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南》千椿

2、第二章

　　等开了一段路，蒋南生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子这才发现自己忘了介绍自己，忙说：“我叫林小羽。”

　　蒋南生嗯了一声，看着前方漆黑的道路：“我叫蒋南生。”

　　“蒋南生，”林小羽眨了眨在夜色里依然明亮的眼睛，笑起来，“真好听。”

　　这话让蒋南生不由抬眼，从后视镜去看这个叫林小羽的男孩子。

　　林小羽此时也是那种很干净的眼神，像是泉水一般清澈。

　　但蒋南生只是笑了笑。如果他还没有遇见过赵知硕，可能他听这个男孩子这样说他会很动容，但现在他的心就像死水一般平静。

　　他没什么期待了。

　　只是此时夜色愈浓，山野间只有车灯在晃动，明明是两个人，却都有些沉默，这样的氛围未免有些消沉，于是拐过一个弯道后，蒋南生又问道：“你是学生吗？”

　　见蒋南生在和自己说话，林小羽握住衣角：“嗯，我是Z艺术学院美术系的学生，今年大二。听同学说浅水镇的向日葵很好看，所以来写生。”

　　说完林小羽又止不住地回味：“是真的好好看，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向日葵花田，好像看不见尽头，太美了。”

　　“所以忘记了回去的时间吗？”蒋南生笑。心里却想竟然是大学生，他看起来实在是太小了。

　　林小羽很难为情：“我是在镇上的旅馆里住，早上我是坐一位大伯的拖拉机过来的，回去的时候我想肯定没有那样的运气可以有顺风车了，就想着走路回去，结果画画太投入，一不留神就忘记了时间。”

　　这比蒋南生知道他实际的年龄更吃惊：“你坐拖拉机来的？又打算走回去？我本以为你至少有一辆车......自行车什么的。”

　　林小羽扰扰头发：“我是有一辆自行车，但是路上车胎爆了，镇上修车的师傅又回家去了，只有先停放在旅店里。”

　　蒋南生看着车窗两边的灌木在夜色下像黑影一般唰唰地掠过，由衷地感叹：“你也太能干了，骑着自行车骑到浅水镇来了。还好我们又遇见了，不然你走路，也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回镇上。”

　　“是啊是啊，”说到这个林小羽有些激动，“我真的没有想到还能遇见你，我运气真好，真的很感谢你！”

　　蒋南生淡淡地笑：“举手之劳罢了。”

　　此时蒋南生觉得胸口又有些隐隐发痛，想着应该是要吃药了，但是车上此时已经没有水了，只能加快了速度。

　　三十分钟后，他们终于到达了浅水镇。

　　浅水镇就如同它的名字，小镇的一边被一条浅浅的河流围绕着，这个镇子很小，主街道只有三条，但也不算冷清，街上时常有居民在走动。

　　停好了车子，蒋南生先去旁边的小商店买了水，从驾驶座的抽屉取了几粒药吃了下去，缓缓吐了口气，才觉得心神定了定。

　　林小羽此时已经取了画板背在背上，看着蒋南生欲言又止。

　　从他关切的眼神，蒋南生看得出来他大概是想关心他的病情，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蒋南生从塑料袋里掏出另一瓶矿泉水递给他：“给你的。”

　　林小羽很不好意思地接过，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到蒋南生在对着自己笑，又赶快低下头去：“那个，我能叫你蒋哥吗？“

　　蒋南生笑道：“可以啊。”

　　林小羽这才松了口气，试探地问道：“你今晚要住在镇上吗？”

　　蒋南生如果不是想回市里，大可以在小别墅里住一晚，不需要在连续开了十几个小时的车后还如此疲劳驾驶。

　　但此时蒋南生觉得自己想得实在有些乐观了，他对他现在的身体还没有一个十足的了解，胸腔传来的阵痛，以及长时间驾驶的疲惫，都在告诉他，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必须要休息。

　　蒋南生只有对自己的身体妥协：“嗯，看来需要住一晚了，我觉得挺累的。”

　　林小羽却突然笑起来，但也十分小心翼翼：“那就是要在这里吃饭了？我能请你吃一个饭吗？”

　　他清澈的双眸里满是期待，蒋南生有点说不出拒绝的话，顿了顿，嗯了一声。

　　林小羽马上说：“那你想吃什么，这里能吃的很少，大概只有炒饭，水饺，炒菜，或者面条。”

　　他似乎看出了蒋南生是一个讲究的人，怕他不愿意吃这里的东西，连忙说了好几种，盼望蒋南生能从中选出一个他觉得可以下嘴的。

　　蒋南生还真仔细挑选了一下，道：“面吧。”

