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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皇后 ...

  •   所有的争执喧嚣、兵刃相击之声都止了。女人伸手最后一次抚摸他的脸,像是要抚去上面并不存在的泪痕。
      浩荡江河,渺渺扁舟。他个子小,听不清大人们高谈阔论,但能察觉他们的语气是庆幸的、欢快的,若自己任意哭闹,一定是不合时宜的、惹人厌烦的。
      他想挣脱攥着自己的铁手,然而路遥水阔,挣脱了又能如何呢?头顶上传来的笑声愈发开怀,他只得强忍着,不在这大笑声中落下泪来。
      直到撞进一个柔软的怀抱。世间万物仿佛都不存在了,天地间只剩下他,和紧紧包裹他的,温暖又好闻的怀抱。

      一阵摇晃,刘禅睁开眼睛,终于看清眼前人是他的皇后。
      “陛下怎么了?”皇后满脸担忧:“是做了噩梦?”
      “嗯...?”伸手一摸脸上,果然摸到满手的潮湿,还有泪水不受控制地流出。他胡乱在脸上抹了两下,昔日在江边嚎哭的小童又变回大人。
      “什么时辰了。”他双手蒙着脸,声音闷闷的。
      皇后起身倒茶,闻言侧身望了望月亮。“还未到寅时,陛下再睡一会吧。”
      拉着皇后的手,起身,喝茶。对梦境的记忆正在迅速消退,再怎么努力也留不住——除了大恸过后绵软的身体,和怅然有失的一声叹气。
      鼻尖隐约似有异香,正欲仔细辨认时,却只能嗅到冷茶的苦涩。
      但愿长睡不愿醒。

      见他恍惚低落,皇后挨着他坐下,问:“陛下梦见什么了?”
      刘禅一时哑言。他总不能告诉皇后,他梦见儿时的自己躲在丞相怀里痛哭流涕吧。犹豫片刻,低声开口:“梦见母亲了。”
      皇后一怔,不知如何应对。她当然知道这话里的“母亲”不可能是长乐宫里颐养天年的太后——那便只能是皇帝的生母甘氏——可甘氏去世时皇帝还不满周岁....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听见皇帝提起生母。
      转念又想,人脆弱时最常想起母亲。如此看来,或许是那日猎场里的事惊吓了皇帝——那天皇帝行猎回宫,瘸了一只脚不说,竟然满身的鲜血,脸上还有未擦干净的血迹。她大惊,皇帝却说是兽血,可又不见猎物;再追问,皇帝便缄口不言。
      次日百官休沐,皇帝闭门养伤,不见太后、嫔妃;只有黄皓领几个小太监出入几回,俱是行色匆匆。
      又过两日,听说猎场看守被下了狱。这回不待她发问,皇帝先来寻她——不光主动讲明实情,还单腿蹦跳两下逗她开心。
      皇帝说,事已查清了。那日猎场看守一直暗中跟着他,许久不见猎物,生怕新帝悻悻而返,自己也跟着失了主子欢心,干脆赶了一只伤鹿到他必经路上。这才有了猎犬狂吠、坐骑受惊等事。
      此等阿谀小人,已经叫人打了十个板子,差事也不必再干了。皇帝说这话时神色轻松,她却立即听出不对来——这分明是避重就轻,息事宁人!
      那马匹一向乖顺,忽然发狂又该如何解释?只怕有人暗中加害!陛下该让廷尉派人严查此事,马尸也该请仵作仔细查验——
      尸身已命人就地焚烧。此事只是意外,也怪朕不够小心。皇帝笑意温和:有相父替朕把持朝堂,还有谁能害得了朕呢?
      她并不蠢,当下就听懂了弦外之音。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祸从口出,挑拨君臣关系的罪名她担不起。
      皇帝只看着她笑。这时王美人抱着璿儿来请安,她只得撑起笑脸相迎,但心底已然疑根深种。

      刘禅仍然沉浸在渺远的梦境里。听说孙氏得知父亲病亡,隔日便投江而死了。
      忽听皇后说:“下月是陛下生辰,何不以此为由追封母亲?陛下已登大宝,为生母加封皇后尊位,于情于理都是应当的。”
      刘禅顿了一顿,才知妻子会错了意。也难怪,父亲再没提过那位不告而别的继室,似乎对她颇有怨言;他察言观色,这些年来也只做哑巴,不敢让人知道那“毒妇”真真正正疼爱了他三年,他很想念她。
      至于生母——他伸手,与妻子抚在他肩头的手相握。“朕亦有此心。只是太后对朕有养育之恩,贸然加封生母,朕怕太后面子上不好看。再说,当年父皇封我做太子时,对母亲没有半句提及,想来....”说着自嘲似的一笑:“想来,父皇并不很喜欢我母亲吧。”
      那他是否也并不很喜欢我呢?选我做太子,会不会只因为弟弟们还小?如果有更好的选择,如果当年那个孩子能保下来,或者.....
      刘禅摇头,暗笑自己荒谬。轻轻一拍妻子手背,示意话题的终结。“对了,朕看你很疼璿儿,不如把他抱来你宫里抚养,你来做他的母亲,好不好?”

