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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肯定有用!王婆给的药方!这可是她去黄山求神时求来的方子,好多人要她都不给,得亏我大儿子面子大,下次见到你可得多谢他......哎呀,苦是正常的嘛!苦代表有用,你这么些年没怀过,还不得使劲喝!你可得加把劲怀上,这年头也就你家没个男孩了,丢不丢人!”易知行站在门口,奶奶的大嗓门把每一个字清清楚楚送入耳朵。
      易知行把书包重重地往地上一放:“妈,我回来了。”奶奶瞟了她一眼,对着妈妈道:“我刚刚说什么来着,是不是男娃顶用?”妈妈刚喝完药,痛苦的表情还没退散,但她立刻明白了奶奶的意思,她紧锁着眉骂起来:“知行,你真没礼貌!也不知道谁教的!叫奶奶!”易知行看也不看,转身进厨房拿碗筷,就听见外面奶奶气冲冲的声音:“谁教的,还不是你教的?我不求这句奶奶,我没这个福气,我只有听孙子叫奶奶的命!当初要不是你不好好养胎,怎么把我孙子给折腾没了!好好一对龙凤胎,龙没了,剩下的那个,我看连一只鸡都不如!”然后传来一声关门的巨响。
      易知行面无表情,埋头吃饭。这些话她听得太多,小时候每次听到奶奶尖酸的言语,她都会偷偷跑进房间哭很久。妈妈总是会愤怒地辩解自己当年是为了辛苦干活养家,并不是不想好好养身子。没有人在意易知行为什么哭,所以她慢慢也就不哭了。她知道这没有用。
      妈妈进来了,怒意未消,又骂了两句。易知行不说话,给妈妈盛了一碗饭,妈妈吃了两口,眼泪又下来了:“知行啊,妈妈好难受啊,每次喝完这些药都好痛好痛......”易知行心中一阵酸楚,也快要流下泪来,她忍不住道:“妈,那就别喝了吧!你有我不就行了吗?以我现在成绩,考个好点的大学没问题。上了大学我就去兼职自己赚学费,毕业了把你接出去......”
      “胡说什么!”妈妈却突然被刺激到:“你难道不要嫁人?以后你总归是别人家的。你也别说让我跟着你这种话,说出去都被人笑!难道我要一辈子被你奶奶你大伯他们看不起吗?我要一辈子抬不起头做人吗?我还就要再生一个出来给他们看看,我以后不是个没依没靠的!”
      那刚刚涌上来的泪,又回去了。
      易知行小时候,总是被各种情绪裹挟,奶奶的鄙夷,爸爸的冷漠,大伯一家的不屑,妈妈的愤怒。她总是一个人站在这复杂情绪的暴风眼里,困惑于如何应对。但似乎任何一种应对方式,带来的都是责骂与刁难。她想不明白,所以她只能把所有情绪都收起来,不敢在他人面前展露自己,哪怕是亲生母亲。
      她在七岁生日那天发现了这些情绪的源头。那一天本该是开心的一天,她跟朋友们炫耀了很久妈妈承诺给自己买的蛋糕,一放学就迫不及待冲回家,却看见妈妈在沙发上哭泣。奶奶站在妈妈前面,五官因为愤怒扭成一块,手指快要戳到妈妈头顶:“你还有脸哭,我看我儿子这一巴掌打得值!那个大蛋糕,那一桌子菜,费多少钱?我看了我也生气!你喊我们过来吃饭那会子我就想骂人!你还有脸庆祝,当初不是你造孽,不好好养着身子,会落到现在这个下场?”二姨搂着妈妈说:“别说了,我姐也难受,都希望儿女双全,谁会知道就只生下一个?”她顿了顿,又说:“姐啊,这也好几年了,你就再生一个吧,有个儿子总归是有个依靠,不被外人欺负。”
      原来一切都来自那个原本和自己一母同胞的、未曾存在过这个世界的男孩。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头一次感觉到痛苦疾速膨胀到让人无法喘息。
      也是从这一天开始,她渐渐地发现,妈妈变了,从这一天开始,妈妈已经不再是那个会温柔地爱自己的妈妈。
      妈妈开始喝气味难闻的中药,在肚子痛到在床上打滚时,恶狠狠地咒骂奶奶。她频繁和爸爸吵架,责怪他以太累了会影响怀孕为由强行帮她辞去工厂的工作,但爸爸总是咆哮着把她骂哭。她被安排去帮大伯母看店,因为工资微薄去提加薪,却被大伯母说她“没文化不配”。
      易知行觉得妈妈是抗争过的,但是命运就像爸爸暴怒时掐着她脖子的那只大手一样,死死钳住了她,让她不得不痛哭求饶。于是她一天天地消瘦了。她开始蜷缩起身子,躲在晃荡的衣服里,像在躲避这个世界的枪林弹雨。而她不知道,没有了她的庇护,自己的女儿已经千疮百孔。
      易知行没再说一个字,她收拾好书包,往学校走去。学校是她唯一的避难所。

