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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夜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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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几日,皇城内外都不大安宁。
大人物们居庙堂之高,思虑的自然是国家存亡的大事:曹魏大军兵分五路来势汹汹,如此紧要关头,丞相却称病不肯出府理事。新君年幼自不必提,满朝的文武竟也全如遭了瘟的鹌鹑,再找不出一根直挺的骨头!
朝堂上的风声再凛,吹进底下不相干的耳朵里,也只当一说一听的闲话。皇城之大,自有更要紧的事儿勾着他们的心思——尤其这些日子里,侍卫宫女避了人嚼起舌根来,话题总能绕不开圣上身边的新人:原本是个卑贱到不能再卑贱的褐衣小宦,不知办好了哪件差事,竟然一夜之间平步青云——虽然品级上暂无提拔,可皇帝不仅令其随身侍奉,还亲赐一字做名,这已经是百世无匹的上上荣宠!再无人敢像先前一样,按“有姓无名者以行序呼之”的规矩唤他“黄七”——纵是宫里资历最老地位最高的常侍,见了他也少不得要笑称一声“黄公公”。
说不尽有多少人看得两眼发绿。年轻的宠侍脸上不见骄色,照样神情低顺的办好每一件差事。他心中明白,自己看似风光无限,实际上脑袋和脖子中间,只剩一根头发丝样的细线连着。就连御笔亲赐的名字,也难讲是福是祸。
那日皇帝下朝回宫,捡起书卷看一了会儿,忽然开口:“我军败于夷陵,损失惨重,城中百姓多有怨言。你以为,该如何啊?”
他早习惯了皇帝这样不识轻重的问话,只是照例要做惶恐状的。皇帝已经不耐,竹简一敲案几,“快讲。”
他便真的说了,说的不过是些“高封厚赏”“杀一儆百”“巧言愚民”之类的寻常话。皇帝听完也不做评价,眼睛又落回书卷上,淡淡一句:“你倒能和他想到一处去。”
皇帝言尽于此,他当然不敢多嘴再问,只疑心自己是否又捡回一条命。过了半刻,皇帝忽然吩咐备纸研墨。
铺平一张黄纸,再细细研好了墨,又恭敬立回原处;皇帝只是看书,并不抬眼瞧他。一册书读完,仔细卷好摆在案几一旁,才提笔道:“你既说父母不曾取过名字,那今日朕赐你一字做名,不知你意下如何?”
他极少将情绪露在脸上,这回一时惊吓,扑身跪拜于地,久久说不出话来。
“既不说话,朕就当你允了。”他伏拜更深。皇帝发现墨已微干,啧了一声,随手将半杯温茶抖下几滴润开。
他听着狼毫笔在纸上游走,头脑一片空白,只觉这一瞬比什么都漫长。
“来。”
“奴婢谢陛下赐名!”他又一深拜,起身上前,复又跪下,双手高举过头。
纸上是清逸舒展的一个“皓”字。皇帝搁下笔,听他连声称谢不止,说:“不过是一个名字而已。你可知道此字何意?”
他直觉此时知也该说不知。便听得皇帝平声道:“皓者,乃日出光明之貌也。”
他心中一惊,面上仍是极感激欢喜的样子,再四叩拜谢恩。
然而自丞相闭府称病,皇帝的脸色便不大好看。他新得的名字,只被皇帝冷着声音呼来唤去——略有闲时沉下心,竟咂摸出几丝让人冷汗直流的意味。
“黄公公,陛下召您前去。”门外传来细柔声音。他应了一声,即刻起身穿戴。
明明是暑热最盛的时节,他疾步走在宫道上,竟觉寒气逼人。
夜已经深了。
殿内只点着一盏灯。皇帝披一件淡青色的外裳,盘腿坐于灯下,面前是将满的一盘棋。
“坐。”皇帝一指对面,眼睛仍盯着棋盘。
他不再辞让,跽坐得端端正正。
“看看这棋。”皇帝说。
“陛下,此局无解。”他看过,开口道。
皇帝一点头,伸手拾起棋子,“同朕摆两盘试手。”
第一盘,皇帝输了。
输了棋的人微微一笑,叫人进来添了盏灯。
第二盘,和棋。皇帝又是一笑。
第三盘,皇帝变了阵法,忽缓骤急,诡行难测。
“朕今夜找你来,有三件事。”皇帝落下一子,忽然开口。
他捏棋子的手紧了紧,“请陛下明示。”
“第一件,刚刚宫人来报说,朕的王贵人,给朕生下了一个皇子。”
“陛下万喜,娘娘万喜——”他起身,伏地叩拜。
“平身吧。”皇帝淡淡望他一眼,“不过是一个庶子而已,算不上什么大喜。”
他正想着该说些好听的吉祥话,皇帝又开了口:
“第二件,诸葛丞相称病不出,至今已有三日;前往探病的官员,尽数被挡在门外。若国中太平无事倒也罢了,可如今北方大军压境——你以为,丞相这是何意啊?”
