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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在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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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父亲牵着他的手行走于山林之间,不时指着繁盛草木中能入药者教他辨认。均儿能做良医当然很好,若不能,也要像哥哥姐姐那样学些医理,能照顾好自己,你娘在天上才放心。
说完,父亲背过身去咳嗽。
诸葛均年幼,就算听了解释,也并不很明白那话的意思。但知道了手上这貌不惊人的叶片名叫透骨草,用好了能救人性命,心里便十分快活。
几十年过去,诸葛均行医半生,救活了不知多少条人命。父亲的面孔已经模糊,那句话他却时时念着,近来尤甚——父亲和我说这话时,二哥在哪里呢?父亲可有一瞬能预料到,许多年后的现在,二哥的命只能我来救呢?
斩断那些无端的思绪,诸葛均从炉上端起药罐,倒出不多不少满满一碗药汁;再将药渣用纱布包好,挤出水分,仔细往怀里揣好了,才端起药碗往兄长房中去。
他行医以内外科见长,但为人心善、口风紧是人尽皆知的。本朝不以父生子为美,偶尔有行事不检点的,坐了胎,求他开副汤药打一打,他总不像旁的大夫那样十分为难来者;有无知者,临到要生才知要做父亲的,求他帮忙,他也不很避讳;亦有老蚌怀珠或年幼有娠,羞于启齿的.....经年下来,倒也积攒了些看千金科的经验。
故而那日,他一搭上兄长脉搏,脸色便沉了下来。诸葛亮不知他这弟弟医术究竟如何,还当他要问些起居饮食上的问题,不料对方一张嘴便是:二哥,你当真要留这孩子?你不要命了?
诸葛亮惊讶,这话从何说起啊?诸葛均不答,又问此前吃的什么药。听了几味药名,摇头道:二哥,我若晚来十日,只能看你父子俱损了。二哥,你信我,这孩子留不得。我开一服汤药,你喝了,仔细调养几日,就当这孩子从未来过。他兄长自然是不肯的,说到伤心处险些落泪。他便换了语气,正色道:你若真要留这孩子.....
你若真要留这孩子,就事事照我话做。我用尽毕生所学,一定保你这孩子活着生下来。诸葛均想起那日兄长是如何信誓旦旦向自己保证,今日又如何折腾成那个样子——再逞这匹夫之勇,扁鹊在世也保不住你!
如此一想,心中火气更旺。路过下人见他脸色铁青,纷纷避让。
房中床榻之上,诸葛亮已痛得蜷成一团,是偶尔一下的胎动支撑着,他才不至痛晕过去。诸葛均推门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重重放下托盘,要掀被子时到底还是心软,手底下放轻了动作。看见床褥上并无血迹,略微放心了些,开口道:二哥,还能起身吗,把这药喝了。成或不成,只在今晚。
几日前,皇帝看秋高气爽,暑热消散,颇有兴致的提出要出城围猎——此举欲效仿古代贤王,既示武于天下,又彰顺时杀伐,不违天道之意。
“帝王出猎,百官自当相随。不过是武官陪陛下活动活动筋骨,文官只需陪侍在侧,必要时喊几声万岁即可。”诸葛亮说得云淡风轻,因为看见了弟弟瞬间变得剑拔弩张的脸。
“二哥,你疯了?”诸葛均当然不会被几句话轻易糊弄过去,“你现在这样,哪里还能骑马?你快回了皇帝,就说身体抱恙,秋狝是万万去不得的!”
