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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五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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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几乎没有留时间给两个人睡觉。
每到一个固定的时辰,司仪就会跑上楼叫林小羽下去上香叩头,一来二去,两个人干脆不回卧室了,就靠在沙发上盖着一张被子。两个人都闭着眼睛,但谁也没有睡着。
直到凌晨五点,灵堂旁边的唢呐锣鼓又吹了起来,声音在整个镇子里飘荡。
那些琐碎的事情不会因为之前的准备而变少,随着时间的推移,每一天都会有新的事情需要准备,上午最主要的事情就是必须挖一个土坑放林长春的棺材。
下葬的地方就选在林小羽家后面的一块菜地,那里挨着一条浅浅的河沟,测方位的人说那里依水对山,很好。
蒋南生是不懂的,只是在老村长的帮忙下找了几个健壮的男人,一个个扛着锄头去挖坑。
蒋南生也跟着一起挖,挖了几个小时才修整出一个合适的墓穴。他给帮忙的人一人拿了一包烟道了谢,才又急急忙忙地回去。他实在不放心林小羽一个人在家。
但林小羽现在只有一个用途了,就是跪着。
他心疼,但也毫无办法。
到了下午,就到了老村长口里说的“歇客”。意思是林长春的那些亲戚应该在今天晚上之前请着锣鼓过来吊唁,并且参加晚上的追悼会,而林小羽需要捧着牌位跪道迎接,然后明天一起送林长春出殡。
林长春的亲戚蒋南生不知道有哪些,回来的第二天,林小羽翻着电话簿和他说了一些,他有打电话过去一一告知了林长春去世的消息。
但林长春为人自私自利,寡廉鲜耻,他的那些亲戚大多都不愿意和他来往了,蒋南生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来,但他想没有人来也好,省得又要去折腾林小羽。
事情最终的发展竟然如了他的愿,直到天黑都没有听到任何锣鼓的声音,只是过来了几个林长春的亲戚,他们零零散散的,见已经有人主事,连话都没说几句。
没有请锣鼓就意味着他们不愿意为林长春花一分钱,也不想再持续亲戚的关系,只是做最后的送别。
镇上所有的人都看得明白,有人小声道:“还不是林长春作孽,平时不把人看在眼里,喝酒赌博,借钱不还,现在死了就留林小羽一个孩子,还是捡的,谁想趟这趟浑水,作孽哦......”
这话传到蒋南生耳朵里十分刺耳。。
晚上的追悼会更是凄惨无比,竟然没有人愿意坐到长辈席上去,场面十分尴尬,最后老村长实在看不下去了,坐到长辈席上拍了拍桌子:“开始吧。”
林小羽如提线木偶一般被司仪推到灵前跪下,四周是晃眼的灯光和纸钱燃烧的味道,随着唢呐的停止,司仪拿出一张纸,然后开始以一种古怪的哭腔口吻去读林长春的生平。
“我嘛,姓林,名长春哦,今年五十有五蛮哦,生在这河东镇,爹娘都爱我哦,从小是幸福长大哦,只是可怜我六岁那年就得病蛮,腿脚不灵活哦......”
“......等到我三十岁哦,我就没了娘哦,但我娘勤苦哦,给我留了房和店哟,我就勤勤苦苦蛮,好好干哦,早出晚归么,就想多挣钱唷......”
“那年我三十有四哦,上天眷顾蛮,送了个娃给我哦,那娃是样样有都好蛮,干净又能干哦,读书也读得好么,考上了大学光宗耀祖唷......”
“现在我人在黄泉么,就担忧我的娃哦,你一个人在这人世间么,要受多少苦唷,愿你早日找到良人蛮,爹爹我也不挂心了哟......”
蒋南生不知道自己的眼泪是什么时候流下来的,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那些水滴就滑到了他的下巴。
在这些被人粉饰了的生平里,只有林小羽是真的。
司仪读完最后一句,唢呐咻得一响,司仪抬高了声音:“孝子一叩头———”
林小羽额头上绑着粗糙的麻布,呆滞地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叩下一个头。
“二叩头!”
林小羽直起身来,又一个头叩了下去。
“三叩头!————礼成!封棺————”
第三个头叩下去,林小羽却迟迟没有起来。司仪以为他晕过去了,蒋南生也一下子站了起来。
但蒋南生还没有走过去,林小羽又直起了背,他呆呆的,没有一滴眼泪。
司仪见他没事,就叫了封棺的人进去,在锤子落下去之前问林小羽:“要看最后一眼吗?”
林小羽身体没动,却开了口。
“不了......”
