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船长》曾经的曾经

3、告不赢的状

　　第三章告不赢的状

　　乔璇真的来了。他高高瘦瘦，瘦削的脸上挂着矜持的笑容。
　　方志严明知他进了房间，依然仰靠在沙发上，连眼皮也不抬。他从心底里瞧不起这个外表斯斯文文的男人，他过去的女婿。
　　1966年，为了开辟一条新航道，经海运局领导批准，方志严冒险率船冲进一片浅滩。要是冲关成功，这条新航道每年将为国家节省难以计数的燃油。可惜，走到一半航程，海上风向突变，大风大浪硬生生把船舶推向浅滩。船舶搁浅了。
　　老领导调走了，新来的一位领导把船舶搁浅的责任归结为方志严好大喜功，以致给国家财产造成重大损失。方志严被撤职，并被以重大过失罪追究刑事责任。
　　方志严要坐牢了，新来的的领导还下令追查方志严余孽帮派，要求彻底肃清“船老大”在海运局的影响。一时间，与方志严有些瓜葛的人，认识不认识的纷纷与他划清界限。
　　当时也在海运局上班的乔璇刚与方志严的女儿结婚没多久，在各种压力下，他向方志严女儿提出离婚，并投书揭发方志严“好大喜功”的有关言论。
　　方志严坐了一年牢，后来在老领导的支持下申诉成功，法院改判无罪，恢复工作与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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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船长，这大半年时间跑的辛苦吧？”
　　乔璇不介意地在方志严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当过老头的女婿，同在海运局共事多年，他自然深知老头的脾性。
　　“听说……，你们船年度业绩完成得……不理想，船员有些情绪。如果觉得需要，可以考虑……”
　　乔璇谨慎地选择出口的词句。
　　方志严当然理会他的意思，“施恩”来了。要是他真想照顾《风华》，用得着亲自上船吗，一纸通知就可以，营运科本来就掌握船舶配货的大权。
　　想要他方志严低头？笑话！刚解放那阵，海运局尽是些几十吨的小木头船，可是南下北上，风里进浪里出，谁有一句怨言？如今海运局抖起来了，尽是清一色几千吨乃至几万吨级的大钢轮，击风破浪如履平地，有什么辛苦而言？顶多是不买你的臭账，跑不了香港，少买一二件洋货罢了。
　　他轻蔑地“哼”了一声。
　　乔璇马上识趣地收起话尾，一句话不再多说，打了个哈哈，起身走了。
　　舷窗外的主甲板上传来阵阵喧闹声。一定是那些装卸工和值班水手吵。码头开始实行计吨工资制，谁卸得快卸得多谁就挣钱多。于是大件货、小件货，好卸的、难卸的，引起了无休止的吵闹。
　　方志严踱出船长室。
　　果然，是装卸工和值班水手吵。船舱两旁各靠着一条小货船，装卸工要把配置在船舱中间的起货吊杆八字撑开，左一吊右一吊的轮流把货物往靠在船舱两旁的小货轮上装。值班水手坚决不允，装卸工就闹。
　　方志严干咳一声，走进争执的人群，船舶起货吊杆严禁八字撑开，这是船舶装卸货安全操作规章上的明文规定。这群油头滑脑的装卸工明明是无理取闹。
　　“谁带班？”
　　方志严绷着脸问。
　　装卸工却不买他的账。
　　“干嘛，有屁就放，爷们听着！”
　　“老头，要哥们在又酸又臭的货舱里闷着，也好办，今晚的宵夜你包了！”
　　“得了，这老头是有名的铁公鸡，咱们不和他白费唾沫！”
　　装卸工们呼啸而去。
　　当时，刚开始改革开放，摸着石头过河，社会上一些人把经济利益看得高于一切，乱象频出。
　　方志严气得头重脚轻。船长，是一艘船意志与尊严的化身。这群没教养的混小子！
　　香港码头老板手下的装卸工中，三教九流什么人物都有，可从来没发生过和船员争吵、或口出粗言的破事，更不用说竟敢当众侮辱船长。
　　刚回到船长室，赵杰后脚又跟了进来。
　　“船长，这几天港里有两拨货，一拨去北方，一拨去香港……”
　　方志严正窝着一肚火，没好气地说：“不管什么货，叫营运科下个正式通知来！”
　　“乔科长说……”