“吃了这些天的药,我自觉已无大碍,再说只是骑在马上宽宽慢行,并不与人争抢射猎。想来...应该无事。”诸葛亮说着,甚至颇为安适地闭上眼睛,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
说话这时,二人正在后园大榕树下纳凉。难得他早早理完了公务,在弟弟的监督,或者说监护下洗了药浴。看院中月色正好,干脆叫人搬出房中木榻,自己拢了外衣,散了头发,往收拾草药的弟弟身旁一躺,舒舒服服的吹起晚风来。也是当闲话似的,把皇帝的旨意说给弟弟听了。
诸葛均回京几日,用了三副方子,很快止了兄长的呕逆困倦。但见他为遮掩身形,总要比旁人多穿一两层衣服,却又不说闷热,便知还是体虚畏寒。今日好容易搬了榻来院里乘凉,他正当是滋补见了效,想快快忙完手上活计再为兄长搭脉,却忽然听到皇帝要率众臣围猎的消息。
心中一阵没来由的不安。干脆丢了手上理到一半的药草,一屁股在兄长榻边坐下,伸手夺了他的羽扇。诸葛亮诧异睁眼,只见弟弟神色阴沉,低声道:“国家内忧外患,小皇帝竟有心思打猎游玩?二哥,依我看,你辅佐的这位嗣君,不是痴愚蠢物,就是动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长溪这话从何说起?”不料兄长竟丝毫不以为意,径自拿回羽扇:“陛下到底年幼,本就是飞鹰跑马的年纪....先帝骤然病故已是不幸,前番曹丕又趁火打劫,唬得朝堂众人死气沉沉...借着秋狝的由头,让陛下出城散心,不是一件坏事。”
诸葛均似乎被说服了,又似乎仍有不安,不肯相信新帝真的纯良无害,哼道:“你只管护他,到时若出了岔子,看谁能护着你。”
“我不要人护,但知人言可畏。”诸葛亮又阖了眼睛,“方才那话很是大逆不道,若让有心人听去,难免要生祸端。只此一次,往后不许了。”
凉风清厉,凝露结霜。鸣鼓振振,旌旗蔽日。
猎场建在南郊。先帝做汉中王时常来游猎,近些年反倒荒废了。如今只养着不足一百头鹿,并狐、狼、豹等数十头。许是快入冬了,这些日子偶尔有野熊下山,陛下还须多带人马护卫。猎场看守恭敬道。
刘禅点点头,侧身对左右道:去看看丞相。
诸葛亮前一日收到几名地方郡守的加急文书,忙完要睡下时又到了深夜。晨起感到一阵久违的恶心烦闷,草草用了些点心便要出门。一路上马车轻摇慢晃,他半梦半醒间不知身处何地,直到马车停稳时的一晃才猛然惊醒。又听车外有人声道:“陛下送来银盔皮甲,请丞相下车,奴婢服侍您穿戴。”
他心中一惊,困意消了大半。又听一熟悉人声:“让小的来吧。有劳公公了。”
前者似不疑有他,自回皇帝身边去了。他掀帘,惊讶道:“长溪,你怎会在此?”
诸葛均一身小厮装扮,取皮甲替他套上,低声道:“我实在放心不下,只好跟来。二哥,你就破例一回,向皇帝告个假,哪怕是在场外候着也好....就说近来事忙,力不能支,想必皇帝不会很为难你....二哥,我实在担心.....”
诸葛亮微微抬头,系好头盔的带子,说:“之前我称病不朝,陛下差点把御医打包塞进府里。今日我若再推说身体不适——随行的也有御医,你猜陛下会派几个来替我诊治?”见弟弟低头不语,又说:“况且,百官皆随驾前往,独我一人在外,一旦猎场发生不测,你猜,人们会认为谁的嫌疑最大?”
诸葛均黑着一张脸。他明知兄长所言句句在理,语气却不肯放缓:“你们君臣同心,我说不过你。若还有半点爱惜自己,就处处多加小心,别让我那些好药材白白喂了死人!”说着抽紧皮甲后的系带,却听见兄长一声闷哼。
“二哥?怎么了?”诸葛均立马停了动作,“可是勒着了?”
