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来者 ...
-
虽已出了伏月,毕竟还在暑天里,才过辰时,在太阳底下走上一会儿便要发汗。城外,一辆马车疾驰而来,遇见守卫阻拦,驾车的放慢车速,从怀里掏出令牌一晃,便一路通行无阻了。
进了城,街道上尽是熙来攘往的百姓商贩,行路再急也少不得要收紧了缰绳;那骏马极通人性,四只蹄子踏得轻而不慢,在往来的人畜车辆中穿梭自如。
忽然听得叩叩两声轻响。“前边儿停一停。”车里的人说。车夫愣了,里面像怕他没听清似的,又说:“就那间茶馆门口,停一下。”
说话间已经到了地方。车夫在那“茶”字大旗底下勒住了马,但没有要下马的意思,回头劝道:“先生,没有多远了,咱们还是加紧赶路,到了再饮茶不迟。”
“少废话。”车里回敬了一句,不待人扶就自己跳下车,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尘土,“赶了一夜的路,骨头都颠散了——你也来,马栓那儿就行。”
因着天热,茶馆里已经坐了半满。那人自己拣了张干净桌子,手指在桌面上一抹,喊了声“上一壶凉茶,拿两个茶碗,再来一碟胡豆!”便落了座。
堂倌儿瞧着年龄不大,脆声应下,跑进后堂忙活去了。
“坐吧。”那人也不抬头,两根手指缓缓滑过桌面,像对那老榆木的纹路颇感兴趣似的。
车夫只得照做,然而手脚僵硬,落座时险些碰翻邻座的板凳。
那人轻飘飘一句:“市井小店,没人认得你这样的人物。放心好了。”他研究完了桌面上的木纹,这时已经抬起头,一双眼睛不经意似的,默默观察着四周。
“先生这是哪里话...”对面仍是一副不安的样子,“连日急行,餐风露宿,先生都不说辛苦,为何快到却要进店喝茶?丞——大人还在府里等着您呢...”
对面没有回答。因为这时老掌柜亲自提了茶水送来,赔笑道:“客官久等了,小店人手不足,还望客官海涵。”
他道了谢,又叫住转身欲走的老人,问:“我是外来的客商,不懂这里的规矩,一路行来,看见城内店铺招牌,或镶蓝边,或镶紫边——敢问老掌柜,这是何意啊?”
店里嘈杂声忽然低了。老人笑了笑,说:“难怪瞧着客官眼生。这招牌的颜色么...是丞相的一道政令,体恤我等老无所依....街坊们心善,看见旗子便知晓了老叟的难处,总愿意多来照顾照顾...”说完也不等再问,自往后堂去了。
旁边那座有人听完了全程,身子一歪,凑近低声道:“先生刚才那话问的不妥,直扎在老掌柜心窝上了!”看这外地人还是一脸疑惑,便低声道:“丞相政令,凡家中有男丁战死者,挂蓝色标识,减三成赋税;若家中成年男丁全部战死,则挂紫色,只交一半赋税。老掌柜的三个儿子,全都....只留他祖孙二人守一间茶水铺,才有了外边一条紫旗。”
他才恍然大悟。那人又嘱咐道:“先生既知晓了,日后言行可要小心啊。”
再看同伴的脸色,已经变了几变。二人无话,只是对坐喝茶。其间有小童进店乞讨,他将未动过的一盘豆全倒进那缺了一角的陶碗中;放下盘子还想摸些银两,那孩子已经捧着豆儿,欢欢喜喜地跑了。
末了是那年轻小倌来收茶钱。动作言行都成熟老练,可细看也才是个半大孩子。
客官,总共是五个铜钱。孩子笑眯眯的,边说边拿挂在脖上的手巾擦汗。
他装作掏钱,心里很是争斗了一番。终究还是绕过几块碎银,摸出五枚钱币放进那只在衣角上反复擦过的手心里。
“先生!先生进这茶馆,仅是为了问那招牌的颜色吗?先生既有疑惑,为何不来问我?我——”同伴险些跟不上他的步子,只当他是心中有愧面上无光,故有此举动。
“我早知你是他心腹,问你何用?”临上车却忽然停住,语气不善,“我就是要看一看他治下的百姓!听一听那些因为他才受苦的人,还能不能说他一句好来!”