      轻描淡写间决定一个孩子的去留,就像随手赏她一件新奇的玩意儿。皇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帝为人善良,虽然登基后性情变了一些,可此话一出,忽然让她觉得像是陌生人了。
      “陛下这话什么意思?妾听不明白。”
      “王美人出身不好,又不识几个字,脑子里总想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不像你,知书达理——怎么,你不是很喜欢璿儿吗?”
      “王美人是璿儿的母亲,不是教书先生。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受尽苦楚得来的母子情分,怎能由人轻易处置?”皇后深吸一口气,“陛下以前不是说,最喜欢王美人机灵活泼的性子,如今竟要以此为由,夺走她的孩子,真叫人寒心。况且要论出身,妾不过是涿郡屠户之女,未必比王美人高贵到哪里去。”
      刘禅慢慢抚摩皇后柔软的手背,说:“朕原以为,你会很高兴。朕的生母是没有名分的侍妾,太后虽然有儿子,毕竟太过年幼...朕的出身不好,所以希望百年之后,朕的继承人能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出身,不再如朕今日这般为难。”
      “如此好办,将来陛下想让哪一个儿子继位,就封哪一个儿子的生母做皇后,岂不一举两得?”
      “婉婉,”皇帝忽然放软了声音唤她小名,“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喜欢过继,这事就再不提了。是朕不好。咱们很快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皇后叹一口气,收敛了语气里的锋芒。“陛下春秋正盛,想百年之后的事做什么。”
      皇帝连声称是。夜寒露重,二人相拥而卧。
      过了许久,久到她以为皇帝已经睡着,自己也几乎再次沉入睡眠时,忽然一个声音低沉道:“你说,如果丞相要反,他会不会杀我。”

      皇帝腿伤需要静养,否则要落下残疾。朝会一停就是半个月,百官问安的奏折堆得有小山那么高。
      刘禅萎靡了几日,想起来自己总归没有正式“让贤”,终于打起精神钻进书房。
      “念吧。”说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往后一倒,两眼一闭,一条伤腿翘得老高,还有一下没一下的晃悠着。
      黄皓低声应下,从奏折山里抽出一份展开。他的识字句读是跟一个老太监学的;得宠以后偶尔偷偷,甚至直接取阅过皇帝的藏书——因此忽然要他念奏折,倒也能念得通顺流畅。
      皇帝听了几份,心底有了个大概:这群人虽然都过问他伤情,却不着急他主持朝政——毕竟大小事宜皆由相府裁决。这一病,真病出傀儡皇帝的实质了。
      奏折无趣,他便走了神儿——那日为何鬼使神差要和那人换马呢?倘若换他在家里躺上两天,我来做几天实权皇帝,不知道那群人要作何反应呢。
      忽然重重咳嗽两声。黄皓一惊。他问:“诸葛丞相可有奏折送来?”
      黄皓看着矮了大半的奏折山,摇头道:“相府几次来人询问陛下伤情,还要派人协助调查疯马伤人一事,都被奴婢等挡回了。”
      刘禅点点头,“也罢。”
      黄皓不知此话何意,他只知道自己一天比一天看不懂皇帝了。

      虽说是休沐,除了不必早起上朝,诸葛均并不觉得自家兄长轻松了多少。他原以为此番险些小产,那人怎么着也会卧床休息几天,谁知趁他端一碗药的功夫,又叫那人跑进书房去了,还说什么“再躺才要躺出病来”。
      “国家离了你孔明,还能不转了?”诸葛均看他气色好,也不强求。但不顶嘴总是难受的。
      诸葛亮不理他。自己喝完药,抚着肚腹的圆隆,爱怜道:“还未出生,先随我喝成了个小药罐子。”
      他显怀以后更加谨慎小心,人前人后都不敢显露孕态。但这些天明显感觉孩子长大不少,身体笨重了不说,行走站立已难掩身形;只有坐着时衣裳堆在一处,加上案几遮挡,他再作势摇一摇羽扇,纵然相府人进人出,都叫他瞒过了。
      诸葛均哼了一声,指着旁边堆得老高的“案牍劳形”,说:“你若真疼他,就回去好好养着,离这些东西远远的。”
      自然是离不得的。相府不养闲人,可做事的人再多,经手的公文最终还是要送给丞相过目。早有人劝他不必件件过问,他只是笑,说承蒙先帝重托,不敢有片刻疏心。
      好在近来国中无大事。这样强度的工作,是他早就习惯的。
      只有两件事要费些心思。第一件,妻子终于又寄来书信:父亲病逝,她与兄长料理完后事,已启程返家了。
      长兄出仕以后,他岳父黄承彦对尚年幼的兄弟俩多有照拂。他二人读完信,很是叹息扼腕了一阵;又想起他眼下处境尴尬,不知夫人见后会作何反应。二人合计一番,算过书信路上时间,他随即提笔回信,命人快马送出。
      第二件,便是那日皇帝坠马受伤一事。诸葛均一口咬定其中有人作祟,然而远离朝堂多年,一时说不出是何人意图加害皇帝。干脆乔装一番,借探问皇帝伤情之由进宫,要相府参与调查此事。不料皇宫竟回绝了他——因为事情已经查清楚了。
      为首的太监施礼谢过丞相关怀,随后三两句话向他说清了事情缘由。他听着蹊跷,凭着医者的本能,提出要验一验疯马尸身。
      御医已经验过。陛下恐生疫病,已命人焚烧掩埋了。几句话说得滴水不漏。他再多话,便有相府凌驾皇宫之嫌。只好悻悻而归。
      兄长倒不以为意:莫说是否真的有人加害,就算有,也须等他下一次动作,不可打草惊蛇。陛下这次处理得很好。
      略一停顿,又说:不过这一次行猎,倒让我发现陛下的一桩心病。也怪我,这么多年,竟然没有察觉。

