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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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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有请尊敬的方老师为这次获得校级品德优秀奖的同学颁奖!”校长洪亮的声音响彻校园。那位著名的方老师西装革履,脸上堆满笑容,走上主席台上给三位同学一一颁发奖状,和他们握手表示祝贺,最后站在何梦洲的身边合影,何梦洲笑得格外灿烂。
前后不过一周的时间。这件事情,看起来就这么结束了。
这一周,易知行一直在密切观察周默的动向。何梦洲曾红着眼在课间找过周默一次,其他时候,她们并不在教室谈这件事。所以,易知行偷听周默与每一个人的谈话,课间不经意地在周默身边打转,自习课时尾随偷偷带着何梦洲去操场散心的周默。易知行很清楚自己在班上本来就是透明人的角色,没有人会关注她的行为,所以她很快从听来的讯息里拼凑出了何梦洲对这件事的反应。
结果让她很失望。这个帖子确实如她所愿闹得全校皆知,人人都爱看热闹,即使是空穴来风,各种风言风语也足够让何梦洲难受。但何梦洲的伤心大概只持续了两天,这两天里,几乎每次下课周默都会和好几个朋友围着她进行安慰,共同怒骂发帖人,周默还发誓要把此人揪出来为何梦洲报仇。林砚则总是帮她抄好笔记,默默送到她桌上。据说何梦洲的爸爸也动了怒,似乎在联系学校商量解决办法。
易知行心里没有一丝波澜,她知道自己有很大的把握全身而退。她和何梦洲的交流很少,几乎不会被人怀疑。这件事学校肯定不愿闹大,大概率会以安抚为主。要找到发帖人,除非动用网警,何梦洲爸爸的职务与税务相关,因为孩子之间的小打小闹动用这条线,未免显得有点小题大做,而且,对于何梦洲爸爸这种人来说,一向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易知行的大伯生意做得很大,与各路人马都有来往,易知行多多少少也明白了一些门道。
再者,即使自己真被找出来,也有理由辩解。帖子活色生香地描述了一位女生周旋在各个男生之间的感情生活,医院也是一个频繁出现的地点,但对于主角的指向性却很模糊,如“她戴着一个兔子发夹”、“她长得有点像开学典礼上的新生代表”,没有一句点明是何梦洲。更何况,自己现在还是未成年。
易知行习惯以把最坏的结果想好,找出退路。但她明显对成年人世界的运作模式不够了解,也低估了何梦洲爸爸的能力。易知行确实没被找出来,但这事既然无法私下解决,何梦洲的爸爸决定把它放到所有人面前来。
第三天,周默来学校的时候明显带着喜悦。林砚见状询问原因,周默说,有个已退休的高级教师希望能找学校开讲座顺便宣传自己的书,何梦洲爸爸顺势把他请来学校做道德教育,学校据说还要设立一个奖项,以此嘉奖品德优秀的同学,为大家做榜样,给这件事画上休止符。末了周默又咬牙切齿地说,但还是没把那个人揪出来,我要是知道是谁,要把他千刀万剐。林砚笑着说,这样会有效果的,相信那位同学看到这一切,一定能够知错就改。
易知行明白这场讲座只是一个无奈之举。就像老师找不出犯错的学生时,就会开班会教育全班同学,夸大后果,警醒犯错的学生,也敲打其他蠢蠢欲动的人。所以,她毫不意外地在讲座上听到了污蔑造谣会导致的法律后果。
易知行远远望着何梦洲意气风发地走回了座位,一旁几个同学探过头和她说了什么,何梦洲又笑了,毫无几天前的颓丧。易知行转过头,尽量控制自己不要露出任何表情,也不要让别人看到自己眼里的恨意。
她此前从未意识到,何梦洲这种在爱里长大的孩子,是不会轻易被一些莫须有的谣言轻易影响的,更何况她还有一个位高权重的爸爸。易知行以前只是天真的以为,言语可以轻易打败自己,所以也足以摧毁他人。但看来并不是这样。所以,要换一种方式才行,但自己也要更加小心。现在她还在暗处,还有大把机会。
她很快被打断了思绪,因为她听见了校长说“一等奖奖金一千二百块”。校长正在趁此机会宣布下周运动会的事,今年各项比赛的第一名将被选去市里参加比赛,只要拿到名次,就能有数额不一的奖金。