一句话堵得同伴瞠目结舌。他狠狠摔了车帘,往厢壁上一靠,心跳得比马蹄声还乱。
方才在茶馆里听见人说,如今大军压境,丞相却连日托病不朝,还把探病的官员全部挡在门外,已经引得皇帝陛下不满......也有自作聪明者,把莫须有的谣言传得有鼻子有眼——要不是老掌柜出面压了话头,怕是连“通敌”的字眼都要出口了!
各种传言里装病拿乔、欺上误国的诸葛丞相本人,这些天被肚子里的小祖宗折腾得死去活来,哪里还有玩弄权术的心思;只是借“患病”的由头遣散了几个下人,内宅只留三五个安静稳重的洒扫服侍。
他破天荒的在房里躺了两天,才感觉稍好一些。阖目心算,今日将有贵人到访。于是起身沐浴,身子浸过热水,脸上气色便能好看些。
相府里并不缺名贵药草,只是药材味苦,大多被他分赏了出去。又一直拖着不肯请大夫,只让人用剩下的东西炖了些甜汤,竟还真止住了流血;可腹中仍不时有撕扯似的痛感,两腿也实在没有力气,便找出前些年登高用的竹杖。眼见日头渐高,取了小半碗鱼食,立在池塘边上看鱼戏莲叶。
不到午时,即有人前来通禀。
“相父安乐否?”皇帝已顾自进了后园,见那人望着水面出神,形容间果真有几分憔悴。当下便忘了那些传言,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轻声关切道。
诸葛亮一怔,回身欲行跪拜大礼,手肘先被人稳稳搀住。“臣不知陛下驾到,有失远迎,罪该万死。”一边说着,一边后撤一步躬身行礼,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也顺势用宽袖掩一掩身形。
皇帝似不觉有异,只是关切他的身体,听他说了无大碍后,才问起曹丕兵犯一事。他只是一笑,引皇帝入亭奉茶,几句话便解了五路敌军。
“兵道在诡,臣知城中人多耳杂,故不肯轻易泄露。承蒙主上垂问,还望陛下宽恕臣此番故弄玄虚、先行后奏之过。”
“相父果有鬼神不测之机。” 见他言笑自若,皇帝便知五路大军皆不足为惧,伸手端起面前半温的茶水:“相父用的什么茶,好香。”端起一尝,眼睛睁大了,“是甜的?”
诸葛亮也端起杯子,两眼满是温和的笑意。自先帝病危,十七岁的幼主一夜之间换了副冷静自持的模样,登基之后更需时时端起帝王威仪;只是刚才一瞬间的神情,让人无端想起许多年前,他被父亲抱在膝上,用筷尖沾了极酸的沙棘汁水逗他去尝——
同是尝了新奇的滋味儿,当年的小娃娃还可以随心所欲地哭闹一番,如今年轻的君主仅是微一挑眉;一闪而过的惊奇神色重合在一起,勾起年长者内心深处的几分柔情来。
“只是用蜂蜜渍了百合槐花泡水,是臣早年记下的土方,据说清热解暑有奇效。”诸葛亮慢慢摇着羽扇笑道。
皇帝称赞着喝完一杯,实则暗中拿眼睛上下打量:说什么暑热难耐,身上却一层复一层捂得严实....他进来时随口问了下人一句,那人也答不出什么,只说丞相确实是病了,这几日说话都没什么力气。还不许人近身服侍,怕扩了病气出去....眼下隔着案几看不真切,只猜这人不会狠心杀死他父亲的骨肉....
“朕几乎忘记了,相父一向喜欢甜食。等今夏的新蜜进宫,朕再让他们挑好的送来。”皇帝放下杯子,目光停在那羽扇尖儿上,“朕今日出宫,还有一件事要说与相父听。”
“哦?”诸葛亮水也不喝了,扇子也不摇了,正襟危坐,神情严肃。
皇帝忽然展颜:“王贵人的孩子已经生下,朕也是做父亲的人了!”
诸葛亮也高兴,问过男女,开口贺道:“后宫喜降麟儿,于国家亦是一件大事。陛下合该昭告天下,好让万民同喜啊!”
