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亮生子/禅亮亲情向]相父》五斤鸡舌香

10、人父

　　之后几天里，马谡除了忙公务，其余时间全赖在丞相帐中，从笔墨书简到饮食寝居都亲身侍奉，比刚拜师还殷勤。诸葛亮没少赶他走，可他仍狗皮膏药似的，只怕那人冲动之下，一碗汤药便要送走那个可怜的孩子。
　　他跟随先生多年。虽每日折腾着，赖着，内心里也清楚他的为难。荆州小产后，先生于子嗣之事上便再不肯上心；乔公子来后更是有子万事足，当亲生子一样疼爱教养——如今乔公子已长成，而陛下却病重，这孩子来得实在不是时候。
　　然而稚子何辜，先生何辜！若苍天有眼，就请陛下开恩。马谡有时大逆不道的想。又常以言语敦请那人入帐请教圣意，总被没好气地驳了回来：“你也去那帐外看看！大臣一拨一拨的请见，孤哪里还见得上陛下！”
　　又过了两日，鲁王刘永、梁王刘理各自从封地赶到永安。皇帝见了幼子，心情大悦，连精神都好了许多。也不要旁人伺候，只留两个孩子在帐中说话。
　　“禅时常觉着，不如弟弟们得父亲喜欢。”二人从皇帝帐中退出时，刘禅悄悄对诸葛亮说。
　　皇帝病势突然转圜，诸葛正为之惊诧不已，但这终究不是一件坏事。因此也有心情和刘禅玩笑：“殿下都多大了，还吃弟弟的醋，这才真真是恃宠而娇呢。”

　　黄昏时分，御账通传，陛下请丞相、太子、诸位大臣。
　　诸葛亮进帐，看见皇帝似是体力不支，正斜倚着床头阖眼休息，然而气色比起前两日来已经好了太多。两个孩子侍立一旁，双眼红肿不堪，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皇兄，孔明先生。”年龄大些的刘永先开口叫人，刘理便也跟着学。皇帝这才缓缓睁眼，看见帐中已站满了人，轻轻一拍身侧道：“孔明，坐我身边来。”
　　诸葛亮心中不安，又见太子已领了两弟并一众大臣齐齐跪下，更是忐忑。
　　皇帝以袖掩口，轻咳了两声，才缓慢道：“朕起于微末，幸得诸卿相助，成就帝业。本待与众卿同灭曹贼，共扶汉室，奈何修短有命，死生不测。今已病入膏肓，有心腹之言相告....”
　　众人叩拜：“请陛下示之。”

　　诸葛亮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皇帝会在众臣面前，如此平静、温和地，用没有太多情绪的声音，说出那样一番惊天动地的话来。
　　举一国相托，后人赞其“君臣至公，古今盛轨”——然而诸葛闻言只觉头晕目眩，霎时间汗流遍体。混沌着扑倒在地，连连叩首，口中不住说着些“知遇之恩”“肝脑涂地”“唯以死报”的话，连皇帝请他起身都听不见了。还是一双手将他扶起，重又坐回君榻之侧。
　　皇帝手扶上他的肩膀，说：“阿斗，带弟弟们给先生叩首。若朕不幸，孔明先生就是你们的父亲..你兄弟三人，须待先生如君如父，勿负朕意..” 皇帝说完，忽然掩口剧烈咳嗽起来。
　　诸葛亮来不及多想，条件反射似的要起身去扶，肩上的手却忽地一重。皇帝像是早料到他会如此反应，此时力气大得全然不像病重之人，钳得他肩膀生疼，动弹不得。
　　他吃痛回头，正对上皇帝的眼睛。只一秒钟的视线交汇，足够他从那双眼睛里读出希望、命令、恳求、坚定，还有无尽的不舍。
　　过了很多很多年，他才想明白，此刻所发生的一切，早在南阳草庐中，刘备跪地叩请他出山时，自己就已经预料到了。只是二十七岁的卧龙总归是年轻，总归是要与命争个高低的。
　　四十二岁的诸葛亮已经与天命缠斗半生，各有输赢；他或许能猜到未来将要发生什么，或许不能——然而病中的皇帝一个眼神，便足以让他抛却全部顾虑，在众人面前肃然受下储君这一拜。

　　刘备托付完最后一件要紧事，顿感心气松懈，力不能支。于是令众臣自去，只留下三子在帐中服侍。
　　诸葛亮有意放慢了脚步，马谡也亦步亦趋地跟着。只听众人小声议论，不过是些“大有起色”“吉人天相”“是何用意”之类的话。
　　“陛下没有多少时日了。”诸葛亮望着人群的背影，幽幽叹道。
　　马谡只是沉默。
　　“先生，”忽然传来刘禅的声音。二人俱是一惊，回头看见太子站在几步远处，臂上挽了一件披风；见他二人停步，淡淡一笑，两步走上前来。
　　“虽已入了夏，傍晚的风却还是凉。方才先生双手冰凉，又出了好些汗，可别叫风吹出了病，又要惹得父皇伤心。”刘禅说着，将披风递到他手上，不等他开口，先行了个半礼，转身去了。
　　诸葛亮捏着披风不知所措。马谡轻轻叹一口气，拿过来替他披上，说：“先生不要多想。太子自幼和您亲近，想来不会有别的心思....只是那件事，还须尽快问过陛下的意思....”