　　方志严心里腾起一股怒火：“姓乔的混蛋是存心耍我们！小小的营运科长。真以为能一手遮天？”
　　方志严决定，明天去见海运局领导，参那混蛋一本。
　　“船长……”赵杰还在磨。
　　方志严叹了口气，失望的看着赵杰。
　　是1952年吧？他在二百吨级的木头船上当二副，船长是赵杰的父亲。那时，台湾海峡成天有国民党的飞机、军舰在轰炸，拦截我们的船只，船舶进出闽江港只能摸黑夜航。一次在港里，有两拨货让他们选择。一拨是过台湾海峡，浪大流急，航程险恶；一拨是沿着内港溯流而上，既安全又快捷。老船长一拍胸脯揽下前一拨货。结果，在回航途中，摸黑过台湾海峡时，船撞上暗礁，沉了。
　　“船长，最近船员意见很多，还是争取跑趟香港吧，为公为私，都好……”
　　赵杰恳求的看着他。
　　老船长遇难后，他妻子就带着不足三岁的儿子回山东老家去了。
　　直到1976年，一天他去局机关，人劳科长叫住他，把一个小伙子推到他面前：“给你们船添个水手！”
　　人劳科长说了老船长的名字。
　　他二话不说就把小伙子带回船上。这个小伙子便是赵杰。
　　可是方志严马上失望的发现，赵杰身上丝毫没有老船长的刚劲与傲骨。
　　上船的次日，水手们见赵杰一身侉气，便合伙作弄他，硬是要他撒一碗尿然后再喝下去，说是新水手上船的铁规矩。赵杰瞧了瞧围着他的那些横眉立目的脸，果真抖抖索索的从裆里掏出那东西，撒尿，喝下，还向众人陪着笑脸说，“没错，俺娘也说……，自家的尿……，清热泻火……”
　　结果还是许鸿出面驱散了那帮恶作剧的水手。
　　莫非农村长期闭塞的艰苦生活造就了他懦弱投机的性格？方志严把对老船长的尊敬与思念化成一股强烈的爱，全部倾注在赵杰身上。短短几年时间，小伙子便从一个普通水手跃升为船舶三副。又经过几年磨炼，现在已经升职为二副了。
　　“乔科长还没走……”
　　方志严心中忽地腾起一股火。这小子，经过这几年的摔打，怎么还是没一点他老子的骨气！
　　乔璇的那点小心思他还看不出来？整整十个月，给他的船造成了“公”的和“私”的危机，现在想收网了，逼着他开口求饶！
　　他站起身，冷冷地说，不管是跑香港还是跑北方线，只要营运科发个正式通知，《风华》立刻起锚！
　　次日一大早，他去海运局机关大楼，把刚上班的局党委舒书记堵在办公室。
　　一股脑儿，他把对郜胖子的不满，乔璇的威逼，全向舒书记倾倒出来。
　　舒书记给方志严倒了杯水，静静听完方志严的话，明确表示，关于郜胖子一直“占据香港航线”，也有一些船舶反映，他已经深入做了了解。确实，《跃新》轮今年香港航线比其它船跑的都多，但这其中大部分是香港货主指定要《跃新》轮承运的……
　　方志严忽然明白，为什么郜胖子每次船到香港，都要跟货主单位打得火热，不是请客吃饭，就是抱着礼品四处拜访，原来有这个目的。货主是甲方，是上帝，他们有权提出有利于他们利益的合理要求。
　　舒书记接着说起乔璇的话题。他说，《风华》今年整整跑了十个月的国内线，确实辛苦，但海运局的很多船舶都这样，不单单是《风华》轮。考虑到一些船员的情绪，尤其是发生水手长许鸿跳槽《跃新》轮的事情后，乔璇向局领导提出是否能在配货上适当向《风华》做一些倾斜，在年底前让《风华》跑一趟香港。局领导经过研究同意了，但要求应该征得方志严的同意，所以才有乔璇亲自登船拜访方志严一事。
　　自从方志严被平反之后，海运局已经換了几任党委书记。最新的这一任就是舒书记，据说是从海军转业的老同志，遇事客观，看问题深入，风评甚好。方志严与他接触不多，今天这一席交谈，感觉他说话有理有据，虽说的都不在自己点上，但让人无可反驳。
　　有一点可以明确，舒书记完全一副就事论事的态度，出言很谨慎，不对任何事情做是非的评价。莫非，这位军队出身的老干部也对某些现象感到困惑？
　　方志严有些尴尬。根据舒书记所说，他完全找不到指责郜胖子、指责乔璇的理由。可是，他死守了一辈子的正直，赤城，操守，现在都不需要了吗？
　　他默默离开舒书记的办公室。
　　出了海运局大楼，方志严心里叹了口气，向码头方向走去。
　　虽然从海运局机关到海运局宿舍也就几百米距离，但自从和女儿吵架后，他就没回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