      待皇帝腿伤痊愈,再临朝会时,诸葛亮给皇帝上了一道奏表。
      “臣请陛下追封皇思夫人为皇后,并加尊号,即为昭烈皇后,与先帝同穴合葬。”
      刘禅又一次攥紧了龙椅扶手。那人立于殿中,双手交叠身前,不卑不亢;新制的朝服厚重,恰好掩饰了他逐日臃肿的腰腹。
      诸葛亮不疾不徐道:“礼记曰:立爱自亲始,教民孝也;立敬自长始,教民顺也。不忘其亲所由生也。春秋之义,母以子贵。昔高皇帝追尊太上昭灵夫人为昭灵皇后,孝和皇帝改葬其母梁贵人,尊号曰恭怀皇后,孝愍皇帝亦改葬其母王夫人,尊号曰灵怀皇后。今皇思夫人宜有尊号,以慰寒泉之思——”
      大殿寂静无声。左右文武纷纷侧目:此乃皇帝后宫家事,就算是丞相,公然提起此事,僭越不说,更有暗讽皇帝不孝不敬的嫌疑。
      “诗曰:谷则异室,死则同穴。故昭烈皇后宜与先帝合葬,臣请太尉告宗庙,布露天下——”
      终于等他说完,刘禅缓缓应道:“相父...所言有理。”暗中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只是先帝登基时亲封六宫...今太后吴氏柔慈贤德、智识过人,是先帝亲封的皇后,百年之后与先帝同葬,自然无可非议。今若追封.....皇思夫人,是否...有违先父之愿?”
      “臣知陛下虑从何来。”诸葛亮微微欠身施礼,“但此举正是先帝遗愿。先帝在时,每念及皇思夫人神柩在远飘飖,常常痛心垂泪。然而适逢新结血仇于东吴,几次欲遣使者奉迎,都不能成行。直到弥留之际,才将此重任托付于臣。臣即修书予吴主,并遣人赴南郡寻找夫人坟墓。不敢早早将此事奏明陛下,是恐经年日久,故茔难寻,徒惹得陛下伤感。幸得上天庇佑,已于原安葬处请出夫人灵柩,星夜护送返回,旬月可达。继而可偿先帝夙愿,亦能慰藉陛下孝心。至此,臣才敢向陛下秉明实情,还望陛下恕臣先行后奏之过。”
      刘禅早已眼眶湿润,微微开口,却不能言。不为那句母以子贵,自己终于有了迟来的“高贵”出身,而是终于知道了,父亲也在无人处为他母亲流过眼泪。
      忽听那人又说:“奉请灵柩之事....先帝是真性情之人,并非不顾多年恩爱。奈何当时情况,实属两难。陛下,你不要怨他。”
      最后一句放柔了语气,听得皇帝登时滚下两颗泪来。所幸隔着十二道金旒,不至被人看出异常。
      刘禅略一平复,哑声道:“就如相父所言。”

      皇帝亲自督办生母灵柩回朝诸事,无论巨细,都详细查问。诸葛亮听说后很是感慨——同时也着手准备自己外巡事宜。入秋以后他便感觉胎动频繁,站立或坐得稍久一些,腰背便胀痛难忍。长溪看过脉象,面色不豫,明白告诉他此脉不吉,有早产之相。
      为□□言非议,他本欲借外巡之机避开朝堂,于安静远人处将孩子生下,闻言便担心长溪不许他奔波。谁知弟弟听过计划,反倒来催促他快走。
      兄长此计极妙!比起路上颠簸辛苦,京城才是一座险地!若不快走,只怕还要生事端!
      诸葛亮知道弟弟一直暗中调查皇帝猎场“受刺”一事,苦于没有进展,便生出近乎草木皆兵的疑心来。他闲时劝上两句,也不奏效,便随他去了。
      外巡长则一年,短则二三月可返。他早想考察地方郡县的民生政务,算上因身体不便而耽搁的时间,再回成都,最早也要来年春天了。
      如此便依计行事。诸葛均日夜操劳,清洗、晾晒、烘制草药,只等他安顿好之后数月的公务,便向皇帝递奏章辞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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