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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在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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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没来由的看了半出“兄弟阋墙”的热闹,俱是一头雾水。只有几个在相府服侍多年的小声议论:那位就是三先生呀!其余的正好奇,听见这话岂肯放过?将几人围在当中——那些人也并不知道许多,可难得被捧着一回,便添油加醋的说开了。
诸葛均字季平,小字长溪——母亲生下他便撒手人寰,他又体弱,父亲生怕他早夭,按着家乡的风俗卜卦问天,常在屋后一泉清溪取水为他洗沐;取这样一个小字,也是平安长寿的寓意。
诸葛亮说他兄弟二人一向不睦,这话对,也不全对。因着丧母的缘故,他儿时对这幼弟既爱又恨;诸葛均人小脾气怪,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俩人时常吵着吵着便扭打在一块儿,要等兄姐赶来,一人抱开一个方止。直到父亲病故,他们寄人篱下,才有了些兄友弟恭的样子。后来长兄出仕,两个姐姐相继出嫁,只剩他二人相依为命。
刘豫州初访茅庐时二人正远游,归来由书童转告才知晓。他虽知刘备贤名,也看出兄长有心追随,却不屑道:这刘玄德虽为皇室后裔,然年近半百仍无立锥之地,可见虚誉欺人耳!他若不来便罢,若再来,弟请为兄试之!
如此才有刘皇叔隆冬踏雪来,徒劳无获归。待那三人的身影缩成了三个黑点,兄长才从“藏身之处”走出,默默站在他身旁,望着那三人离开的方向。他也不再说什么“欺世盗名”的话。沉默良久,问:二哥,你想好了,真的要跟他走?
真到了分别时,他反倒快活了。那日清早返家,看见兄长已经打好了行装,见他回来还有几分不舍;他倒笑得洒脱:二哥走了也好。你那间屋子通风好,我晾草药最合适不过!以往你总嫌草药味大,以后正好——
再后来,曹军破城,隆中不再是可居之地。虽然颠沛流离,朝不保夕,好歹靠一门治病救人的手艺,在乱世中保住了一条命;他兄长追随玄德公,过了几年苦日子,又过了几年好一些的日子,刚在益州站稳脚跟,便遣人四处打听,将他接来成都,封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职,总算是兄弟团聚了。
又过几年,荆州失守,关、张接连殒身。那时他已辞去官职,不问政事,只靠一间医馆糊口;待大街小巷一夜之间贴满了征兵的告示,才知皇帝锐意报仇,东征在即。
他急忙登相府求见。一次扑了空,二次仍不得见——下人说,丞相总揽军马调度,常常三五天不进家门。第三次,他索性在书房住下,大有一副“他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的无赖架势。
他兄长回家时,已过了深夜。即使难掩疲惫神色,还是故作惊诧道:均弟,你怎会在此?
他无心配合演戏,急切道:眼下并非伐吴良机!一旦联盟破裂,曹丕趁我国中空虚来兵进犯——兄长多年心血,都要付之东流!
诸葛亮勉强一笑:我与子龙留守成都。马良沉稳,心思也活泛,有他在陛下身边,想来——
他气急了,嗓门也大:兄长何必顾左右而言他!我不信你不知此时伐吴乃自寻死路!你为何不谏!由着那刘备任性胡来!
诸葛亮被他吵得头疼。等他喊叫完,才淡淡开口:我岂能不谏?只是事出有因,我亦无计可施.....
胡扯!你追随他十几年,你的话他哪有一次不听?就算、就算他现在一时气昏了头——二哥,你再劝劝他!趁现在还来得及,啊?国家才遭惨败,恢复元气还需时日——二哥,你到大街上看一看,百姓们再经不起战争了!
诸葛亮心下一阵酸楚,这些他怎会不知?然而个中原由,千丝万缕,让人不知从何说起....
乱世总是要流血的。现在打仗,是为了以后可以永远没有征伐——我已劝过陛下多次,莫非长溪要我死谏不成?
