22、暗箭·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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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皇宫空无一人。宫人们早得了消息，都奔逃保命去了。
凄凄冷夜，肃肃悲风。
诸葛亮领兵进宫，不费吹灰之力。刘禅合眼听着甲胄兵刃声渐渐逼近，心中反倒安静了。
诸葛亮展开手中明黄色细帛，声音毫无波澜：太后诏令，诸君静听。皇帝嗣位以来，不亲万机，未闻美政，日事怠荒。春秋既长，耽淫内宠，毁人伦之序。又为群小所迫，信谗远贤，此皆无道之君所行，自取灭亡之祸。丞相亮高瞻远瞩，养先帝遗腹于民间，以避凶祸；今大器已经成，有弘毅宽厚之风、经天纬地之才。宜顺应天命，继承大位，普施恩泽，则社稷奠安，生民乐业——
刀枪闪灼间，刘禅瞥见那人身后隐约一张稚嫩面孔。挣扎着要瞧个明白，已被那人牢牢护在身后。
本欲从容赴死，此刻却又不甘了。心中翻涌着酸苦的恨意，不顾一切挣扎起来——
“陛下，陛下？”黄皓轻声喊他。
刘禅猛地睁眼。窗外阳光正好，房中并无什么兵士。
丞相已被他下令软禁，相府也被一拨士兵“护卫”起来了。
见他醒了，黄皓便端了一杯温水送来。梦魇吓人，他额头上厚厚一层冷汗，想必刚才睡相不会很好。黄皓也不问，只安静站在一旁。
“朕梦见丞相带兵进宫——你们这些人啊，一个个闻风丧胆，跑得比兔子还快。”
“陛下，梦是反的。”黄皓说。
刘禅不置可否。“黄皓，你是聪明人，这点聪明应付朕，绰绰有余。若真有那天，在他手底下做事，还得收敛些锋芒。”
黄皓默默半晌，垂目道：“陛下，梦是反的。若真有那天，陛下可将罪责推给奴婢一人，奴婢愿做小人。”
刘禅心中一动：原来他说梦是反的，并不是说丞相不会起兵，而是在说自己绝不会弃他而去么？眼前这人不久前还伏在地上，坦言自己处心积虑，只想在这深宫里活下去，如今却——
谁知这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心。刘禅嘴角一沉：“你也认为，朕这一回是小人作为了？”又叹一气，“我今日触怒丞相，怕是凶多吉少。”
黄皓抬眼望向他：“陛下是行了一步险棋，但未必没有胜算。”
“哦？”
黄皓弯下腰，附在他耳边：“皇帝的儿子，自然要养在皇帝的身边了。”
刘禅默默不语。黄皓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待婴儿降生，即着人抢抱回皇宫，由皇帝亲宣其皇子身份——丞相与先帝有床笫之实早已不是秘密——如此一来，虽多了一位身份高贵的弟弟，却也捏住了丞相软肋。何况幼子单纯，几年过去，和谁亲近、听谁的话，便由不得旁人了。
这似乎是眼下困境的唯一解。此办法并不难想，他只是借黄皓的口说出罢了。可真要按此法行事，他和相父就再无半分恩义可言了。他已为人父，自然明白那将是何等的痛彻心扉。
他不愿意。他舍不得。
“李邈......”他忽然开口道。
“李大人还未回府，一直在宫里待命。”
刘禅若有所思。“李邈....他在堂上似乎确实闻出了什么东西。依你看，朕该拿他怎么办？”
此人心术不正，陛下该趁早杀之。话到嘴边，还是变了措辞：“既是相府的人，还是该交给丞相处置。”又压低声音：“皇子若要进宫抚养，不妨早早把消息传出去，让丞相把骨肉分离之恨记在旁人头上。”
刘禅点点头，“罢了，先传他进来，听听他要说些什么。”
富贵险中求，这话果然不错。李邈本要与众人一路出宫，心思一转，脚下随即变了方向。宫人说皇帝要用膳、读书、午睡，一时无暇见他。他也不急，一盏茶从热变冷，心里的算盘也越转越明。
从白帝城那份下了剧毒的药方，到皇帝离奇受伤，再到南蛮起事.....如今有了最关键的证据，一切都说得通了：即使有先帝遗命，他诸葛亮要坐龙椅，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可要是生出了姓刘的儿子...等到那时，他想要什么都不难了。
他没有在朝堂上当场说出药效性能，一是震惊，二是顾及皇帝颜面，万一不慎，祸及己身.....
皇帝散朝时已有几分愠怒，他心有余悸，万幸自己临时咬住了舌头。可在偏殿坐了许久，又觉出不对来——看皇帝反应，并不像全不知情，倒像...像又惊又怕...像有什么秘密险些被人发现...
