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南》千椿

51、第五十一章

　　蒋南生急急忙忙为林小羽穿好衣服，草草收拾了一下，就拉着林小羽开车往河东镇走。

　　一路上林小羽像是灵魂出窍一般地没有反应，只有眼泪在往下流，流着流着，眼泪也流不出来了，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

　　他整个人失去色彩，蒙着一层灰色，没有一丝生气，蒋南生甚至听不见他的呼吸，那样的脆弱单薄，让蒋南生觉得自己只要稍微一触碰，他就会逐渐透明，直至消失。

　　“小羽。”蒋南生握紧了方向盘，心如刀割，“你别这样，你这样让我觉得害怕。”

　　林小羽没有回应他，一直过了好久好久，他才张了张嘴巴，蒋南生却什么都没听见。

　　蒋南生心惊肉跳：“小羽......”

　　这次的呼唤他好像听见了，慢慢转过头来，本已干涸红肿的眼睛又流下眼泪。

　　“我上次是不是......不应该......不和他说一声......就跑了......”

　　心里在这一刻像是被捅了一个洞，蒋南生压抑住那种钻心的疼痛，轻声道：“那不是你的问题......”

　　林小羽把头又转了回去，看着前方黑漆漆的道路小声嗫嚅：“我应该和他说一句话吧......说一句......”

　　然后他就沉默了，似乎陷入了和林长春的最后一句应该说什么的思考里。

　　蒋南生的心阵阵抽痛，目光却又稳稳地看向了前方。高速公路的路灯也没有多亮，前方的隧道又在提示需要减速。但穿过那条隧道也只是几分钟的事。

　　他松开了一点油门，打着方向盘，他的心突然变得异常沉稳，因为他知道，现在能让林小羽依靠的，只有他一个人了。

　　在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们到达了河东镇，林小羽家里的灯亮着的，门口坐着五六个人，围着一堆炭火在说话。

　　见一辆车子停在了门口，众人感觉应该是林小羽回来了，都站了起来。

　　蒋南生下车后，打开副驾驶的门扶林小羽下车。但林小羽显然没什么力气，差点没有站稳，蒋南生把他扶到炭火前坐下想让他冰凉的身体温暖一点，轻声道：“你就坐在这里，其他交给我。”

　　林小羽没说话，却一时没有松开他的手。

　　蒋南生稍微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才轻轻把手抽了出来。

　　看着眼前的一堆人，蒋南生稳了稳心思，礼貌地说道：“大家好，我是小羽的朋友，小羽还太小，我现在代替他来做所有的事情，能麻烦你们告诉我一下现在的情况吗？”

　　人群里一个六十多岁的大叔站了出来，手里夹着烟：“我以前是这里的村长。”

　　老村长说完不由地看向林小羽，叹气道：“小羽这孩子太命苦。”

　　然后又对蒋南生招了招手：“你这样的朋友倒还真是少，你愿意帮他那也挺好的，你过来吧，我和你讲。”

　　蒋南生看了看林小羽，便走到了老村长的旁边，老村长告诉他警察已经来过了，说林长春是突发性的自然死亡，直接办葬礼就行了。

　　对于这个鉴定结果蒋南生一点都不意外，林长春酗酒成瘾，作息紊乱，又带着一具生病的躯壳，这么多年的身体透支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一脸病态，比起以后的卧病在床，猝死对他甚至可以说是毫无痛苦。

　　只是这样以颓废终结的人生让他心里多少有些悲哀，皱着眉听老村长继续给他讲葬礼的流程和需要准备的事宜。

　　这里的人讲究土葬，那些流程和事宜蒋南生用纸笔不停地记着，中途也不忘回头看林小羽。只见林小羽咬着嘴唇看着屋里，却又始终没有走进去。他的眼里有隐隐的泪光和无声的恐惧。

　　等天彻底变亮，老村长总算是说完了，而蒋南生手里的几页纸竟然都写满了。

　　这样的葬礼是如此的细碎繁琐，是他不曾想到的。

　　然后大家就渐渐散了，他们帮林小羽守了一夜，都有些受不住了。

　　蒋南生收好了笔记，赶紧回到林小羽的身边摸了摸他的手，在炭火的炙烤下，他总算是有了一丝暖意。

　　此时四处已没有他人，蒋南生伸手把林小羽搂进怀里：“别怕，有我。”

　　林小羽抓住他的袖子抬头看他，通红的眼眶里水雾弥漫，声音沙哑：“蒋哥......我不能让你替我这样操心......我......”

