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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许鸿背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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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许鸿的背叛
《风华》轮靠在码头上,船头正对着锚地。
方志严背着双手站在驾驶台旁的船桥上,注视着泊在锚地上待航的《跃新》轮。
天空堆满铅色的云。在四周一片灰蒙蒙的山影中,《跃新》轮白色的船身分外耀眼。一只灰色的海关艇靠在舷梯旁,几个人正从船上下来。深蓝色制服的是海关,草绿色的是边防,浅灰色的是卫生防疫。
《风华》虽然比《跃新》轮早一天进港,可是《跃新》轮已经卸好、装足货准备开航了,《风华》才靠上码头等待卸货。
船员们怨声载道,说他们苦拼苦搏,风里浪里颠了一天一夜,几乎把胆汁呕出来,到头来还是落在《跃新》后面。
但能怪谁?船一进港,方志严马上派人向港务局送去了货单与船舶配载图,要求立刻靠码头卸货。可是港务局那帮浑小子说他们早已接到《跃新》轮的抵港电报,腾出的码头已经为他们备好出口的货物,所以无论如何都得让《跃新》轮先靠码头装卸货。
理论上说,如果码头已经为某艘轮船量身定制了装、卸货的准备,一般是无法更改的,因为总不能再把码头上那些几千吨备好的货都挪走。
方志严不相信这套说辞。什么先接到抵港电报,恐怕先得了什么好处才是真的。
港务局与海运局是两个系统。对码头调度那帮浑小子他无可奈何,只能把气撒在郜胖子身上。
候《跃新》轮靠上码头,装卸工湧上船开舱卸货,他双手一背,板着脸踏上了《跃新》轮的舷梯。可是奇怪,驾驶台没人,船长室也没人,难道郜胖子怕见他藏起来了?
值班水手发现了他,恭敬地迎上前来,问清来意后又恭敬地把他带到船员餐厅。
一见郜胖子那副模样,方志严差点没别过气去。天哪,一个堂堂船长,一下驾驶台竟和船员玩起了扑克牌。大概牌运不佳,郜胖子胖乎乎的脸庞上、鼻尖上被点了一片红色的印泥。要是再套上一顶尖顶高帽,十足是马戏团的小丑。
“哟,方老前辈,失迎失迎!”郜胖子嬉皮笑脸地把牌一扔,立起身怪模怪样向方志严作揖。
“你一直这样当船长的?”方志严逼视着他。早在跟他当见习船长时,他就多次敲打过郜胖子,船靠码头后船长的第一件事,就是巡视全船,纠正一切违反船规的现象,然后回船长室写本次航行总结报告。
记得方志严刚上船当水手那阵,船长俨然是船舶的君主,三餐饭菜要水手送到房间,洗脸水、洗脚水要不冷不热,上茅坑连草纸都要递到手里。新中国成立后这种现象虽明显改变,但船长的威严形象还是普遍存在,断然没有和底下人混杂到彼此往脸上摁印泥的情境。
试想,一艘船几十条性命,几千万的资产,一个没有威严、不被人敬畏的船长,凭什么在关键时刻让人信服,让人遵从他的所有决定?
郜胖子不在乎地一耸肩膀,依然嬉皮笑脸的:“有什么办法,船一靠码头这些浑球就硬把我拉下驾驶台。”
郜胖子身后的船员们毫无顾忌地嘻嘻哈哈。
在他“风华”轮上,绝不会有这种没规没矩的人和事!
他不想在底下人面前和郜胖子多啰嗦,直截了当地要郜胖子把这个航次抵港前的发报底稿给他看。
要是查出郜胖子发出的抵港日子比《风华》晚,这次他方志严一定要给码头调度室那帮小滑头一点颜色看。当然,也不能饶了郜胖子,看看他到底怎么贿赂那帮人的。
“没问题!”郜胖子一边从墙壁宣传栏上扯下一张什么东西来擦着脸上的污迹,一边吆喝,“小猴子,去报务室把本航次电报底稿全拿来!”
当年,船舶与外界联络全靠一台发报机,为此船上还专门配备一名专职报务员。
一叠电报底稿很快递到方志严手里。
确实,郜胖子预报的抵港日子比《风华》早了一天,但郜胖子完全乱了规矩。按规定,船舶只有在离目的港不远并在完全有把握的情况下才给港方拍发预定的抵港准确时间。而郜胖子一离开装货港就向目的港拍发了预定的抵港日子。
方志严冷冷一笑,把电报底稿摔给郜胖子:“你就是这样‘苦干加巧干’的?这手功夫是哪个祖师爷传授的?”
郜胖子却挤出一脸委屈:“我是您老一手带出来的呀!”
“我教过你这样发报吗?”
“没错呀,本船船速11节,两港相距除以船速,不就是抵港时间吗?”
混蛋!近千海里的距离,路上风浪湧流潮向哪一项不对航速产生影响!就算在游泳池里开船也还有船舶忽然发生故障走不动的时候,怎么就能预先保证那一日的那一时船能进港?