皇帝虽笑着,语气却无波澜:“庶子降生,哪里用得着昭告天下呢?只愿相父为朕迎娶的皇后能早传佳音,那才是国家之幸呢。”
诸葛亮敏锐地察觉了皇帝话中的所指,只是不好接话,便转了话头,问起小皇子择名之事。
皇帝又笑:“还未取得。今日来,便是想请相父为皇长子择一字做名。”
诸葛亮也不推辞,只说此等大事,请容臣细想几日。皇帝点点头,对着手中茶杯漆面上的回字形花纹说:“只可惜,朕既非长子,也非嫡子,更非最得父皇喜爱的儿子....朕登基之后,时常梦见被父亲责骂,说朕是误国的庸主——如今有了孩儿,更怕德行有亏,不能言传身教。”
诸葛亮直在心中暗骂,刘玄德你要是在天有灵,看看你这个严父把孩子吓成什么样了。只好安慰道:“陛下多心了。先帝在时,常常称赞陛下有聪明睿智之才、仁民爱物之意;虽然面上严厉些,不过是怕陛下生了骄纵之心,心里不知有多疼爱陛下呢。”
刘禅却像没有听见似的,手指一圈一圈转着那杯子,“朕知道父皇心中有憾,所以对我处处不满。若不是那孩子福薄,这皇位也该是他来坐。”最后半句声音极低,几乎微不可闻。
在他恍神的一瞬,皇帝已然笑得明朗:“相父歇息吧,朕先回宫了。等过两日相父拟好小皇子的名字,朕再派人来取。相父也要多保重身子,讳疾忌医——总要误事的。”
诸葛亮便也起身,一直送皇帝出了府门。门外还站了一众官员,待送走了皇帝,都迎上来要问退兵之策。他只好又站住,凝神同众人周旋。
费了一上午的心思和口舌,在人前还要微微弯腰遮掩身形;虽然两句话打发走了人群,腰上已是酸疼难忍,身体更是疲惫不堪,只想闷头大睡一觉。
这样想着,便吩咐下去不许打扰,自己关起房门做回卧龙去也;不足半刻便意识昏沉,迷迷糊糊的正要去会玄德公,耳畔却有嘈杂声忽近忽远;恍惚间只当是个怪梦,那声音却渐渐明朗,足能辨出是人声嘈杂——
“堂堂丞相府邸,所见活人只两三个——莫不是先皇一死,他诸葛亮也失了势,变成那有名无实的弃子了!哈哈哈哈——”
相府的仆从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几个护院扑上来便要拿他。随行的还有一人,自进门便垂首侍立在旁,这时才重重咳了一声。抬手扶了扶草帽的边檐,露出来小半张脸,以眼神示意众人不可莽撞。自己上前一步低声劝道:“丞相还在病中,眼下既然睡着,还是不打扰为好。”
那人笑声愈发放肆:“他倒耍不腻这装病的把戏!真当自己还是待价南阳的卧龙,有人耐着性子一遍一遍来请么!”那人愈发口无遮拦:“说什么一等一的谋臣,得之即可安天下,可如今——你可知夷陵一战死了数十万人,你可知有多少百姓老无所养、幼无所依!你便是这样做谋臣,这样做丞相的么!你便是这样安天下的么——”
“鼠辈!相府岂容你放肆!”
那“随从”一个箭步上前将他护在身后,慌忙叫人将那莽汉拉下去。他不怕也不躲,反倒大笑:“竟还有人护他!可莫被他蒙蔽了去——他为臣不敢直言劝谏,是为不忠!为上不能恩泽佑民,是为不仁!为父却让祸及子侄,是为不慈!如此、如此——如此无用之人,还敢弄些伎俩迷惑幼主——诸葛亮!我劝你莫要爱惜那身官服了,早日告老还乡,还能保全半世美名!免得日后小皇帝回过神来,要除你这草包权臣,自己掉了脑袋不说,平白的还要累及三族——”后半句未来得及出口,只听房门“吱呀”一声打开——
“我并非爱惜官位,只是大业未竞,先帝厚恩待报,胸中有万言安国策未献吾主。此时中道而返,岂不遗憾?”
诸葛亮推门而出,身上松松拢着一件深色外袍,发髻也散着,满眼倦怠,嘴角却噙着一抹温和笑意。
然而并不理会那闹事之人,只是对着众人说:“都散了罢。此人是我幼弟,向来与我不睦——今日之事,不许向外人提起。”
待人群散去,那“随从”向他匆匆行了一礼:“既已将三先生平安送到,谡先回去洗沐更衣,晚些再来拜见!”
诸葛亮也不便留他,回头对廊下那人笑道:“在我府上浑闹了一通,现下心里可舒坦了?”
方才还满面怒色,恨不能将其食肉寝皮之人,此刻竟是一脸焦急,两步上前抓起他的手:“二哥!马谡说你和侄儿命在旦夕,我方寸大乱....你究竟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