“嗯....系松些吧。”诸葛亮一手虚护着腹部,苦笑道:“不知怎的,这孩子今日格外爱动。”
诸葛均无心再讽刺挖苦,安静帮他穿戴整齐,后退一步上下打量几眼,叹道:看着又长大了些。
诸葛亮便也垂眼去看。近来他也常常觉着腰间发沉,好在有厚甲覆盖,不知情者应该看不出端倪。
正要宽慰弟弟,再过几日天气转凉,就能方便许多。不待开口,方才送来皮甲的内侍又小步跑来,恭敬施礼道:陛下已等候多时。
一身劲装的少年天子手执缰绳立于马前,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兴奋与期待。身后两匹高大骏马,一匹暗红,一匹漆黑,俱是皮毛顺滑光亮,四蹄健壮修长的良驹。在旁人眼中,皇帝此举足以见其对丞相爱重不亚于先帝。偶有二三不满幼帝浩荡巡猎的,见此情景心肠也软了三分。
刘禅手中两束缰绳,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黄皓恐旁人察觉有异,微微倾斜身体,在他耳畔低声提醒:陛下,安心。
刘禅干脆双手握绳垂于身前。那红马离他远些,如此忽被一扯,不安地晃了晃脑袋。
如何了。他问。
御医已随驾待命,各类药材皆已备齐...是避着人做的,陛下放心。
他果真敢来?刘禅又问。
派去的人说,丞相已穿戴得当,正要前来....
刘禅嘴角抿出不悦的弧度,长长呼出一口气。
饶是黄皓,此时也有些不安。此计虽由他献上,可原意并不为取谁性命:有孕之人最怕颠簸,而围猎时文武官员皆要骑马相陪。丞相若能主动向皇帝坦明实情最好,若再称病告假,皇帝也能名正言顺的遣太医入府....最怕,最怕的就是什么也不做,赌上幼子的性命,也要把皇帝蒙在鼓里。如此大的赌注,他图的是什么,黄皓不敢再想。
皇帝自然也起了这层心思。行猎的旨意发下去,第一天没有动静,第二天仍旧....有官员欲以“国家新丧不宜大兴行乐诸事”为由阻谏,反倒被那人用天道人伦滴水不漏的挡了回去。他一面笑着说“相父知朕心也”,一面险些把龙椅抠出窟窿——诸葛亮,你要的我不是不能给,你我之间何至于此!
这时的黄皓还没有手眼通天的本事,对朝堂上的动静一概不知,哪里能猜到皇帝为何忽然翻了脸皮。那日皇帝本在殿中逗着小皇子玩,忽然叫他上前,要他去寻几样东西。他只当是去库房取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听完却愣住,连带着指尖都开始发冷。
出城前一晚,皇帝换好一身宦官装束,趁夜色与他潜入御马园,给先帝珍爱的一匹枣红马下了些好东西。红马舔完混了盐粒的药粉,还意犹未尽似的蹭着皇帝的手。马厩里还有一匹黑马,是皇帝骑惯的,一向与皇帝亲昵,此番却只嗅了嗅便走开了。
它倒机灵。皇帝拿过他手上的帕子,看着隐入暗处的黑马说。
陛下,黄皓犹豫着开口,一旦事情败露,您与丞相就再无情分可言了。
是他不义在先,我有何错?皇帝把布巾丢还给他。这位子本就是父亲许给他的,他想要,直说就是。我的命原也可以给他,只是我儿可怜,平白随父受辱!
这几句话听得人糊涂,但药是真真下足了——新制的洋金花粉末,牲畜服食初无异常,一旦运动奔跑使毒性发作,便如万虫噬骨,再温顺的也要大发狂性,难受管控。事情发展已经远远超出黄皓预料:一团半成型的血肉自然不足为惜,可就算医药皆备,也难保没有一尸两命的风险。
倘若皇帝日后失悔,自己又当如何自处?
两束马缰被拧成一股,一下一下敲打着手心。黄皓听这动静,如闻丧钟。忽然,皇帝一把将马绳塞进他怀里,短促吩咐一声“执好”,人几乎算得上是雀跃着迎向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