　　见他肯说话，蒋南生心里松了一口气，轻声道：“你别说这样的话，我能承担得起，这也是我的责任，你别担心，一切都会过去的。”

　　说完他拉起林小羽的手，目光看向里屋：“去看看他吧，最后一面了。”

　　林小羽身体一颤，手又开始变得冰冷，但还是站了起来。

　　村里的人把林长春安置在了里屋的一块木板上，身上盖着一张床单。

　　那张床单之前应该是用来铺柜台的，泛着陈旧的颜色又被磨得无比单薄，轻而易举地勾勒出林长春身体的轮廓，林小羽第一次发现，原来躺着的林长春是这样的矮小。

　　但这样的矮小反而让他全身更加剧烈地颤抖，不敢靠近。

　　蒋南生毕竟从医，不觉得一具冰凉的尸体有多可怕，只是他也不敢在林小羽面前直接掀开那张薄薄的床单，小声道：“实在害怕的话，就算了吧。”

　　林小羽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声音颤抖道：“还是......看一眼吧......”

　　蒋南生有些不忍，但也觉得应该看一眼不留遗憾，便走了过去，说了一句：“伯父，打扰了。”

　　说完便掀开床单的一角。

　　林长春的脸就露了出来，他面色铁青，脸上的皱纹因为丧失了水分像是沟壑一般分明，一双干瘪的眼睛紧紧地闭着，嘴唇在这个冬日里被冻得一片乌青，让整张脸的死寂变得异常诡异。

　　林小羽的瞳孔猛然收缩，微微后退了一步，重重呼吸了两下后，转身就往外跑去，却踢到了门槛一下子跌倒在了门口，一张嘴，一口胃酸就涌了出来。

　　蒋南生吓了一跳，连忙盖上床单跑过去搂住他，林小羽一下子钻进他的怀里，眼泪夺眶而出：“蒋哥！他！他......”

　　林小羽眼里的恐惧像是猛涨的潮水，蒋南生紧紧地抱住他，赶紧说：“别怕，别怕小羽，我在的，有我在的。”

　　林小羽伸手回抱住蒋南生，咬紧了牙关却还是止不住身体的颤抖。

　　等到两人的腿都蹲到酸痛了，蒋南生把林小羽拉了起来，他们还有很多事要办，现在并不是可以伤心的时候，他必须快点办完这些事，早一点拉林小羽出这个漩涡。

　　但他不敢把林小羽留在家里自己出去办事，只能把林小羽扶上车，带着他一起去。

　　镇上有负责丧葬一条龙服务的店，只是要什么东西，定什么规格都要自己来选。蒋南生带着林小羽进去，店里堆着的花圈和纸人看起来沉闷诡异，林小羽吓得躲到了蒋南生的背后，蒋南生轻轻拉着他的手和老板交谈。

　　谈定了规格和司仪鼓乐，蒋南生付了钱，直接把林小羽家里的钥匙交给了对方：“你们现在就去弄吧，我还有别的事，辛苦了。”

　　现在那个家也没有什么担心丢的东西了。

　　谈妥了司仪，蒋南生又开车去了河东镇附近的一个镇子，那里才有棺材可以买。

　　蒋南生怕林小羽再被吓到就让他在车里等，林小羽却还是拉住了他：“我去吧......本来也是我的事......我也不想......你一个人......”