      林砚在走廊上和同学聊着天,眼睛却一下又一下往里看。易知行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是何梦洲坐在他的位置上和周默聊天,一旁还围了七八个女孩。易知行绕后门坐到了自己座位上。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们周六下午去你家给你庆生,然后我们去商场逛街哟!我的小洲洲!”周默亲热地搂着何梦洲,顺势捏了捏何梦洲的脸蛋。周围人都笑了,又开始叽叽喳喳讨论起要买什么礼物。何梦洲在人群中间开心地笑着,像公主一样闪闪发光。
      “大家都来呀,我妈妈老早就准备了好多零食,吃不完呢!”不用抬头,也能听出何梦洲声音里的喜悦。这句话莫名地扎了易知行一下,她迅速观察了一下四周,现在时间还早,教室里人不多,四周的女孩子都围在这里,其他人都坐在比较远的位置。易知行一个人坐在这群人后面,看起来像是和她们一起的,但又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
      她敏锐地感觉到,自己现在处在一个很尴尬的位置。
      果然,何梦洲转头跟她说话了:“知行,周六下午你也一起来吧!”何梦洲面带笑容,看起来友善又亲切,但易知行认识这个笑,那是客客气气的笑,是一张把易知行隔离在外的面具。
      小时候易知行跟着妈妈去菜市场,妈妈总是问卖鱼的胖阿姨买一只死掉的草鱼,还让阿姨挑小的装。胖阿姨从不接妈妈的话,总是侧着脸和旁人聊天,只在过完秤时转过脸笑嘻嘻地让妈妈付钱。妈妈不说话,在回家后夹杂着脏话把胖阿姨骂得一文不值,于是易知行逐渐看明白了这张冷漠中带着鄙夷的笑脸。
      在她眼里,何梦洲此时的笑,和胖阿姨的笑一模一样。
      迎着大家的目光,易知行只有不自在地笑了一笑:“啊,可是,好啊,可以,可是你家在哪里?”“呐,我画的邀请函,上面都写着了,”周默从抽屉里抽出一张卡片递给易知行,又把剩下的卡片一把摊在桌上,得意洋洋道:“有请诸位欣赏我美丽的画作!”众人纷纷惊叹,又埋头翻看起周默的邀请函来。
      而何梦洲对易知行的邀请,连插曲都不算,只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错误音符。
      她低头看手里的邀请函,何梦洲在画里成为了一位名副其实的公主,戴着优雅的皇冠,站在一座辉煌的城堡前甜甜地笑着。
      果然只有公主才能拥有这种待遇,父母为她举办生日宴,同学为她庆生,好朋友为她亲手制作邀请函,甚至连林砚也为之欢喜。
      真好啊......过生日是什么感觉?易知行想起了那个自己从未吃到的蛋糕,余生也许都不会再吃到。
      公主看见我坐在这里,却又不参与谈话,一定是可怜我所以才会邀请我吧?不然,她怎么会看得上我这种人?
      一股巨大的落差感与耻辱感席卷而来。就像一根根针扎进心里,一下又一下,密密麻麻的,痛着,发不出声响。多年来,她总是恨自己没有开口指责胖阿姨的勇气,恨这世界总让她受尽委屈却敢怒不敢言。同为女孩,何梦洲受尽宠爱,而自己却活得不如一粒微尘。一股莫名的、压抑的怒气,慢慢灌满全身,升腾着,反复着,快要把心脏冲破。
      她想像妈妈那样破口大骂,想把邀请函摔回何梦洲的脸上,她想质问为何人生如此不公,但是学校和家,哪一个是她敢出声的地方?
      她只敢把手放在桌底用力把邀请函撕碎,然后起身走出教室。她看了一眼走廊上的林砚,林砚回以礼貌一笑。她不知如何回应,僵硬地点点头,向校门走去。
      天色渐暗,快上晚自习了。很多人从大门口涌进来,有走路的,有推着自行车的。易知行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然后避开门卫,顺利地从人流里穿了出去,她来到网吧,买了十五分钟的时间。她曾听周默她们讨论过有人在贴吧上对一位女生进行攻击,学校因此展开了调查,没能查出发帖的是谁,倒是证明了有些谣言确有其事,那位女生因此休学半个学期。
      她打开学校贴吧,点开了发帖键。她无法质问虚无的命运,但她可以亲手惩罚带来不公的人。道义与否,是非对错,她不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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