你莫说这些来蒙我!诸葛亮!我看你、我看你是被他蒙了心,根本就不愿忤逆他吧!你只管让他带兵去攻!但你想清楚了!这一仗胜败事小,合盟破裂,生灵涂炭事大!大汉基业尽毁你手事大!
说完便转身走了,任他兄长在身后如何喊他,连头都不回一下。
这些日子萦绕在心头的不祥之感,忽然被这幼弟急切直白地吼了出来——诸葛亮只觉胸口一阵一阵揪着疼。可是天就快亮了。还有这一季的钱粮账目要等他看过才能入库。
诸葛均出了相府,回家一刻不歇,喊醒妻儿,打点行装——妻子忙问要往哪里去,他答:离开成都,越远越好。与这样人为兄弟,我深以为耻。
然而孩子幼小,毕竟难走很远。最后在离成都不远的武阳停住,隐姓埋名,依然行医为生。
“三先生走后,丞相几次派人去找,不知在哪找到了,可三先生死活不愿回来。丞相每年都给三先生写信,你们也知道的——一封回信都没有!”
“真是怪事...”众人听完故事纷纷摇头,天下竟有这样的兄弟!“那三先生这次是为什么回来?”
“或许是为乔公子的事罢!”后来的人急忙插嘴:“我刚才进房中送茶水,丞相正与三先生说着乔公子的婚事呢!”
再说回廊下,诸葛亮遣退了众人,便被弟弟抓住了袖口:“二哥!马谡说你和侄儿命在旦夕,我方寸大乱,你究竟如何了?乔儿呢?他怎么样——”
乔儿?诸葛亮听见长子的名字先愣了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心中暗赞马谡机灵。反拉住弟弟的手引他进屋,一面笑道:“乔儿很好。今年学罢了课,要同师兄弟们远游。已走了大半年,约莫明年这时回来罢。”
诸葛均却不大相信:“要在早两年,你这话倒合情理,可如今——”说着压低了声音:“马谡说新帝即位,对你半是倚重半是忌惮.....如今乔儿也到了当事的年纪...你放他远游,可有避祸之意?”
诸葛亮微笑道:“均弟言重了。照你说来,若陛下真有心加害于我父子,乔儿出门在外,山高路远,岂不更是危机四伏?倒不如我留他在身边,日夜看着放心——”
诸葛均打断道:“二哥,事到如今,你在成都究竟是何境遇,不妨直言相告!你的为人我最了解不过,若不是十分为难,断不会遣马谡专程接我。当时我只装作恨你,并不松口答应,只为听那马谡说些什么。若皇帝只对你一人,我自信你能招架。可一旦祸及家人,叫你乱了方寸,我担心——”
诸葛亮微微颔首:“知我者,长溪也。要说为臣为官,我自有千万种手段让人挑不出差错。可要为人夫,为人父....”一边说着,一边慢慢扶着案几坐下,有意让人看出腰腹间浅浅的弧度。
诸葛均坐在下首,看得并不很真切。眯了眯眼睛,似是不大相信:“二哥?你......”
这时有人端来茶盏。诸葛亮便换了副轻松神色,取羽扇在胸前轻摇:“如今乔儿也到了成家的年纪。我平日事忙,只怕不能十分尽心,夫人亦不便抛头露面。此番请你这三叔来,是为帮我在京城适龄女子中择一门户相当,品貌端正者给乔儿做妻子。”
诸葛均亦颔首:“嫂嫂毕竟是妇人,与女方亲眷来往多有不便。相府虽算得上高门,在蜀中根基却不如世家。我自当协助兄长,不叫旁人轻慢了我们,也不让人说我们无礼就是了。”
那人奉罢茶水,自退下了。诸葛均几乎手脚并用飞扑到他兄长身旁,声音压得极低:“二哥——你果真有身孕了?”