　　林小羽听了露出笑容来，连忙给蒋南生带路：“那我们去吃这条巷子里的那家，我吃过，很好吃！”

　　蒋南生只是笑着和他走。

　　小镇上的饭馆大概会被蒋南生归类进苍蝇馆子，但此时他也别无选择。还好这家面馆虽然门面小小，但桌椅板凳摆放规整，桌面铺着白色的桌布也非常白净，看起来并不差。

　　他们一进去，一个精明的中年女人就从后厨探出头来：“二位吃什么啊？”

　　林小羽忙说：“我要一碗竹笋面，一两的。”

　　转头看着已经坐下的蒋南生，把手边的菜单小心翼翼地递过去：“蒋哥你自己选选吧。”递完顿了一下，又指着菜单下面的一排说：“这下面的比较清淡。”

　　察觉到林小羽的细心，蒋南生淡淡一笑：“谢谢。”然后认真地看起了菜单。

　　看了一圈蒋南生说：“就这个牛肉面吧，我也不知道吃什么好。”

　　林小羽赶紧告诉老板要一个牛肉面，转头又问蒋南生：“几两啊？”

　　这个倒把蒋南生问住了，疑惑道：“不是小碗大碗么？一两是多少？”

　　林小羽抓了抓头发，打量了一下蒋南生，然后对老板说：“二两吧。”

　　等林小羽坐回去，蒋南生倒很想和他探讨一下关于一两二两的问题。林小羽却先开口了：“蒋哥你是不是以前不在z市生活？”

　　蒋南生觉得很神奇，点头说：“是的，我小时候在北方长大的，后来去了T市。”

　　“T市啊，”林小羽笑着，两个眼睛水灵灵的，“那边也不能算是很北方，但是地理上也划到北方去了吧，难怪蒋哥吃面要说大碗小碗。”

　　蒋南生若有所悟：“我是很多年没有在南方生活了，一回浅水镇，这里气候太潮湿，我背上有些发痒，不知道是不是长了疹子。”

　　林小羽听了赶紧说：“那一会儿在旅店我帮你看看吧，如果是疹子就在药店买点药......”

　　越说林小羽的声音越小，他大概觉得自己冒昧了，虽然看得出蒋南生今晚必须睡在这里，但蒋南生也许并不会和他住一个旅店，并且他也不像是会住他住的旅店的那种人。

　　蒋南生却很温和地回应：“可以啊。”

　　林小羽这才不至于很尴尬，只是点头。

　　此时热气腾腾地面上来了，林小羽赶紧抽了一双筷子递给蒋南生：“蒋哥你吃。”

　　此时是七月的天气，虽然天黑了却还存着暑气，这家店里只有一个老式的风扇在吱吱呀呀地转着，望着眼前色泽不错的面，蒋南生其实也胃口缺缺，只是又不愿意败了林小羽的兴，也怕自己身体不吃东西承受不住。

　　拿起筷子正想勉强吃吃，却看到林小羽面前的素面，顿了一下，便把自己碗里的牛肉都夹到了林小羽的碗里。

　　林小羽脸一下子红了，忙推辞：“给我做什么？”

　　蒋南生还是那副他常有的温和笑容：“我没有吃过的。”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林小羽有些着急。

　　蒋南生柔声道：“你这么瘦，应该多吃点肉，我病还没好，也该少吃些荤腥。”

　　林小羽听蒋南生这么说，想推辞又不好再推辞，红着脸闷闷地拿着筷子。

　　夹完了肉，蒋南生也就吃了起来。他虽然讲究，但到了这个地步他也用不着还端着架子不吃，而且他其实是个随和的人，既来之则安之。

　　只是他没想到味道确实如林小羽所说的，不差，甚至有些滋味。手拉的面条很有劲道，面汤也很爽口。不由地也比自己想象中的多吃了一些。

　　林小羽看蒋南生吃了不少，心里也放松了不少。

　　吃饱了林小羽去结账，蒋南生看着林小羽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小叠很碎的零钱，数够了数，递给了老板。

　　从面馆出来，林小羽好像对蒋南生的感觉更好了，有些热络地问：“那你要去我住的那家旅店住吗？”

　　想着面的味道，蒋南生觉得林小羽是一个可靠的人，既然他问了，应该也不会很离谱，便说：“你带路吧。”

　　林小羽便含着笑意带着蒋南生往旅店走，此时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路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两个身影在街上只晃了五分钟，那家旅店就到了。

　　林小羽上前和老板娘说他还有一个朋友也要住这里，问还有没有房间。

　　老板说有，但是单间是不带卫生间的，上卫生间需要下楼来。这让蒋南生不太满意，问有没有带卫生间的，老板说：“标间有，要不我把这个弟弟的单间退了，你们一起住标间吧，价格一样。”

　　林小羽有点呆，让蒋南生和他一起住，他是没有意见的，他就是怕蒋南生并不喜欢和别人一起住。

　　蒋南生倒是不介意：“那就这样吧。”

　　然后要拿出证件登记，结果老板直接就着林小羽登记的信息在本子上划拉了两下，又改了改，就带着他们上楼了。

　　房间虽然有些陈旧但还算干净，只住一夜，蒋南生觉得还是可以接受的。

　　林小羽很谨慎，指着两张床说：“那个，我睡靠近窗户这张床可以吗？到了晚上夜露很重，我怕......”