　　入夜。
　　诸葛亮经不住软磨硬泡，只好早早歇了以求耳根子清净；却又睡不安稳，辗转几回，干脆披衣点灯，又捧起一卷白日送来的军需账目。
　　还没看几刻，依稀听见帐外有人交谈。他凝神听了一会，听不出所以然来，便问：“何事啊？”
　　帐外应道：“丞相还没有睡下么？陛下请您到帐中叙话。”
　　夜已深了，两个年幼的孩子早被安顿着睡下，只留太子守在门外，见他前来，先行了个半礼。
　　诸葛亮慌忙回礼，又说：“天色已晚，请殿下早些休息。”
　　“父皇同丞相说话，禅自然应当退避三舍。丞相请。”
　　诸葛亮再无心纠结这孩子的引喻失义，那股不祥之感愈甚，他只怕自己来迟了。

　　房中空无一人。刘备还是斜靠床头的姿势，只是身体两侧放了好些软垫作支撑，好在见他还能微笑：“孔明，你来了。”
　　“陛下...”他心上巨石落地，“夜已深重，怎么还不歇息？”
　　刘备微微摇头：“孔明啊，我思前想后，今日在人前，怕是让你为难了...可阿斗年幼，威信不足，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如果朝中必须有一位权臣，我只愿那人是你....”
　　“孔明，委屈你了....头上的伤，还疼吗？”刘备想指一指额头，手却勉强只能抬到及肩高度。
　　“陛下，”诸葛亮及时握住那只软软落下的手，眼底一热，却还强撑了笑道：“原来早时陛下是在试探臣么？那岂不是，若臣有半句失言，便有刀斧手跳出来结果了臣的性命？”
　　“你就这样想你主公？”刘备苦笑，“我日间所言，句句真心。阿斗那孩子，你虽常夸他，我却知他并非璞玉，若在民间倒罢了，可惜生在帝王家——孔明，你听我说完——知子莫若父，我唯一欣慰的，便是他心性纯良，而且肯听你话...孔明，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再教他几年...若成器便罢了，若不成...你又不愿自立...那时公寿奉孝也长大了，你再选一人，啊？”
　　“臣断不敢行此等窜逆之事！”诸葛亮强忍了眼泪，“陛下厚恩，臣愿隳肝沥胆，以死相报——”
　　刘备只恨自己没有力气跳起来捂他的嘴：“不要说..这些...晦气话...我不要你万死，我要你活，长长久久的活....只要你在，大汉就..就有希望...”
　　这时门外有人低声：“陛下，汤药好了。”
　　皇帝随口应道：“送进来。”
　　便有一人捧着木盘，低眉垂首轻步而入。诸葛亮端过药碗，习惯性地拿勺儿轻轻一搅，才舀起一勺要送到唇边吹凉。

　　刘备忽然想起什么，支着身体坐直了，自己夺过碗勺，说：“孔明，你莫碰这药。”看诸葛满脸疑惑，才又笑着说：“你一贯是不爱闻这苦药味儿的，上一次闻过，还难受得很。你忘了，我可还记着。”
　　“陛下...”诸葛亮呆看着刘备慢慢喝尽了药，一个“烫”字停在舌尖，到底没说出来。
　　许是喝得太急，他又皱眉咳了两声，才叫人来收了空碗。令人不快的药味很快淡去，空气中只余一丝缥缈的异香。
　　待人走远，刘备又拿出他初入川时的旧事取笑。彼时诸葛刚经过一番舟车劳顿，到了川地又饮食不惯，还要连着庞军师的担子一块儿挑起来...没两天，身体就吃不消了，可因为怕喝苦药，硬撑着要学那蔡桓公，几乎瞒过了所有人。
　　“要不是你主公明察秋毫，险些闹出大事。”刘备笑完，得意完，忽然又伤感起来：“我其二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孔明，往后切不可再任性了。我总有看不住你的时候...”
　　诸葛亮一面心如刀割，一面惊异于自己还能强撑出几分笑意。只是不愿学人在口舌上卖乖，说些“吉人天相”之类的蠢话，便默默领下那人话中隐晦的所指：“陛下放心。臣既受陛下一国之重托，再不敢有一日不自惜.....再说，哪怕是为了一己之私——”说着轻轻把刘备右手四指贴在自己腕上，愈加放柔了声音：“也当养身惜命。只愿上苍予寿，容臣有古稀期颐之日才好。”
　　刘备病重，却不昏沉。虽一时没能明白诸葛亮意中所指，然而指尖所按柔暖之处，其下轻跳如滑滚珠，是万万不会有错的——
　　他惊得打翻了两个靠枕。“孔明，你有身孕了？”见那人泪中带笑，却不答话，忽地大笑数声：“刘备无德，竟受苍天如此厚待！”
　　这一笑倒好，又引得一阵猛咳。一面咳着，又止不住地要笑，如此便怎么也停不住了，像要生生把肺腑咳出来。
　　终于咳尽了最后一口气，刘备面颊泛起一层病态的潮红。脸上虽还笑着，身上却半点力气都没有了，只好由诸葛扶着慢慢躺下。
　　“是臣大意了，应该慢些告诉陛下才是。若让人听去，还以为臣要弑君呢。”
　　我的傻孔明哟，再慢些，就怕你主公听不到了。刘备胸膛剧烈起伏着，一时说不出话来，只用力握住那人的手，竭力平复气息。
　　“瞻...”许久方缓，他努力吐出一字。
　　“陛下说什么？”
　　“我想给孩儿...取名一个瞻字——”刘备笑得吃力，“取高瞻远瞩，审慎明思之意。我做不到的，万望成为我儿的福分。”
　　他果然时刻不忘彝陵之耻。诸葛亮慌忙点头，怕那人看见自己落泪，因此也没有看见一颗眼泪迅速滑入霜白的鬓角。
　　“孔明，委屈你了——”
　　极似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