蒋南生的心在这一刻像是被捅了一个洞,寒风呼呼地灌进去,疼到咬紧了牙齿都觉得挨不过去。
司仪见状也不再多说了,拉了林小羽起来:“你跪了这么久过去坐一会吧,封棺我叫他们来,明早出殡。”
见林小羽站起来了,蒋南生马上越过人群走过去把他冰冷的身体托进怀里,看着他没有焦距的目光和满额头的灰尘,又红了眼睛:“走吧,和我去休息一下。”
这一夜林小羽一句话也没说,他没说害怕啊,明天要干什么啊,有点冷啊之类的,他只是把头靠在蒋南生的肩膀上一动不动。
夜里蒋南生听见窗外有风吹动树叶的声音,沙沙沙的,像有人踩着枯叶向他们走近。
他低头看林小羽,林小羽微微阖着眼睛,身体隐约颤抖,呼吸轻得像是没有。他收紧了搂着林小羽的手臂,一个吻亲亲地落在他的头发上。
第二天却下起了蒙蒙细雨,六点的时候天色还如同黑夜,出殡的唢呐却已经响了,蒋南生知道这是最后的一段路了。
要把那口几百斤的棺材抬到屋后,蒋南生觉得是这一件难以完成的事情,但土葬有土葬的方法,放棺材前就已经在下面绑了支架,老村长找了八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四人站一边,拿着木棍支住,先起棺头再起棺尾,颤颤巍巍之后,竟然稳稳当当地抬了起来,然后抬出了灵堂。
灵堂外林小羽端着牌位跪在道路中央,两边耸立的人群包围着他,雨水在灯光下细密又急促,一切都让他看起来单薄又冰凉。
司仪手里拿着一根小手指粗的竹子,竹子被剃光了叶子,在顶端挂着一米长三指宽的一遛白纸条,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悲文。
司仪喊道:“孝子叩头———”
端着牌位的林小羽对着被抬起来的棺材木讷地叩了一个头。
司仪手里的招魂幡在他的头顶晃了晃,唱了一些蒋南生听不懂的东西,然后收回了手,对林小羽说道:“一会儿你走最前头,别回头知道吗?”
说完看着手里的招魂幡,愣了一下:“这个怎么办?这里还有林长春亲戚的孩子在吗?”
按这里的规矩孝子不应该只有林小羽,只要是同辈亲属的孩子,关系近的都应该作为孝子参与祭拜和出殡,但林长春的为人显然没有人愿意为他这么做。
见没有人站出来,司仪有些无措,拿着招魂幡还想再问一问,蒋南生却伸出手来:
“给我吧。”
细雨中林小羽抬起头看蒋南生。
蒋南生却只说:“给我吧。”
司仪一愣,但有人愿意接这个山芋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就递了过去:“那你走林小羽后面。”
蒋南生把那支冰凉的细竹握在手里,伸手扶起林小羽,擦了擦他脸上的雨水,轻声道:“走吧。”
泪光在林小羽的眼里晃了一下,最终没忍住,一滴眼泪滑过了脸颊。
两人对视了一阵,他才慢慢地转了身,走在了队伍的最前面。
送葬的队伍在这个清晨蜿蜒而下,细雨蒙蒙,道路泥泞,棺材走得很慢,耳边传来几声鸡叫。
被雨打湿的招魂幡在风里微微飘动,悲文的墨水已经被雨浸开,看着林小羽低着的头和微微耸着的肩膀,蒋南生加快了步伐,紧紧地跟在了他的后面。
到了下葬的地点,天色依旧黯淡无光,周围的人打着手电和火把,借着这样的光亮才把棺材放进土里,司仪让林小羽把排位放到灵柩前然后跪下。
即使是这样的天气林小羽也没有犹豫,直直地跪在了泥泞冰凉的地面上。
一通仪式过后,司仪把何长春以前穿过的衣服放到棺材上,然后用火柴点燃,火光在黑暗中扑棱起来,把林小羽的脸映得红红的,而他的身后却还是冰凉的细雨。
等衣服燃尽,司仪看了看棺材表面的烧痕,很满意地点点头:“烧得漂亮,林家的后人以后会升官发财,一帆风顺。”
然后就是填棺了。
蒋南生按司仪说的把招魂幡扔进了墓穴,他没看林小羽,直接拿起来旁边的锄头随着众人一锄一锄地把土铲进坑里。
林小羽此时却抬起头来,目光全落在他的身上。
他的目光又全落在地上,那些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黏性很大,每一锄都比平时挖起来费劲,他的手紧紧地握着锄头,手背上凸起深色的青筋。他很认真,他很用力,他下的每一锄头,都像是在挖两人的心。
八九个人也埋了很久才填起一个土包,因为时间匆忙没能打墓碑,有人随便撬了块石头过来放在了坟头,就算是有碑了。
蒋南生觉得有些简陋,对方却笑道:“林长春能这么风光入葬就不错了,这算什么。”
蒋南生没说话看向林小羽,林小羽也没反驳什么。
等终于尘埃落定,众人就散去了。燕子走的时候哭着拍了拍林小羽的肩膀,而老村长走到林小羽身边说道:“有困难就找我,你现在一个人日子难,但别灰心,等你工作了,结了婚,就什么都又好起来了。”
林小羽低低“嗯”了一声,说:“谢谢您......”
