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虚无》李多多

2、二

　　周五，学校通知说要把书本都带回家，以便进行大扫除。易知行坐在位置上收拾东西，前桌的周默拉着何梦洲边聊天边一起收拾着。
　　周默总是和何梦洲在一块。周默是个胖胖的女孩，开朗健谈，幽默风趣，朋友很多。她和何梦洲是老邻居，父母是老同事，两人也亲如家人，每天一起上学放学。这一次入学，她们的父母还特意把两人调在一个班，彼此照应。
　　这些，都是易知行这些天坐在后面听来的。
　　易知行默默地看着何梦洲修长的头发，甜甜的笑容。她拿出一个粉色兔子发夹送给周默，说爸爸出差带回来一对，一人一个。她的手也很白，虽然不那么笔直修长，但是白，所以也很美。周默说，你爸真好，工作那么忙还不忘给你带礼物。何梦洲一脸得意，小声说我爸说我是他的小公主呀。
　　易知行呆呆地愣了一下。她从没想到父亲这个角色可以说出“你是我的小公主”这样的话来。她总记得小学时的某一天，她哼着歌走进家门，看见爸爸和大伯坐在沙发上吞云吐雾。她胆怯地看向爸爸。她向来是不敢主动在爸爸面前说话的，一说错话，哪怕不是对他说的，他也要掐她打她，她怕疼。爸爸瞪了她一眼，骂她没礼貌，不叫大伯。“大……大伯。”她磕巴地叫出口，而爸爸只是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你妈没教养，难怪也教出个没用的东西，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玩意。”
　　她是从那时候才开始察觉，爸爸是恨妈妈的，所以也连带着恨着妈妈生的孩子，哪怕这个孩子也是自己的骨肉。
　　周默的同桌林砚问道：“梦洲，要帮忙吗？”易知行抬头，看到林砚儒雅的笑容。林砚和易知行是初中同学，三年里，他们几乎没有任何交集，除了每年的期末表彰会上，林砚总是作为数学学科第一名上台领奖，而易知行是语文学科的第一名。她站在林砚身边，闻到林砚身上清新又质朴的衣物香气，始终不敢侧头看一眼。
　　林砚瘦瘦的，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笑起来永远温文尔雅。易知行觉得，这就是她心中学霸的样子。她敬仰的学霸，她心中那一尘不染、高不可攀的学霸。她绝不敢打扰。
　　何梦洲笑着同意了，林砚伸手接过一大半书本。
　　窗外的天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易知行觉得心里也闷得难受，她看了一眼外面越来越暗的天空，背上书包，吃力地搬起了剩余的书本，她没有伞，需要赶紧回家。何梦洲正要走，看到这一幕，一脸担忧地说：“你是知行吧？你的书看起来好重，我帮你吧。”易知行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说了一句“不用了”，但何梦洲已经接过去一大半。周默一把把书包扛在肩上，大声道：“行呗，就我没人关心呗！”然后假装气鼓鼓地往外走去，何梦洲追上去，凑近周默说了句悄悄话，两人又嘻嘻哈哈闹起来了。
　　易知行跟在最后，看见林砚的目光温柔地落在何梦洲身上。
　　她默默跟着她们走向校门，听着他们几个互开玩笑，看着何梦洲和路过的同学搭话聊天。她观察着，思考着人和人的交往方式，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也和她们一样，能够自如地谈天说笑，大大方方地和别人交朋友。她感觉自己轻飘飘的，有种久违的愉悦感。
　　雨稀稀拉拉下了起来，门口挤满了撑伞的父母。周默说：“我和梦洲都是爸妈来接，你们呢？怎么回家？”林砚说父母晚点来接，得等等。易知行语塞了一下，告诉他们自己要去对面等爸妈，拿过书本慌忙说了一句“谢谢”便走开了。
　　其实哪有人会来接，她从小就是自己走回家，但她那不知名的自尊心，不值钱的自尊心，让她无法开口说自己在雨天要走路回家。
　　雨却越下越大了，人影散乱，水花四溅，街边汽车的灯光一盏盏亮了起来，在雨里交替闪烁着，喇叭不断发出刺耳的“滴——”，希望能在拥挤的车流里开出一条道，却让狭窄的马路更加凌乱不堪。
　　看来走路是不行了，易知行咬咬牙，开始四处寻找空的三轮车。带棚的三轮车五块钱，出租车要十块钱，而她兜里只有六块钱了。沉重的雨滴劈里啪啦打在她脸上，她无处可躲，书本已经几乎全湿了，双手重得几乎无法用力。终于一辆三轮车过来了，易知行匆匆拦下，刚躲进透明的雨棚，突然见不远处一个中年男人为何梦洲撑着伞，搂着她的肩小心地将她护送上一辆汽车。易知行下意识地想转过脸来，但来不及了，何梦洲在上车的一刹还是发现了她，何梦洲转过头，笑着喊了一声：“知行！再见！”车的不远处，正在四处张望的林砚应该是听见了，他循声转过头，看到了雨棚里的易知行。
　　易知行突然很希望此时天地裂开，把这五六米的距离变成鸿沟。哪怕自己摔下这裂缝再不复生，也好过此时此刻对面的目光。
　　三轮车晃来晃去，很不稳当。简陋的雨棚遮不住风雨，雨水顺着易知行的头发流到脸上，又顺着脖子流进已经湿透的衣服里，冰冷潮湿。脚下的书本没两下就散落一地，其中一本何梦洲搬过的小说，封面已经开裂，仅剩边缘一小部分还顽强地黏在书本上。易知行用鞋子把封面踢下来，把它踩在脚下用力地摩擦，直到模糊的“局外人”三个字七零八落地黏在黑漆漆的地面上。
　　她低下头直直地盯着这三个字，仿佛在看自己的人生。心里的悲哀像雨水一样一点一点渗进心里来，带着零零星星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