郜胖子竟敢公然嘲弄他!方志严气得头晕脑胀眼冒金星,一时说不出话来。
“别急别急,方老前辈!”郜胖子见势头不对,急忙趋前一步搀住他,“您老干嘛这么认真,现在办事有几个人死抱着旧黄历的?改革嘛,不灵活一些怎么和人家竞争?”
方志严已记不清当时是怎么离开《跃新》轮的。他只记得准备下舷梯时郜胖子塞给他几条洋烟,说是让他接待客人时用。他一扬手,把烟全扔进了江里。
他万般痛悔,当初干嘛不把郜胖子在他手中扣住,为什么要在他的见习船长鉴定书上签署“合格”二字!这种刁钻奸滑之徒,不仅是船长,也是全体海员队伍的耻辱。
……
“船长,‘跃新’这趟又跑香港!”
赵杰静悄悄地出现在方志严身后。
废话!《跃新》这趟要是不跑香港,海关边防检疫上船干什么!他知道赵杰对《跃新》轮羡慕的眼睛出血。其实何止赵杰,船上随便谁见到《跃新》轮船员一趟趟把彩电、冰箱往家搬,心里不像猫儿挠似的。
各位,1980年前后,彩电、冰箱在我们国内绝对是稀罕品,只有像航行在国外或港澳航线的船员才能凭有限的外汇津贴按限额购买。
“已经到年底了,我们船上……,大家都想也能跑趟香港,买样把东西……”
“哼!”
他方志严难道就不想跑香港了吗!只要有条件,他还想带着他的船员们去纽约,去渥太华,痛痛快快地满世界跑一圈。什么彩电两用机电冰箱摩托车,只要有外汇津贴就尽管买。海员么,就是要足迹五大洲四大洋,就是有这么一点丰裕的物质条件。可是就那么一些出口货,海运局四五十艘船,轮的了你去就轮不到他去,叫他有什么办法!
“听说这趟郜胖子进贡了二十条洋烟给局里营运科那些人。”
“哼!”
要不《跃新》轮能一趟接着一趟地跑香港,尽占便宜?要不这趟迟他一天进港却能先装先走?郜胖子那副见人就拍肩膀打哈哈的媚相,把海员的骄傲和尊严都丢尽了。
“今年整整十个月,我们就跑了两趟香港,其他时间老在国内转……”
实行开放政策,海运局开辟了香港航线,跑国内线便成了苦差。香港航程短,船舶周转速度快,营运利率也高,船员们有外汇津贴,又可以买到洋货,与公与私都有利。跑国内线什么额外收入也没有,还经常遇到压港完不成任务,连那么几块钱奖金也拿不到。
但这国内国外线,不是他方志严能作的了主的。
“听说,乔旋今天会来我们船上……”赵杰终于切入正题。
乔璇是海运局营运科科长,掌管海运局大几十艘船舶南来北往调配大权的人。
“来怎么了?”
“是不是弄几道菜……”赵杰吞吞吐吐的,“稍微……招待一下。”
方志严忽然明白了赵杰前面那些话的用意,心中陡地升起一股不快。
“刮船员的油去讨好人?我方某还没学到这一手!”
古人尚且不吃嗟来之食,他,堂堂一名船长,岂能为了跑趟香港向人俯首哈腰!
赵杰力图说服船长。他说,《风华》今年在北方压了好几次港,要是不设法在最后两个月加加小灶,突击跑几次香港,全年的任务怕大受影响。再说,请乔璇吃饭,由他个人掏钱,形不成“刮船员油”的嫌疑。
唉,无知的年轻人!方志严感叹,要是凭你的一餐饭便能达到目的,那么《风华》也不至于十个月内只跑了两趟香港,也不至于连着被罚“苦役”了。
“在我们船上,决不允许有违规的事情存在!”方志严斩钉截铁地说。
赵杰怏怏的走了。
《跃新》轮收起舷梯,绞上锚,汽笛一声长鸣,得意洋洋地动车了。推进器击打着水面,在船后留下一道骄傲的痕迹。
许鸿这趟跟着《跃新》走了。
船到港的第二天,许鸿拿来了一张“疾病证明书”。急性肾炎,休息三周。方志严疑惑的看着许鸿。整整二十年,许鸿没有因病请过一次假。那年在沙埕港装货,许鸿为了保护一个新水手,被吊钩砸破头,伤口大的吓人,血哗哗的流。岸上驻军卫生所要求他住院治疗,他执意不肯,简单包扎了一下又回船工作了。他对人说过,他一天也离不开船舶,离不开方志严。
可现在是怎么回事?
许鸿面无表情的沉默着。好像从那次方志严不准他回家探望出了车祸的女儿,还是从他的那些小花篮子被迫弃于水中开始,他一直是这样面无表情的対着方志严。
方志严知道是郜胖子帮助出的计谋,那家伙此次终于如愿以遂。
其实许鸿完全用不着这一手。人各有志,明说了意思,他方志严绝不会阻拦他。
话虽这样说,但方志严心里毕竟一股空落落的感觉。
他隐约觉得,许鸿的叛逆是不祥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