等老村长走了,蒋南生踩着泥水走过去扶起林小羽,只见他的裤子已经全部湿透了,心痛道:“走吧,回去了。”
回到家天色已经亮了,家里的东西基本都已经被村民收拾干净了,院子空空荡荡,只有被雨水打湿的水泥地看起来脏兮兮的。
和之前一样,却又不一样。
上了楼,楼上很乱,但蒋南生一点都不想收拾,直接拉林小羽进了浴室,他想帮林小羽脱衣服,但最终没有伸手,轻声道:“你洗澡吧,衣服直接扔在外面,我去给你拿干净的过来。”
林小羽已经被冻僵了,只能缓慢地点了点头。
蒋南生拿了衣服就一直站在浴室门口,听着里面哗哗的水流声才让他稍稍安心,等水流声停止了,他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门才打开一条缝隙。
他便把衣服递了进去,浴室里的林小羽却没有马上接住,顿了几秒,才拿了衣服小声道:“你的衣服也湿了......”
蒋南生缩回了手:“没什么,你洗完我就洗。”
等林小羽换了衣服出来,蒋南生把他带进卧室放进了床单里,替他盖好被子自己才拿着干净衣服去洗澡。
回来的时候林小羽背对着他蜷缩着,蒋南生上了床,从背后把他搂住:“冷吗?”
林小羽没说话,但慢慢转了过来,一双红肿的眼睛看了看他,然后慢慢地钻进了他的怀里。
“不冷了......”
蒋南生抱紧了他:“那就好。”
抱了没几秒钟,蒋南生感觉到林小羽的肩膀在轻微抽动,渐渐地身体的抖动越来越明显,甚至发出了呜咽的声音。
他心头一颤,伸手把林小羽从自己怀里拉了出来,就看见林小羽的眼泪满脸都是。
“小羽,”蒋南生伸手抹了一把林小羽的眼泪,“别哭了。”
但林小羽的眼泪却止不住,一滴还没有抹去另一滴就又下来了,很快就如开了闸的洪水一般泄了出来。林小羽紧紧拽住他胸口的衣服,抽搐起来:“蒋哥......我还清了吧......”
蒋南生喉咙一干:“什么......”
“......我算是还清了吧......”林小羽眼眶通红,声音颤抖,“他养我一场......我为他送终......他捡我......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时间静止了一秒,他一下子把林小羽紧紧勒进怀里,林小羽这下再也忍不住了,嚎啕起来。
那沙哑又震耳欲聋的哭声在这栋房子里回荡,飘到楼下,又从门缝挤了出去,在河东镇的街道上游走徘徊。
蒋南生觉得自己的听觉好像被放大了十倍,那些歇斯底里的哭声踢打着他的耳膜让他头疼欲裂,只能收紧了手臂紧紧箍住怀里的人。
也不知哭了多久,怀里的哭声渐渐小了,林小羽像是发泄够了,也像是累了,最后只有一些呜咽的声音还在隐隐传出。
蒋南生把头抵在林小羽的额头上,声音很轻:“以后你就和我在一起,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林小羽抖了抖肩膀,半响抬起头来看他,双眼绯红:“蒋哥......你说的是真的吗......你说我们会一起变老的事......”
蒋南生拂去他耳畔被泪水打湿的头发,很肯定地回答:“是真的。”
林小羽吸了下鼻子,从被子里伸出他颤抖的手:“能拉钩吗?”
蒋南生没有犹豫,伸手用紧紧勾住了他的小手指,然后勾到嘴边,轻轻吻了一下:“拉钩,一辈子不变。”
这下终于让林小羽安心了,把脸贴到蒋南生的胸膛上,听着这个结实的胸膛里传来的有力的心跳声,嗫嚅起来:“我给你添了好多麻烦......你却还愿意这样对我......等我们老了......按你说的......去浅水镇......养一条狗......春天去潜水湾踏青......夏天去看向日葵花田......”
渐渐的,林小羽的声音越来越小,蒋南生知道他是累了,他们已经整整三个晚上没有睡过觉了。
他低头亲了亲林小羽的耳侧,轻声道:“睡吧,睡醒就什么都忘了。”
这回是真的了。蒋南生在心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