他缓缓落下手中捏了许久的白子,“丞相闭门不出...或许,是在为陛下苦思退敌之策罢。”
皇帝似是笑了一声,“以丞相之智,有策便是有策,无策便是无策,断没有苦思一说。”
他口称恕罪,借着拈棋子的时机飞速瞟了一眼皇帝,复又垂眼低顺道:“那...抑或是丞相连日辛劳身体抱恙...人食五谷,丞相虽然多智,也不是铁打的身子...”
皇帝似乎颇为赞同,连语气都温和了许多:“朕也正有此担心啊。前些日子吩咐叫人留意丞相府上,可有消息送来?”
他暗道一声不好。今夜两盘棋来得蹊跷,自己一时心乱,竟将此等大事全然浑忘,生生绕进一场死局!
还是强作镇定,答道:“问过几次,都说不曾见有郎中出入相府。”
“唔....”皇帝一下一下敲着棋子,“若是无恙,又不肯出府视事;若是有恙,又不肯请医用药——黄皓,你说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难得支吾起来。似乎只剩下唯一的“道理”摆在眼前:权相自恃有谋,欲借毁国之难高抬身价。新帝若是纡尊相求,便是丢了最后一层遮羞布,来日朝堂之上,里外都是他人的玩物了!
只是这样的道理,真的能说与皇帝听吗?连他一个宦官都能想通透的东西,皇帝怎会不知?可皇帝若心中了然,又为何要借他的口说出呢?
那日马车里的谈话,皇帝再没提过一句,甚至甫一登基就改口称了“相父”,人前人后都礼敬有加;唯独他看不见旁人眼中的“君贤臣忠、父慈子孝”,反倒总能感觉到一阵阴恻恻的寒意。
棋响忽然止了。皇帝缓慢道:“怎的不说话了?也罢,那先来听听这第三件事,可得听仔细了——”
“是...”他无端空咽一口,眼睛死盯着那粒新落的黑子。
“丞相腹中,怀了先帝的骨肉。要算日子,该是五月不足,四月有余——”
棋子脱手滑落,触地“嗒”一声响。
皇帝只当没有听见,“朕也是无心之下偶然得知。细细一想,原来丞相对朕多有疏远,竟是因为这等缘故——你为何发抖?”
他连称恕罪。皇帝叹了口气,捡起那枚滚落的白子,轻轻放到他手边。单衣早浸透了汗水,连片地贴在后背的皮肤上。
“丞相手执废立大权,若再得皇子,取国只在须臾之间。朕不欲违逆先帝,也不愿枉顾人伦天理,如此左右为难....黄皓,依你之见——”
“陛下——”他连自己是如何跪倒都不知道了,一张面孔几乎贴着了地,“奴婢万死——万死不敢置喙皇嗣之事!”
皇帝声音便冷了几分,“你知道朕深夜叫你过来,不是为了听这个。你耳朵里听过的东西,足够旁人死上几百回了——朕之所以还留着你,自然是因为你有旁人没有的好处,你可别轻易把这好处丢了。这样,朕在心里默数十个数,你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
旁人没有的好处、旁人没有的好处.....浑身的血液冷了又热,又化作凉汗涌出,濡湿了额头紧贴着的一方石砖。一簇思绪忽然跳到了怪处去——他想到自己的名字,皇帝亲笔御赐的,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与那权倾朝野的尊者名讳暗合!他闲时无一刻不在想此事,眼下贴着冰凉的地砖忽然顿悟——如果皇帝果真意有所指,那他对丞相的态度实则会决定自己的生死——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不可出劝杀之语....至于其他的,只好先赌一把。
他听见自己冷静地开了口,声音出奇的陌生:“奴婢恭喜陛下,此乃陛下万千之喜。还请陛下明日亲往丞相府中垂问退敌之策,一来可解国难,二来试探丞相口风。若秉实相告则罢,若只当做无事而百般遮掩——陛下可还记得马车之上,奴婢与陛下说起的‘三处’么?且不论丞相意欲何为,只要私生皇嗣,便是送上门来的错处、短处和软弱之处。虽然现在陛下看似被动,实际知晓一切而装作不知;其间再紧观丞相言行,无论其是否有谋篡之心,都可早做准备,凡事先人而行,无论如何,都是稳操胜券的。”
彼时的黄皓还不知道,自己灵光一现参透的玄机,足以保全后半生的平安荣宠;再看前朝那位自作聪明的大臣,因为咂摸错了滋味儿,反倒白白搭进了一条性命。
因为皇帝只轻哼一声,似笑非笑道:“朕正有此意,”说着在他的白棋旁边落下一颗黑子——
“你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