如此倒更有趣了。李邈思索片刻，几乎要笑出声来：家丑不可外扬，皇帝这样反应并不奇怪。主少国疑，权臣得势，没有哪个皇帝甘愿忍受这样的局面。自己若能助皇帝扳倒——哪怕是挫一挫对方的锐气，往后青云之路，也就铺好一半了。
妻子自知他筹谋，日夜忧心不安，劝道：都说疏不间亲，老爷还是不要涉险了。他也犹豫，只是久居人下的幽恨最终占了上风。
李邈在宫里等了几个时辰，一直到晚霞漫天，才等来皇帝召见的旨意。
这几个时辰里，他在心里把近来发生的一切串成了一条完整的线，因而颇有信心的自比皇帝心腹。皇帝见到他时，他已经换上一副宠辱不惊的面孔，胸有成竹的要“先圣上之忧而忧”了。
刘禅有意晾了他许久，一见他泰然自若，面上全无焦急神色，略有些意外。又见他礼数周全，也懒得再为难他，不咸不淡应了一句：“世叔久等了。”
“陛下！”李邈开门见山：“事关重大，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刘禅懒懒道：“朕仔细想了想，丞相为国为民，日夜操劳，并不像谋反之人。世叔想必是误会了。”
“可是陛下，今时不同往日啊。”李邈忽然压低了嗓音：“陛下可知，他们埋在树底下的药渣是做什么用的？”
刘禅换了个坐姿，眼睛一扫自己身旁。李邈心领神会，走到皇帝身边，俯身低声道：“茯苓、白术、桑寄生....都是养血安胎的好东西。据臣所知，丞相夫人黄氏侍疾至今未归，相府再无其他女眷。诸葛均久不居成都，此番专程入府，又刻意隐瞒用药，他二人的心思，已昭然若揭了.....”
刘禅偏不顺着他的话说：“只靠几味药材，并不能说明什么。世叔有话不妨直说。”
李邈不知皇帝为何又变了态度。心中一急，两膝着地，几乎凑到皇帝耳边：“陛下怎么就不明白呢！那诸葛亮的肚子里，八成是怀了见不得人的孩子了！”
刘禅斜他一眼：“世叔慎言。丞相的孩子，也就是先帝的孩子，是朕的弟妹。怎么世叔不为朕高兴，还要恶语相向？”
这一回李邈愣住了。他从来只当皇帝年轻，又自幼娇宠，做事多随心所欲，眼下竟一时分辨不出皇帝是真的无知善良，还是心中提防，故意做戏给他看。
事已至此，进退两难，只好斟酌着开口：“若先帝在，臣自当进贺。可是眼下，臣不敢不为陛下忧心！”
刘禅坐直身体：“哦？忧从何来啊？朕年幼无知，世叔不妨直言相告。”
李邈心想：干脆免了那些弯子，兴许还容易些。
空咽一口，定定心神，低沉道：“臣担心诸葛亮为扶幼子登基，暗中谋害陛下。前一阵陛下行猎受伤已是蹊跷，今天他又让您远巡险地，其中若有埋伏....尽可以伪造成意外了。”
远巡虽在他意料之外，但刘禅本能的不愿相信这会是一场蓄意伤害。于是搬出那老一套的说辞，试图说服对方，也说服自己：“且不论他是否真有心害我——先帝临终时许他自立，他若想取国，大可不必费这些力气。”
李邈摇头叹道：“先帝筹谋深远，只是陛下年轻，还不能完全明白。以臣之见，先帝料定此人才识过人，非雄主不可驭之。若生反心，蜀地早晚是他囊中物。故意许他自立，明是放权，暗是给他上了一把锁——这把锁，就是天下悠悠之口！先帝许给他的权力越大，便说明先帝对他信任越深，诸葛亮爱惜羽毛，越不敢有僭越之举。可一旦遗腹子降生——试问，同样是辅佐先帝的儿子，他为什么不辅佐自己的儿子呢？陛下待臣子，至多是赐金封侯；皇帝待生父，便可使其称帝号、享帝陵....否则他为何进言追封皇思夫人？陛下，你还不明白吗！”
本以为能唬住皇帝，不料皇帝始终神色平静。沉吟片刻，问到：“依世叔的意思，朕应该怎么做呢？”
“臣知陛下心有善念，爱惜手足。可情势所迫，诸葛亮杀心已显，若不先下手，只怕——”说着伸手作刀，在脖颈前狠狠比划一下。
刘禅看他眼中陡然而生一股杀气，又困惑又好笑，内心却不得不承认，有一两句话，自己的确听进了耳朵里。
忽然问道：“世叔现在任什么官职？”
李邈即低眉敛目道：“七品参军。”
“噢——”刘禅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划了几下，又问：“丞相平日待下属很严苛么？还是，你二人有什么仇怨？”
看来皇帝远不像自己想的那样单纯。李邈眼珠一转，答道：“不曾有什么仇怨。”
“这就怪了。”皇帝似乎轻笑两声：“朕听闻世叔早年获罪于父皇，是丞相出言求情才保下一条命。后来世叔做了几年庶人，再食官俸，也有赖丞相保荐。一条命、一个官职，虽算不得恩重如山，也算得上——”说着顿了顿，似乎再想不出比恩重如山更准确的词语了。
“怎么丞相谋反，世叔不帮着遮掩，反倒以恩为仇，去坏他的好事？丞相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世叔？”
李邈心下窃喜：这话问得正好，正好让他自证清白和忠诚！
便答道：“微臣不敢。臣既知报恩，亦知报国，更知先国家而后个人。丞相对臣有恩，再大也是小恩；丞相于国有损，再小也是国难。臣深受圣恩，万不敢因私废公。至于丞相的恩情，只有来日再报了。”
刘禅点头，似是满意了：“说得好，你是该好好报答他。可不要日夜忧心国事，把这等小事忘记了。”
再说相府，皇帝一声令下，乌泱泱涌进一大群奴仆侍婢——细看他们走路都极轻，显然是有功夫在身上的。
诸葛均白日里勉强敷衍着答了问话，送走了来刨柳树根的一帮人，又见来了一群“训练有素”的奴婢，自称是奉皇帝旨意来服侍丞相，便知道要出大乱子。越等越心焦，脑中转过一万个念头，只不愿触碰最坏的结果。
终于听见马车声响。兄长总算是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诸葛亮被人扶着下了马车，对焦急迎上来的弟弟轻轻摇了摇头：回房去，什么都不要问。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暗箭·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