　　“你怕我感冒吗？”蒋南生坐到床边，淡淡地笑。

　　林小羽脸有些红，还是问了他一路最想问的话：“嗯......你是感冒了吗？我看你一路脸色都不是很好。”

　　蒋南生这时眼神黯淡了一些，目光稍稍落在了地面上，慢慢才苦涩地笑了笑：“我没感冒。”

　　林小羽只能闷闷地嗯了一声。

　　蒋南生又抬头看着林小羽，还是那样的笑容，却有些豁然：“我刚失恋。又被人打断了三根肋骨，肺也受了点伤，所以状态并不好。”

　　这样的豁然可把林小羽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想说要说什么，憋了半天才脸红红道：“这，这，他们怎么能打人......太坏了......”

　　蒋南生觉得林小羽为他打抱不平的模样有些可爱，也有些逗笑他，双手撑在床上自嘲一般地笑问：“你怎么能断定打我的人是坏人呢？万一我才是那个坏人呢？”

　　他这么说，全然已经忘了一个多小时前，他让林小羽上车，还说自己不是坏人。

　　大概是这个男孩子看着实在是个单纯的人，和他说话让蒋南生没有什么芥蒂，也觉得很舒服。之前阴郁的心情有些散开了。

　　“这不可能！”没想到林小羽回答得很快，“蒋哥！蒋哥怎么会是......”

　　林小羽说得如此认真，甚至因为太过于肯定有些微微的喘气，让蒋南生突然觉得自己的话有点太残忍了。

　　蒋南生有些沉默，林小羽大概不想说这个，转移了话题：“你说你不知道背上是不是出了疹子，我帮你看看吗？”

　　本来答应了的蒋南生此时却有些不忍心了，愣了一下，笑道：“不用了，我在卫生间用镜子看就好。”

　　林小羽说：“卫生间没有镜子。”

　　这算是刷新了蒋南生对旅店的认知。

　　“我帮你看看吧，没有最好，有肯定是要拿药的。”林小羽有些坚持。

　　蒋南生只能妥协：“好吧。”

　　说完蒋南生站起身来去解自己衬衫的扣子，林小羽急急忙忙就往卫生间跑了进去：“对了！我要洗个手！”

　　等他洗完出来的时候，蒋南生已经把上衣退到了腰部。

　　林小羽一眼就看到了那宽阔的背上有大片还未消失的淤痕，大大小小，又层层叠叠，在冷白的灯光下格外刺眼。

　　林小羽心头一紧，站在原地没有动。

　　蒋南生回头看他，放轻了语气：“被吓到了？那就算了吧。”说完伸手要把衬衫提起来。

　　林小羽赶忙止住蒋南生：“不是不是，我只是......”

　　“他们，他们下手太重了吧......”林小羽的眼睛竟然红了，身体也微微颤抖。

　　蒋南生觉得有些好笑，毕竟他们才刚刚认识，大概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能让林小羽这样酸涩的。

　　蒋南生想要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却又忍住了，带着些玩笑的语气：“我们才认识，你这样的反应好像我们认识了好久一样。”

　　林小羽愣了愣后，用力摇摇头：“我，我只是......我只是觉得你应该是一个好人，却......很痛吧？”

　　蒋南生看了他一会儿，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转身露出自己的背，声音放柔了一些：“你帮我看看吧。”

　　林小羽这才吸了下鼻子，走近去看。

　　那些淤青实在是有些可怖，林小羽都不忍心看了，却还是忍着认真看了一遍，然后摇摇头：“没有。大概只是受了些湿气，回市里就能好。”

　　蒋南生嗯了一声，拿伸手把衬衫拉起来穿好：“谢谢你，那睡吧。”

　　林小羽咬咬嘴唇，快速蹿到了床上，扎进被子里，用被子盖住了头。

　　四周很快就安静了下来，蒋南生听不见林小羽的任何声音，连呼吸声都没有，只听见窗外满是蟋蟀和青蛙在草木里歌唱的声音。他在黑夜中闭上了眼睛，慢慢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