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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成拙 ...

  •   “相父让朕好等!”刘禅欢欣上前,赶在那人行礼前去扶他手腕,却只触到一层坚硬的皮甲。
      自然不会因此把手松开,反而握的更紧。笑容灿烂道:“甚少见相父着戎装!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臣疏于武事,让陛下见笑了。”看皇帝心情颇好,诸葛亮脸上也带了笑,“因穿不惯这厚甲,险些误了时辰。”
      “无妨。下次让宫人服侍罢,他们是熟悉这些穿戴的。”听那人应了是,刘禅顿了一顿,脸上笑容不改:“原也不必请相父穿这劳什子。只是方才听人说,近来常有野熊下山,朕担心相父安危,固有此举。”心道:你若聪明,此时便是最后一条退路。
      不料那人忽然笑起来:“熊虽凶猛,却爱独行,不到万不得已时不会主动伤人。况且陛下此行声势浩大,熊不是蠢笨的畜生,一定早早退避三舍了!”
      父亲死后,还未见他这样笑过。刘禅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想再恨他,眼前总不受控制的闪过往事——他以前是非常爱笑的,对父亲、对属下、对年幼的自己....
      哪里想到会有今日呢?

      “请相父上马。”黄皓正要把缰绳递给二人,被他手快一把抓过。
      这有违礼制,如何使得?诸葛亮不肯。
      刘禅声音低沉:父皇离世前,叫我兄弟三人待丞相如君如父。如今相父与我只讲礼制,不讲人情了么。诸葛亮便不再坚持,伸手去攀红马的马鞍。
      “相父!请相父骑此黑马。”刘禅忽然开口。
      诸葛亮疑惑道:“臣记得这黑马,是陛下的坐骑啊.....”
      刘禅笑道:“相父有所不知。此红马是父亲生前爱驹所生,其母随父亲出征时,它还不满半岁——朕今日骑它行猎,也有缅怀先灵之意。那黑马温顺,又极有灵性,丞相放心。”
      诸葛亮哪知刘禅心中百般纠结撕扯。但见幼帝眼中水光闪烁,微微叹一口气,爱惜地摸摸红马前额,由皇帝扶着,骑上黑马宽阔的后背。
      “陛下...”黄皓才知自己从未真正读懂皇帝。下意识想着该换了这红马,却不知如何开口。手上一空,另一束缰绳已被皇帝取走。
      “上马!”刘禅面朝百官,振臂高呼。自己回身上马,被凉风一吹,才知额上已布了一层细汗。抬起手背抹了,又发觉前胸后皆已潮湿,风从皮甲的缝隙钻入,吹得他身上发冷,仿佛力气也一丝丝被抽干了。他不愿被人看出异常,脚下轻踹马腹;身下骏马长鬃如火,风一吹很是漂亮。
      耳旁似有大臣说话:国家如何如何、先帝如何如何、陛下如何如何。他听见自己一一应下,可是围猎无趣,杀人无趣,做皇帝更无趣。