一千二百块钱......可以做好多事情了吧。可以让妈妈抬起头来,骄傲地向大伯母宣布自己的女儿不是一个啥也不会的书呆子;可以给妈妈买几件新衣服,她的衣服都旧了;可以买一盏台灯,现在做作业老看不清楚;或许还可以给自己添一些新衣物,现在穿的都是初中的,裤子都短了一大截,但妈妈说只要没破就还能穿,她很想像其他同学一样穿漂亮衣服,但从来不敢跟妈妈开口。
易知行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鞋子。她对自己的短跑还是很有信心的,但是自己唯一的这双运动鞋不合脚,妈妈当初特意买大了两码,希望能多穿几年,没想到她的脚没再长长过,所以她只能把鞋带绑得紧紧的,以防掉出去。
她想要一双新鞋,如果得奖了,那回报可比买鞋的钱多多了。她决定中午回家时探探妈妈的口风。
中午的菜是一份豆腐汤,一份炒鸡蛋。妈妈看起来很疲惫,筷子在鸡蛋碗里夹了又夹,始终没夹起来。易知行看在眼里,却不敢问。妈妈每次下夜班都是如此,大伯母时不时喊她去值夜班守仓库,别人七点下班,大伯母却以妈妈是亲戚为由让妈妈继续上班到十点。毫无道理,妈妈却不敢拒绝,怕丢工作。这疲惫之下藏着暴怒,她不敢开口,怕自己说错话。
她沉默良久,终于出声道:“妈,学校里要交资料费,五十块。”妈妈抬起沉重的眼睛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一下,起身去沙发上拿钱包。她看见妈妈从钱包里掏出几张十块二十块的钞票,数了一下,又塞回去了。转身的那一瞬间,妈妈突然变了脸色:“没钱!找你爸要钱去!他每天在外面花天酒地,什么时候考虑过我们俩的死活?从结婚到现在我没见过他一分钱,他倒好,还有脸让你大伯母把我的工资拿给他!我低三下四求你大伯母,她嘴上答应,转身又把我的钱给你爸!臭婊子!你爸他们一家都是臭不要脸的烂东西!”
易知行不愿再听,她没再说一个字,匆匆走出了家门。
外面几乎没什么人,连路边店铺里看店的都躺在摇椅上午睡。阳光温柔,秋风怡人。但易知行只觉得冷。天高地阔,不知何处为家。
运动会那一天早上,易知行把自己关在厕所隔间,仔仔细细给鞋子里塞了很多卫生纸,直到双脚不再松动,她绑紧鞋带,祈祷着待会跑步时纸巾千万不要掉出来。这次参加短跑比赛的人特别多,易知行很快跑完了前面几场,拿到半决赛资格。一切都很顺利,她内心舒畅,走到一边想要喝水,却突然看见了何梦洲。
何梦洲被拥着站在几个女生中间,一旁的周默拿着一条手绘的应援横幅,上面写着“小洲洲,加油,我们爱你”,,林砚在前方举着相机给他们拍照,何梦洲笑得很甜,林砚的脸有些泛红,也跟着害羞地笑了。
何梦洲穿着修身的运动裤,穿一件洁白的上衣,扎着简单的马尾,显得青春靓丽。这样的女孩,谁不爱呢?
易知行又看了看周围的几个女生。周默虽然有些胖胖的,但笑起来很可爱;旁边的是班长,个子比自己还矮,但一双大眼睛格外诱人;另外两个是何梦洲舞蹈队的同学,一个腿有些粗,一个皮肤不太好,但身姿挺拔,笑容明媚。
好像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优势,而这些,自己似乎一样都没有。
几个男生搬来了一箱水,何梦洲跟着大家一起,拿着水分给参赛的同学。她和林砚走到易知行面前,递给她一瓶水,柔声说:“知行,喝点水补充体力吧,一会半决赛见哦!”易知行正欲答话,何梦洲突然左右看了看,低声道:“知行,你是不是掉了卫生纸?”她的声音不大,但足以让一旁的林砚听见。易知行低头一看,原来跑步时,鞋子里的卫生纸已经掉出来一大截,一头拖在地上,一头夹在鞋子里。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林砚,林砚的目光慌忙从她脚上移开。她僵住了。来不及反应,何梦洲便招呼着林砚走开了。
易知行走到无人处,一点一点把纸巾塞回鞋子。林砚看出来了纸巾是从鞋子里面掉出来的吗?他会怎么想?何梦洲为什么要把这件事说出口?她不能假装没看到吗?她是什么目的?各种情绪翻涌而起,但她极力压抑。现在不能多想,要先集中精神比赛。
半决赛的发令枪一响,她以最快的速度冲了出去。当她发现林砚站在侧前方人群里,又陡然惶恐起来,纸巾会不会又掉出来?她害怕这不堪的秘密再次被发现。就在这一刹那的时间里,何梦洲冲到前面去了。她顾不上其他,奋力追赶,却在周默她们的欢呼声中听到了自己的失败。