入夜。蜀宫
皇帝回宫时情绪尚佳。先去了太后宫里,说诸葛丞相已解了五路来犯,请母亲无忧;又去王美人宫里看望新生的皇子——正巧皇后也在。看他来,二人自然欢喜非常。他抱着孩子逗弄了一会,一高兴随口赏了些东西,可看那王美人受宠若惊,忽又觉得无趣了。
傍晚回到自己寝殿,翻了两卷书,索然无味;躺在榻上,亦是辗转反侧,久难成眠。
黄皓便是在这时被人唤了去。与上一次不同,今夜他一直醒着,仿佛早有预料似的,只等皇帝派人来唤。白日里皇帝去过相府,回来神色平静,也并不多看他一眼。他自然不敢多问,默默观察皇帝言行,暗自许愿诸事顺遂,这一页揭过不提——那个夜晚,那三盘棋,那些冷汗和石砖...只当一切都未发生过——然而又怕一切真的顺了皇帝心意,皇帝再无用他之处——偌大的皇宫里,死一二个太监,再寻常不过了。
不知何时绕进了一场死局。如今只好把事情办的圆滑些,再圆滑些。踏进大殿前,黄皓心中暗想。
这回皇帝换了地方,在正殿候着他。白日里宽敞明亮的地方,现下只点了两盏灯,反倒显得阴森空旷,皇帝的脸色亦是晦暗不明。
黄皓纵然悬心,也强作镇定,先深深跪拜,只等皇帝先开口。
“又扰你清梦了。”皇帝看他一眼,“起身吧。”
“奴婢不敢”他并不动作,额头仍紧贴着地面,“陛下用得着奴婢,是奴婢的无上荣幸。”
“朕用得着你...不错,朕现在是用得着你...”皇帝似是笑了一声,“恐怕朕也用不着你多少时日了。”
黄皓低声道:“陛下何出此言?”
“等来日这江山改姓,皇宫易主,你自有新的主子要服侍——到那时,朕已不知是哪间牢里的囚徒,哪座坟中的枯骨了——”
这便是少年天子的古怪之处。他虽是先帝的老来子,自小衣食用度都是上乘,可惜生母早亡,刘备又无暇顾他,于父慈母爱这块亏欠良多;等到大些,他父亲已与吴魏势成鼎足,每每想到北方文武兼备的曹子桓,和江对岸群贤拥附的孙仲谋,总恨他不能长进些、再长进些。于是便铁起一副心肠,对他总是板着面孔,问起学业也是多斥责少夸赞。他本性柔软敏感,如此更是处处谨慎克制,只在极亲近信任的人跟前,才略微放松,由着性子无所顾忌的说话。
诸葛亮也曾是他最亲近信赖的长辈,可惜早在白帝城侍疾时,有些东西已经变了滋味儿。刘禅忽然止了话头,沉默着端起兰锜上一柄长剑。病榻上的君主遣退所有人,努力望向他的长子,说:阿斗,父亲就要死了。以后你将如何自处啊。长子两膝着地,死盯着一处开裂的地缝,来时胸中滚过的万千思绪,当下都化作祈祷,祈祷噩梦快快醒来。良久才颤声一句:儿臣不知。父皇吉人天相,千秋万代。皇帝叹一口气,命他起身上前服侍汤药。一勺药汁送到唇边,皇帝忽然抬眼死死盯着他:父皇教你,你牢牢记着。
乌木剑鞘色泽深沉,剑口缀以黄铜,一五爪蛟龙甩尾而出。皇帝拇指抵住剑柄缓缓推动,只听剑身出鞘之声,便知这是一柄世间罕有的宝剑。
黄皓默默听着铁器出鞘,心思却比来时沉稳许多。人皆眼红他一朝得宠,却不知此人聪明在何处。你当他跟在主子身后,低眉顺眼,一言不发是在瞌睡?错了,此人无一刻不在竖着耳朵听声音,无一刻不从余光里观察主子神色动作,头脑和心思没有片刻闲着。经年下来,早把察言观色,揣度人心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服侍新帝短短几月,便将这小皇帝的怪癖拿捏了七七八八——皇帝越是作弄玄虚,越是故意让他胆寒,便越是不会伤他。