      诸葛亮不知皇帝早没了打猎的心思,只想在猎场草草绕上两圈,胡乱放几箭便结束这场仓促又荒唐的秋狝。他久不骑马,低估了马背的颠簸,腹中孩儿反倒来了精神,在他腹内伸展踢动。隔着一层厚甲,又腾不出手安抚,只得咬牙忍耐。
      “相父,”皇帝忽然收紧马绳与他并行,“朕观相父气色尚佳,身体可是大好了?”
      “承蒙陛下关心。秋高气爽,比得上百味良药。”
      刘禅点头:“蜀中秋天最是宜人。”又开玩笑似的说:“只是相父保养身体,怎能全靠天时?府里大夫若不中用,宫中御医尽凭相父差遣。”
      诸葛亮含笑应下,一面反复拨转马头——他所骑这黑马好像不满主人另有所乘,争宠似的频频向皇帝靠近,真叫人好气又好笑。
      皇帝倒不觉有异,忽想起什么,笑道:“对了,相父给皇长子取的名,朕已拿给太后与皇后看过,都觉得极好。便定下了,日后就用这个‘璿’字入宗谱。”说着又感慨:“璿,刘璿...璿玑玉衡,以齐七政....这个璿字华而不俗,真是极好。朕原也想了几个字,相比之下都是俗物,到底是相父学识渊博,才让璿儿享了这样好的福气。”
      所幸这时肚子里那小祖宗活动累了,正好能让爹爹分心来与皇帝谈笑。“陛下夸奖,臣愧不敢当。那日陛下让臣为皇长子取名,臣回去后遍观群书,也觉字字庸俗。还是夜间观星,灵光忽至,想起这璿字另有所解。越细想来,越以为妙极。”
      “哦?朕只知璿为玉中美丽者,不知这另一解是?”
      诸葛亮笑得眉眼弯弯,“陛下乳名取自七星北斗,而‘璿’是七星之中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四星的名称,此字与陛下乳名暗合又不僭犯。这一解生僻,其中玄妙之处,还要人费些心思才能领悟。”
      “哈哈哈,原来如此!果然妙极,妙极!”若不是骑在马上,皇帝几乎要鼓起掌来。可又想起自己的乳名阿斗,已经许久,许久没有人唤过了。
      眼前这人——刘禅忽的心生不满,眼前这人从来没有唤过自己一声乳名。开蒙读书后倒也罢了,可自己还是怀抱小儿,赖在他怀里撒娇时,他便公子长公子短的,一丝不苟,一次也不肯出错——赵叔和他一样,但有一回抱他举高玩儿,玩得高兴了,还是脱口一句“阿斗要飞到天上,变成星星喽!”
      幼时不懂事,还以为被唤声公子是件顶了不起的事;时至今日,被呼“万岁”已是寻常,他却希望能付出一切,只为再听一声“阿斗”。

      “陛下怎么了?”诸葛亮有些担心。皇帝登基后不说性情大变,也与做太子时不同了。他处境尴尬,不好过问许多,到底还是挂心着。
      皇帝不愿被他听出声音哽咽,扬声笑道:“如今只等着中宫传喜讯,国家才算后继有人呢。”
      诸葛亮却摇头,“大争之世,立子当以长以贤。陛下岂不闻袁、曹诸子相争之事?”
      刘禅应道:“相父说的是。”又低笑两声:“本不该与相父说这些。王贵人美丽,个性却实在平庸。朕越是爱重皇长子,越想着,是否该将其抱去皇后膝下抚养....不为别的,总能有个名正言顺的出身。”
      诸葛亮被他气得肚子疼,还是耐心道:“皇后是嫡母,教导诸子是其分内事。就算生母平庸,陛下也不该轻易出此绝情之语——试问还有谁能比生母更疼爱一个襁褓婴儿呢?况且陛下春秋正盛,远不至为此事烦忧。”
      刘禅长叹一声:“相父说的是啊。怜子之心最苦....便是王贵人那样的,临产前忽说怪梦不断,今日是五彩祥云,明日是鸾凤绕檐,后日又是紫气浮身...朕一开始觉得奇怪,再一细想,八成是受人‘指教’,编出这些异梦来,为她的孩子多挣几分宠爱罢了。”
      诸葛亮摇头暗笑:“既为人母,便常有身不由己之时。若别无所图,陛下倒也不必过于苛责...”
      “朕哪里会怪她——”刘禅又是一声长叹:“只是想起自己的母亲,什么仰吞北斗——多半也是为了让父亲多疼我一点,不至让我没有显赫的母亲,还要步鲁元、惠帝后尘!”
      “陛下!陛下这话,先帝在天之灵,该情何以堪!” 诸葛亮听得心惊。谁不知鲁元、惠帝虽为吕后嫡出,却在高祖逃亡时两次遭弃。皇帝此时提起二人,究竟是何用心?
      “朕也不知是怎么了,这两日总想起许多年前的事情。”刘禅抹抹眼角,忽发觉自己座下这枣红马步伐渐急,已带着二人甩开人群了。因此说话更无顾忌:“小时候一哭闹着要娘亲,父皇就骗朕说,娘亲去了很远的地方,阿斗听话,娘亲才回来。朕听话了,却等也等不来。朕还为此发了好大的脾气,以为娘是坏人,对朕没有半分疼爱....这些天忽然领悟母亲苦心,念及往事,悔恨交加....”