班上的同学都涌了过去,欢呼声越来越高,眼看着大家就要把何梦洲托起来。易知行走到裁判身后,看见自己和何梦洲的分数相差无几,刚才虽然是因为自己分心,但是,以这个分差,易知行没有把握一会的决赛能够拿到第一。她必须要拿到第一,不管是为了奖金,还是为了胜过何梦洲。
她看了一眼被举起来的何梦洲,林砚正托着她的腿。越来越多的人涌过来看热闹,几个体育老师正在一边猛吹口哨维持秩序,一边喊着让他们尽快结束这个庆祝仪式。一时间,场面竟混乱起来。
她转头看了看四周,又盯着人群看了一会。然后她随着人流,挤到了林砚身后。人群晃晃荡荡,几个托举的同学脚步都有些踉跄。四周吵吵闹闹的,每个人几乎都是喊着在对话,伴随着一声声尖锐的口哨声,一片嘈杂。林砚不断地喊着“大家别挤了”,但声音很快就被淹没。没有人注意到林砚身边的易知行。
“同学们,同学们!快放下那位同学!”是主任拿着话筒在主席台喊,大家一时间都往那边看。
就是现在。易知行瞅准时机,对着林砚的膝盖窝狠狠地踹了一脚。
她从小擅长短跑,下肢力量不小,林砚是典型的文弱书生,这一脚,再加上涌动的人潮,直接让林砚往前一跪。就在这个当口,易知行迅速转身,奋力推开人潮,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身后的人潮猛然崩塌。伴随着一声声的尖叫,易知行看到人们堆叠着倒在了一块,尤其是何梦洲所处的位置,灰尘四起,已经看不清楚是谁压着谁。“老王,老周,快啊——”几个体育老师脸已经变了颜色,大喊着周围的人来帮忙。有一个老师将易知行扶了起来,着急地问:“没事吧?”她捂住手肘,笑了笑:“手被撞到了,但没什么事。”
她站起身,收起笑容,换上疼痛的表情,内心却带着极大的满足感。她向着教学楼走去,决赛在下午开始,她要回去好好休息。
一个月后,奖金终于姗姗来迟。虽然是二等奖,但八百块对易知行来说也很多了。她站在主席台上,戴着奖牌,骄傲地看向台下乌泱泱的人群,享受着如雷的掌声。她远远地看了一眼何梦洲的位置,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但她开心极了。她想象着何梦洲此刻内心的沮丧和愤怒,想象着她回家后会大哭一场,也许她的父母会安慰她,会觉得不公平,但那又有什么用?事情已成定局,何梦洲因为脚扭伤及多处擦伤无法参赛,当初操场上的意外也已经以体育科组组长降职作为结束。任她父母再有关系,也无法送一个受伤的孩子去参加跑步比赛。
易知行感觉上高中以来从没这么开心过,她亮闪闪的奖牌,路过的同学都要多看一眼,她终于体会到了被人关注的感觉,仿佛自己是宇宙中心。整整一天,她把红包紧紧揣在兜里,时不时把手伸进去看看还在不在。她想象着妈妈脸上会露出久违的微笑,会像小时候一样夸她,恨不得立刻冲回家。
当她在数学课上又一次伸手抚摸红包时,她摸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东西。
是一张纸条,叠得方方正正的,不像是自己不小心放进去的杂物。她疑惑地打开,上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字:我知道你做了什么。
易知行心中一凉,霎时觉得冷汗直流。她早已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如果有人找她对质,她是不害怕的。操场上没有监控,当时人也多,况且大部分同学只是碰伤擦伤,只有何梦洲及周围几个同学有不同程度的扭伤,不过也并不严重。但是,这个人现在在暗处,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张纸条放进了自己的口袋,他一定是观察了自己很久,知道自己一直在摸口袋的红包,一定会发现这张纸条。他知道什么?他看到了操场上发生的事吗?还是说之前发帖的事他也知道?我要怎么应对?
她僵硬地抬起头,课堂静悄悄的,只有数学老师慷慨激昂地讲着题。她看了看周围的人,周默低着头在写笔记,林砚正在举手准备回答问题,同桌趴着在睡觉,另一组的何梦洲在翻看书本。再往周围看去,大家神色如常,似乎并无异样。
你......到底是谁?向来都是自己自己偷偷观察别人,现如今突然有人暗中观察起了自己,易知行感到一阵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