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湖且争棋》流影怀碧

3、第 3 章

　　等到施襄夏发现棋谱不见了的时候，已经是入夜时分。
　　俞师父浅啜了一口清茶润喉，继续教训自己的徒弟。“须知常思己过，今日可得了教训了？”
　　他抬眼打量身前的两人。被无端牵连的施襄夏乖巧地站在一边，头垂着，眼也垂着，细密的眼睫在白皙面容上遮盖出一抹阴翳，仿佛自己犯了什么大错一般。而真正惹事的那人却是不以为意，百无聊赖地摆弄着腰上系的璎珞子，待到察觉自己审视的目光后，甚至还抬头朝敬爱的师父半是服软半是得意地笑了笑。
　　俞长侯气他张扬、又爱他灵秀，轻咳一声道：“西屏，终究是你无礼在先，观棋失了君子风范，明日随我去六如棋院赔个不是……”言罢又担心自己刚收不久的乖徒也被这厮带坏了，又批评道“小子锋芒太露，不识天高地厚。日后稳重些，好歹有点师兄样子！”
　　施襄夏瞧了眼俞长侯，又瞧了眼范西屏，为其开脱道：“师父莫要气恼，说来师兄贸然开口也是想借此指导我的缘故……”
　　范西屏原本没太在意俞长侯所言，听到施襄夏如此说倒是颇为意外。
　　他一开始确实存了几分指导的心思，毕竟这小师弟进门三个月，天天手不释卷，悟性也高，前途不可限量。他虽为人疏狂张扬，但素来尊敬踏实钻研、锐意深求的棋手，因此也盼其能日益精进。先前开口评棋正是说给施襄夏听的，只不过后来自己逐渐沉浸于棋局搏杀之中，失了分寸。他抬头，正对上施襄夏沉静的目光。
　　没想到，施襄夏看着性子内敛、拙于言语，却也十分敏锐细腻，竟捕捉到了自己的心思。
　　俞长侯眼见得二人默契对望，只觉方才饮下的并非半盏清茶，而是半生子孙债。何须歇什么假增进同门情谊，这师兄弟之间早已是情比金坚，现下倒是徒留自己枉做恶人。
　　他无奈笑了笑，把剩下的半杯茶饮尽，凑成了一生师徒情。又简单叮嘱了二人几句，便放他们各自歇息去了。
　　回到房中，施襄夏裹了被子卧在床上。
　　被范西屏拽着从桃林一路跑回家，气还没喘匀又恭听了师父教诲，好容易得了闲，可近日来钻研的棋谱又丢了。这一下午事情太多，他只觉得心绪难平。
　　月光清冷，榻上的人亦是辗转反侧。
　　挨了两刻钟，施襄夏索性披衣下床，凑在烛火前润了笔，将那本棋谱上的内容凭记忆誊抄下来。
　　春夜里万籁俱寂，仅剩夜风敲竹的细碎声响。待到施襄夏的棋谱誊了十余页，湘帘却摇晃了起来，吹皱一地月华波纹。范西屏在屋外轻扣窗框，压低了声音：“师弟，你睡了吗？”
　　施襄夏有些意外，“尚未，师兄有何事？”
　　“没什么……我有些睡不着……”范西屏摸摸鼻子。他原本就很是欣赏这位勤勉沉静的同门，今日一番共患难的遭遇更是让自己觉得二人愈发亲近了些。方才他在屋中百无聊赖，下床饮水瞧见施襄夏这边灯烛幽微，鬼使神差地便寻了来。
　　“你在做什么呢？”
　　施襄夏将笔搁在一边，托着数张手稿递给对方看，“我把丢掉的棋谱再誊一遍。”
　　范西屏扒着雕花窗往里瞧。晚风赏腻了青竹，将施襄夏手中的一摞手稿翻阅得沙沙作响。在烛火与月色的映衬下，范西屏看清了其上墨迹未干的文字，似乎与白日里对方翻阅的棋谱别无二致。
　　他惊道：“书上的内容你一字不差全记住了？”
　　“用心读过便记得了……”似乎是听出了范西屏语气中隐含的赞许，施襄夏略有些赧然。
　　范西屏心说这小师弟谦虚过了头。纵然是记忆超群的棋士，也不过是对棋谱上行棋的内容敏锐一些，可施襄夏如今却是将包括讲解、批注在内的所有文字全部誊抄，这过目不忘的本领，哪怕是他也自愧不如。
　　没想到对方不仅勤勉笃定，禀赋亦是天纵。烛火映照得范西屏双眼愈发明亮，“索性也睡不着，师弟与我复盘一局今天下午的对决可好？”
　　施襄夏被这打量名贵南珠一般的眼神弄得有点局促，但能与范西屏这样的圣手对局的诱惑还是战胜了一切，他点了点头。
　　于是二人双双挪到小院石桌旁，施襄夏执黑，范西屏执白，将记忆中的棋局一一复现。
　　施襄夏每落一子，范西屏心头便多添一分赞赏。须知自己这师弟入门才三个月，复盘就能毫无错漏，已是世间罕见。
　　枰上局势很快就被两人复原成了最后的模样，白棋大势已去、必输无疑，当时那执白少年的怒容此刻似乎也清晰可见。施襄夏想起今日遭遇，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范西屏也笑了，却是因为得遇翘楚的快慰。他又捻起了一枚白棋，笑吟吟道：“我们继续添子，如何？”
　　施襄夏瞧着范西屏意气飞扬的眉眼，仿佛他手中的白子并非虚弱待屠的巨龙，而是涅槃重生的凤鸟。盘中局势对范西屏而言极为不利，施襄夏自己倒是没有“仗势欺人”的念头，却也想知道以范西屏的“鬼手神通”该如何能让这白凤声闻于天。
　　于是他亦笑言：“请师兄赐教。”
　　黑棋白子就着满天星斗，往来交锋于纹枰鼓掌之间。
　　施襄夏将近日所学尽数铺陈，落子含蓄深远，竟也在这远近闻名的海宁天才手下争得了一射之地，勾得随性洒脱如范西屏亦好胜心起。
　　范西屏则是一贯地高妙神秀，待到薄云当空将月色掩尽，他打下一劫，七十二路棋霎时死而复生，引得内敛沉静如施襄夏亦不住惊叹。
　　一夜过去，师兄弟二人皆敬服于彼此的妙手天成。
　　施襄夏不记得那时最终是如何收了场，只记得在晨光熹微之间，范西屏对他说：“师弟，我盼你有朝一日与我争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