      刘禅慢慢放缓了语速,半是缅怀亡母,半是看见那人一手按在腹底,像在忍受极大的不适。心中一阵血淋淋的畅快——忽然很想问一问他:这是不是就是丞相说的,为人父母,身不由己?
      喉结滚了几滚,到底没有问出口。罢了、罢了——他若有事,我才真是孤家寡人呢。
      刘禅忽觉无趣至极。搭箭空射了一支,抱怨道:“真是奇了!绕这半天,连只兔子也不见!”
      诸葛亮自然察觉皇帝不悦。难受过一阵,正要开口宽慰,却听皇帝说:“朕也乏了,不如早早回宫!”说着拨转马头,随手安抚似的顺了顺红马的鬃毛。

      意外就是在这时发生的。其速度之快,以至于事后没有人能说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三只猎犬原本好端端的跟在皇帝脚边,领头的忽然大声吠叫,猛然往前蹿去。想是发现了猎物,众人只等皇帝下令追赶,却见皇帝勒住了马,口中吁声不断。
      那红马受到惊吓,两只前踢瞬间腾了空。刘禅奋力拽紧缰绳不让它奔跑,然而剩下两只猎犬追捕活物心切,在他跟前来回横扑吠叫,甚至要来扑他的腿。
      马匹受惊更甚,四蹄乱踢。皇帝喝退一只犬,另一只又扑来,被踢中前心,当场倒地不起。
      “护驾!护驾!陛下的马发疯了!”有人大喊。可惜还是慢了。疯马原地惊跳几步,长嘶一声,扬起四蹄,没了命的狂奔起来。
      这一切发生,只在瞬息之间。

      刘禅暗道一声不好,本能的放低身体,不叫疯马甩到地上。既然毒药发作,再扯缰绳也是无用。该想办法脱身。
      摸索着抽出腰间匕首,来不及犹豫,狠狠朝疯马颈侧刺下。因着药效的关系,那马已经没了痛觉,只顾扬蹄狂奔。刘禅顺势伏在马背上,往下一压刀柄,在颈侧划出深而长的切口。
      鲜血喷涌而出,他脸上也挨了一记温热,在尝到血腥味之前紧紧闭了嘴唇。
      巨物轰然倒下。他早有准备,侧身跳开,才不至被马压在身下。
      原地很快漫开一大片猩红。
      刘禅死里逃生,一时两腿发软,站立不住。避开血漫的方向倚着马尸坐下,身体靠着马鞍,只觉眼前发黑,天旋地转。
      报应。刘禅闭眼微笑。无端想起黄皓那日笃定的话语:逆天行者,必遭天报。
      原来天命本就不在我。

      因此,乍一听那人声音,刘禅只怀疑是自己嘴里进了脏东西,以至产生了幻觉。
      “陛下!陛下——”诸葛亮远远看见皇帝浑身是血,吓得三魂丢了七魄。胡乱滚下马来,若不是手里攥着缰绳,几乎摔倒。
      刘禅看那人踉跄着向自己奔来,心头涌上一股沉甸甸的安全感。只是他怎会甩开人群跑来?不说那疯马随时可能发狂伤人,单说这一路狂奔,岂是他现在身体能消受的?他不要命了吗?
      “陛下!陛下伤着哪儿了?”诸葛亮飞扑跪倒在皇帝身前,看他望向自己的眼光呆滞,鼻头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口中不停唤着:“陛下!和臣说句话!”,一面上下检查,见皇帝身上无明显外伤,全是沾的马血,又眨眨眼睛,像才认出他似的,低低唤了声相父。便知皇帝性命神智都无大碍,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忽然腹中一痛,激得他险些哼叫出声。
      他所骑的是皇帝爱驹,看见主人遇险,只顾载着他狂奔。情急之下,他哪里还记得要爱惜身体。方才下马还差点跌了一跤,这时腹中发紧,蔓起一阵一阵不详的疼痛来。
      御医就在百米之外候着。本是大好的时机,可惜。
      见他忽然低头,像是难受到了极点,还要强撑着忍耐。刘禅干脆闭了眼睛假装累极。眼前全是那人踉跄着向自己跑来的样子,恍惚间似曾相识。
      君才十倍曹丕。若嗣子不才,君可自取。
      他本就是国家唯一的倚仗,他的孩子,也会是比我更好的国君。