　　蒋南生摸了摸他的头发，柔声道：“你如果愿意，那也很好。”

　　定了店里一口最好的棺材，对方答应下午一定送到，蒋南生才又开车回了河东镇继续办别的事。

　　在南方的乡下办一场葬礼，除了主事的人家，镇上的人也是都要参与才能完成整个葬礼的全部流程。

　　老村长招了镇上的人在一起商讨，大家平时一口一个林长春捡的儿子，到了这份上倒还是心疼林小羽，都表示愿意帮忙。

　　商讨完女人们就各自回去取了锅碗瓢盆往林小羽家里走，男人们就在林小羽家门口帮忙卸那些丧葬店拉过来的桌椅板凳，在林小羽家门口摆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席面。

　　菜马上买到是很难的，好在镇上有个人说自己的亲戚就是做这个的，可以让他马上拉过来应急，蒋南生道了谢，又带着林小羽去准备其他的东西。

　　这些东西都是蒋南生从来不了解的，大到棺材灵堂，小到一包烟一个牌位一张纸钱，在这里似乎什么都很讲究。

　　好在大家人都很好，他实在有不清楚的地方只要一问，大家都会不厌其烦地告诉他。燕子更是积极主动，跑上跑下地招呼打点，竟然像是林小羽的亲姐姐一般。

　　一直忙活到第二天中午，东西基本都齐了，灵堂也扎起来了。林长春被穿上了七八件寿衣终于睡进了棺材，躺在灵堂的正中间。

　　正式的葬礼就从下午开始，要持续到后天早上才能出殡。

　　司仪指挥着所有人应该做什么要什么，唢呐锣鼓停在灵堂一边，到了固定的时辰就吹奏一次。

　　林小羽作为林长春唯一的儿子，这时候蒋南生再也帮不上他任何忙了。

　　吃晚饭的时候，镇上的人就都坐在门口的七八个桌子上吃饭，林小羽被司仪叫过去，让他给林长春送饭上香。

　　林小羽默默地跟上去，跪在灵堂前把一碗白饭放在林长春的黑白照片前，低着头不说话。

　　司仪就在一旁念起悲词，念完说道：“你就跪在这里，这柱香燃完你再起来。”

　　林小羽低低“嗯”了一声。

　　蒋南生拿着筷子，碗里的饭是一口都吃不下去，直直地看着林小羽单薄的背影。

　　老村长看了看蒋南生，咽了一口饭才说：“人都得生老病死，做儿女的嘛，都有这么一遭，你还愿意帮他打点，他一个人的话我看真是什么都做不了。”

　　说完老村长又喃喃：“他怎么一直都这么瘦了吧唧的，也长不高，风一吹就要倒似的。”

　　蒋南生没回答，却放下了碗筷。

　　晚饭后大家就散去了，要第二天才来，院子里留着司仪和锣鼓，丧葬店的人还在院子里扎着花圈，他们都围在炭火前抽烟聊天，有说有笑。

　　林小羽却一直跪在那里，柏树枝扎成的灵堂苍翠到冰冷。天色渐暗，头顶的灯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有小虫子在灯光下飞舞，他却一动不动，像是一块冰冷的石头。

　　蒋南生默默地走过去，静静地站在了他的身后。

　　时间在升起的轻烟里流逝，等最后一柱香灰落下，蒋南生赶紧伸手拉住他：“起来吧。”

　　林小羽像是被人打断了思绪一般整个人一惊，才发现拉他的人是蒋南生，但他却没有站起来。

　　“怎么了？”蒋南生赶紧问道。

　　“腿......”林小羽声音沙哑地回答，“没有知觉了......”

　　蒋南生瞬间呼吸一重，然后两只手探到林小羽的腋下把他抱了起来，感觉到他身体竟然没有一丝热度。

　　“你好冷......”蒋南生有些哽咽，“吃点东西吧，会暖和一点。”

　　林小羽显得有些木讷，但一时没有离开他的怀抱，只说：“蒋哥......夜还好长......”

　　蒋南生却只是扶紧了他往楼上走，轻声回应：“无论多长，我都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