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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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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意朦胧之间,屋外又隐约作响。
“定庵,你睡了吗?”范西屏的声音透过雕花窗格传到耳中,施襄夏模糊答道:“这棋下了整整一夜,师兄你怎么还不去歇息?师父今天不是还要带你去六如棋院赔礼吗……”
谁料对方非但未被打发走,还溢出了相当开怀的笑,“什么六如棋院……?这是睡糊涂了?还当咱们在海宁呢!”
这动静教施襄夏彻底清醒过来,他环顾四周摆设,方知这是今夕的当湖驿馆,而非旧梦中的桃源别居。
施襄夏披衣出门。云破月来,驿馆内亦有竹柏数枝,本该在庭院中铺洒出一方藻荇交横,可惜范西屏斜挎包袱风尘仆仆的姿态无端破坏了诗意。
月色如旧,翠竹依依,物华不减,人有聚散。十数载间,两位海宁县青涩的少年同门已经成为了享誉九州的当代国手。
范西屏上来便揽住施襄夏半边肩膀:“定庵,真是许久未见了!”施襄夏不似范西屏少年成名,但自从二人并称棋圣后,范西屏便开始以号称之,不再论“师兄师弟”了,说是觉着有“倚老卖老”之嫌。
施襄夏却是自认不如范西屏的高妙奇远,“师兄还是老样子。”向来端方沉稳的天子近臣,此刻瞧见对方一如往昔的爽朗赤诚,面上也不免酝酿出了融融笑意。
范西屏也在打量着眼前人。施襄夏更清瘦了些,许是因为下棋时锁眉沉思的习惯,眉心间一段纹路距上次见面更深了些,倒是又增添稍许沉稳风范。
“这回卸了棋待诏的职,可要少皱些眉头!”他拍了拍施襄夏肩背,心有余悸地说道,“你是不知,先前我听闻圣上命你与日本使臣对局时有多焦心!哪怕我知你棋艺精湛,可涉及圣上体面的事,稍有差池就是性命之虞……”
施襄夏云淡风轻地笑了笑,那些或惊心动魄或扬眉吐气的旧梦早被他就着京郊驿亭一碗酒泼洒回了天地之间。纹枰上讲究往来争锋,他亦反问道:“师兄你难道就让人省心了?师父说你在吴兴县为了救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得罪了县令,险些不明不白地被害了性命……”说归说,可施襄夏也知道这仗义任侠的性子正是范西屏的可贵之处,“那孩子还留在吴兴吗?救人一时也是无用……”
范西屏挠挠头,“我也是如此想着,便让他暂时跟着我当个书童,以后若想另谋他路也是来去自由……”语毕他又扬声道,“枰官,咱们之前买的花雕呢?”
疏竹之外跑来一位小小少年。他将一坛酒塞到范西屏怀里,还颇为贴心地带过来两只酒碗。少年本想开口劝些什么,瞧见范西屏兴致盎然的样子又把话咽了回去,眼睛眨巴眨巴地偷偷打量了施襄夏一番,又匆匆跑开了。
施襄夏心说这少年太腼腆了些,便听得范西屏笑道:“哈哈哈莫奇怪!来驿馆找你的路上,我和他说了咱们施大国手一局定乾坤、让那东瀛棋士羞愧不已的事迹,他心里正佩服你呢,奈何面皮儿太薄……”
“师兄莫取笑我了……”
“定庵,不是取笑,”范西屏严正了神色,顺手将两只酒碗斟上,端起了其中一只,“这一碗是我替全天下棋士敬你的……”
对方难得如此郑重,施襄夏有些不习惯。纵然他素来是个不喜居功的性子,可今夜与友重逢,心情极佳,说的话也带了几分平时少有的狂气,他打趣道“师兄莫不是为了明天赢棋而灌醉我吧?”言罢也不待对方反应,端起另一只酒碗一饮而尽。
“哈哈哈!定庵含蓄深远,区区薄酒又岂能动摇瀚海之涛?”范西屏亦爽朗地笑了,令快意辅着美酒尽入喉肠。
空气中酒香氤氲,自可醉人。
月上中天,庭中人也不知究竟共饮了几杯。施襄夏半倚栏杆,眼见得夜风、翠竹、明月、知己……自己一时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恍然间,他忆起少时与范西屏在松窗下对弈,暖玉棋子攥在掌心生出的温度;忆起初初学成与梁魏今先生同游砚山,淙淙流水之间的“行乎当行、止乎当止”;忆起挥别恩师时,俞师父言道“西屏高远灵秀、莫测首尾,襄夏邃密精严、不失步骤,我没什么能教你们的了……”时欣慰而郑重的眼神;忆起在纹枰上与日本使臣的纵横搏杀……最后忆起的,是海宁县三月的春夜里,范西屏承载了漫天星光的眼眸。
一晌宿醉,东方未晞,此情此景,恰如当时。
院外喧嚣渐起,当湖县的棋士们早早地汇聚一处,已经迫不及待地见证今日两大国手的对局。
施襄夏在晨光熹微之间开口道:“请师兄,与我争棋。”
范西屏朗然笑言:“愿与君同。”
***
清乾隆四年(公元1739年),围棋国手范西屏、施襄夏于浙江当湖(今平湖)对弈,鏖战十余局,互有胜负。二人“落子乃有仙气,此中无复尘机,是殆天授之能,迥非凡手可及”。
从棋局来看,关键之处杀法精谨,惊心动魄,可谓登峰造极,出神入化,将中国围棋的高远意境体现得淋漓尽致。“当湖十局”至今仍被认为是我国围棋古谱中的典范。而范施二人亦在雍正、乾隆间同时驰骋棋坛,所向披靡。《中国围棋》说:“当时中国的弈坛,就为同是浙江海宁人的两位棋圣称雄了四十多年,海内翕然称之,无异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