既知身家性命今夜无虞,便可冷静思考之后如何应对。皇帝深夜要见自己,必还是为了葛相与其腹中皇嗣——这又不得不提此人另一重聪明之处。他虽不知葛相为人如何,但见国家军政民生大小事宜悉决于此人,在朝虽一手遮天,在民间却人心拥附。如此一来更加坚定了最初的念头:无论如何,不可向皇帝劝杀此人。
除此之外的一份心思,他不会,也根本不敢向皇帝提及半分——他早已看出皇帝绝非自己表现出来的那样忌惮丞相。然而个中情感暗流涌动,包含太多他无从得知的过往。黄皓看不明白,也不敢看明白。只道眼下,哪怕是为了“养敌自保”,让自己还有一条小命被皇帝第三次、第四次召见,他既不能劝杀,也不可劝皇帝完全放下戒心。
“陛下乃圣君之后,龙凤之嗣也。敢为大逆不道之人,必遭天诛地灭!”见皇帝久久不言,黄皓开口道,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在大殿中显得冷静、可靠。
皇帝嗤笑一声,半是自嘲,半是惊异于他的镇定:“龙已归天,凤从何来啊?朕的母亲,不过是父亲早年一个姬妾罢了。他日史书工笔,连姓名都不会留下半个——长乐宫里住着的,才是父皇名正言顺的皇后!外边没生下来的那个,才是他和父皇属意的继承人呢!”
“陛下息怒。可见天命在陛下,不在旁人。逆天而行者,必遭天报。”
“那位可不是什么‘旁人’!”皇帝冷笑一声,“朕也没有什么天命。就算有,父皇死前也一并交到那人手中了!眼下就等那孩子落地,尔等跪迎新君吧!”
“陛下!”黄皓听见长剑在木桌上颤动,是皇帝在怒中掌击桌面所致。他虽受惊吓,却并不慌乱,仍镇定道:“先帝既以重任交付丞相,必是信其不会篡逆。陛下切不可轻举妄动,叫人瞧出端倪,兵戈相向,反倒受制于人;只需暗中留意相府举动,再从长计议不迟....”
皇帝又笑:“哦?你也觉得,丞相是忠臣了?”
黄皓的十个指甲都掐进了肉里,逼着自己问道:“陛下又为何认定,丞相一定会反呢?”
桌上的长剑又震动起来。“他已显身形却强作遮掩,是当朕三岁孩童吗!他若坦荡,何必怕朕知道!如此刻意隐瞒,分明是意图不轨!”
皇帝竟是这样想法?黄皓眼珠一转,坚定了一些东西,又开始怀疑起另一些。只听皇帝声音冷下许多:“你既如此为丞相辩解,怕不是暗中与相府勾结,只为来日新帝即位,你也好跟着飞黄腾达吧!丞相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若是背主求荣....小心打错了算盘!”
“陛下!!”黄皓这才有些慌乱,又听得铁器泠泠出鞘,仿佛利刃已经抵在自己脖颈。“陛下明察!奴婢自小父母双亡,兄姐虽多,大都失散!奴婢幼年进宫,于宫外既无亲眷,也无故交,何来勾结啊!陛下明察!”
皇帝抽出玄铁长剑,剑身上所刻的“明德”二字,还是那人亲手所书。他将剑放在灯下看了半晌,并不理会堂下瑟瑟发抖之人。他自然早早查明此人身世清白,否则就算再是人精,也不会得他重用。
皇帝久久盯着剑身上的字,直到两眼酸胀,字也模糊了,才哑声道:“我再试他一试。倘若不成,我必杀你。”
黄皓膝行两步,道:“奴婢有一计。丞相若爱重其子,必然中计!”
“说来。”
“再过十日,便是秋狝。陛下何不趁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