      刘禅眼睛闭着,听见人声逐渐嘈杂。其余人这时才赶来,大喊着陛下,大喊着丞相,大喊着刺客,乱作一团。
      刘禅睁眼,见诸葛亮已经被人扶起,正指挥左右去寻猎场看守,去查附近可疑之人...除了脸色白些,再无异常。
      众人见他“苏醒”,一窝蜂涌上来。他扬手止了,自己站起身——多半是伤了右踝骨,一动钻心的疼。
      “丞相也累了。不如先回府。朕自会严查此事,若是有人暗中加害,朕绝不轻饶。”
      诸葛亮痛得眼前发昏,只是强撑着主事。见皇帝行走自如,也不多逞强。皇帝仍旧来扶他上马,他却望着高大的马背犯了难。
      “丞相是吓着了。和朕一样,腿脚都软了。”皇帝语气无一丝波澜,甚至淡淡一笑,伸手抚了抚骏马墨色长鬃。那黑马旋即弯曲前腿,直至趴卧在地。
      皇帝扶他上了马,吩咐左右道:“好生护送丞相。围场中事,不许外传。”
      诸葛亮腹中疼痛更甚。加之刚刚见了血,腥气还在鼻尖萦绕,骑在马上一颠簸,几次差点呕吐出来。
      出了围场,那黑马还像来时那样趴卧在地。诸葛亮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等左右道了告退,才紧紧扶住弟弟手臂,几乎站立不住。
      诸葛均不敢多话,扶他上车,吩咐车夫快走。
      到家时天已擦黑。诸葛均随身带了丸药,可他服下后仍是腹痛不止。下车时,腿间已见了血。

      圆月高悬,离天亮只有不到半个时辰了。
      诸葛均一夜没有合眼。他看完月亮,轻轻推开兄长房门。
      兄长仍然睡着,仍然是蜷缩的姿势。他从被子里摸着手腕,慢慢放平,凝神诊脉。
      “长溪.....”榻上之人低声唤他,“孩子如何了?”
      “好的很。”诸葛均把完脉,把他手腕重新塞回被子里,“否则你早疼醒了,还能睡到现在?”
      诸葛亮全然不计较他说话夹枪带棒,“长溪,多谢你了。”
      诸葛均又唠叨起来:“再过两刻钟,还有一服药...喝完你再睡一会...但是要起来吃早饭。这几天休沐,你就安心躺着吧,如果还想要命的话——”
      职业病,没法子的。
      诸葛亮笑着听他唠叨。腹中孩子偶尔动上一动,这让他心情很好。
      “对了。昨晚宫里来人说,皇帝在猎场伤了腿,休沐过后先不必上朝了。”
      诸葛亮闻言便要坐起,被人按回床上。“陛下伤了腿?当时我也在场,并不曾看见——”
      “何事你也在场?二哥,猎场里出事了,是吗?”诸葛均背着月光,脸色一半阴沉一半担忧。
      诸葛亮自知失言。诸葛均低声道:“我只当你是因骑马才险些流产,如此看来却未必。二哥,我的预感一向很准,定是有人起了异心....如果你真想保这个孩子,就把猎场里的事仔仔细细说给我听,任何细节都不要落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成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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