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君》苏钥

3、所念今安

　　在楚优看来，帝君确实很疼楚宁，赐予一场盛大的编发仪式，特邀凝国少君为楚宁祝福，所有参加仪式的君臣，在此之前皆沐浴焚香，以最干净的仪容为楚宁庆贺。
　　与楚宁一母同胞的君八子楚稚，也有幸得到帝君垂怜，由帝君亲手编发，亲口赐字。生母良时美人柳氏一向形若透明，难得今日喜庆，与帝君对视欣慰，两厢情意绵绵。

　　爱卿无奈表示，所有男子在编发礼当日、仪式开始前必须沐浴焚香，参加仪式者皆如此，由族中权威者或其父母为其编发取字。
　　楚优摊手，驳道：“帝君希望楚宁一生荣华康安，所以赐字金安，你再看没什么存在感的楚稚，因为沾了楚宁的光，得到帝君一时关怀，赐字得心，而你，字是爱卿，却是唯一不被爱的小孩。”
　　爱卿辩解：“小优，我的字不是帝君所赐，且我并非是不被爱。”
　　楚优反驳：“你的字都不是帝君亲口所赐，怎么证明帝君更疼你？”
　　爱卿苦笑沉默，回忆前世，自己参加楚宁的编发仪式，不幸遇到乐正九曜生，再度被威胁索取，而楚明玉在暗处目睹了发生的一切，甚至事后尾随自己，在未央宫门前拦截，实施恶欲，且自己越抗拒，得到的惩罚越重。
　　楚优咧嘴笑出邪恶：“爱卿美人继续！别停啊！我正看到精彩的一幕！”
　　爱卿停止回忆，幽声叹息，犹豫着要不要去参加楚宁的编发礼。
　　虽然前世惹了诸多麻烦，但今生自己与乐正九曜生素未谋面，且与楚明玉许久不见，楚宁与楚稚亦未曾伤害自己，到底都是哥哥，在仪式上见一面，避免日后多疑，再生嫌隙。

　　“不去！”楚优一口回绝，“现在我说了算！楚宁的编发礼，我偏不去！”
　　絮梓迈着小碎步出现，在楚优身侧颔首：“殿下，空桑君子与长离君子的贺礼，奴婢已派人送至郁仪宫。”
　　小心翼翼抬眸，却见楚优脱掉衣服，随手扔到地上，轻笑下令：“袖口的柳絮图样我很喜欢，以后我脚下踩着的每一双鞋，鞋底都要绣上柳絮图样。”
　　絮梓表情凝固，垂眸微微颤抖，咬紧牙关再抬头，努力挤出一丝微笑，轻轻开口：“奴婢遵命。”
　　可是眼泪已经止不住掉落，絮梓连忙低头擦拭，不敢在楚优面前失态，急匆匆想退下。
　　忽闻一阵清脆笑声，楚优伸手揪住絮梓的衣襟，提到膝上，笑意温柔却涂满剧毒：“别哭啊，我逗你呢，既然你怕我踩着你，怕我不要你，那就做好你分内事，我喜欢你精明聪慧，但我更喜欢你懂事顺从，所以别自作主张，别再做多余的事，换掉你，我很舍得，也就一句话，不麻烦。”
　　松开絮梓，楚优起身，将身上衣物全解，扔到地上，冷漠下令：“都拿去烧了吧，给我换一身红色衣服，我去烈阳宫见夫人。”
　　絮梓低头，默默抱着地上衣物退了出去，再回来时，端着一盘崭新红绸，跪着伺候楚优穿上衣服。

　　闲坐在烈阳宫的景书清，看到楚优时颇感意外，起身相迎，问道：“平日里殿下与空桑君子熟络，原以为殿下会去空桑君子的编发仪式。”
　　楚优摇头浅笑：“出了未央宫，双脚便不自主的朝着夫人奔来，便是我更想念夫人教我学识。”
　　景书清领着楚优走到书案旁，一脸宠溺：“我期盼着殿下来，早先备着笔墨纸砚。”
　　楚优与景书清对视一笑，坐下拾笔抄书，遇到不懂之处就问，不知不觉换成爱卿掌控身体。

　　约莫两三时辰，沈一准从外面回来，进入正殿向景书清禀报：“夫人，殿下，编发仪式已止，奴婢方才回来，虽不许入场，但奴婢有听到，帝君亲口赐字，空桑君子字今安，长离君子字难思。”
　　爱卿与景书清对视一眼，手中笔拿给沈一准，摊开一张新纸，道：“你写出来，我想看看，帝君所赐何字。”
　　沈一准应声，双手稳接笔，在纸上写“今安难思”四个字，写完，又道：“原本帝君说‘但愿君七子空桑一生荣华康安，赐字金安’，但空桑君子说‘唯愿今安’，帝君便准空桑君子改字为今安，对长离君子说‘但愿君八子长离一生顺心顺意，赐字得心’，长离君子却说‘所念难得’，帝君也准了长离君子改字为难思。”

　　楚优面色凝重，又出现与书中故事不相符的桥段了。
　　书里写道：“帝君很疼君七子空桑，许其一生荣华康安，遂赐字金安，对君八子长离，帝君少许疼惜，便祝其一生顺心顺意，赐字得心。”
　　爱卿苦笑：“唯愿今安，我又何尝不是唯愿今安，所念难得，我心念者亦难得难思。”
　　楚优明白了，忍俊不禁：“难怪在你印象里，与楚稚相看两厌，原来是情敌，你心系君五子楚越，他也同样惦记着，所念所思都不差你分毫。”
　　“小优，我很清楚，兰君是哥哥，也只能是哥哥。”爱卿说这话的时候，心在隐隐作痛。
　　共享到心痛的楚优沉默，执笔在纸上写“兰君”二字。

　　一旁星晚悄悄勾了勾沈一准的袖口。
　　沈一准看了看星晚，颔首默默退出正殿。
　　星晚也行礼匆匆，默默退出正殿。
　　留沈言溪轻轻摇头，偷着乐。

　　景书清看到楚优写的字后，唇角淡淡笑开，追忆道：“三年前，越儿的编发礼，没举行仪式，没贺礼祝福，只有你寄信一幅字画‘玉兰似君，衣白胜雪’，几日后，越儿回信与你，帝君看过，欣然意同。”
　　“依尔之言，字取兰君，”爱卿念出声，笑着抬眸：“等到我编发礼，请兰君哥哥予字。”
　　景书清伸手轻抚爱卿头发：“殿下，我们一起等越儿回来。”
　　“嗯！”爱卿笑容明媚，所有阴霾一扫而空。

　　絮梓在烈阳宫门外已候多时，看到沈一准跟着爱卿，眼底一瞬间划过阴郁。
　　从前絮梓体型瘦小，常遭受其他宦官讥讽打压，遇到爱卿后，摇身一变未央宫掌事，尽管面上风光，依旧被一些宦官瞧不起，其中也包括沈一准。
　　“殿下！殿下留步，”沈一准小声叫住爱卿，道，“请殿下听奴婢一言，并非奴婢对谁偏见，只是絮梓看着殿下的眼神，与奴婢看着殿下的眼神不一样，奴婢说不上来，总之殿下万事小心，尽量避开絮梓对殿下的触碰，奴婢便送殿下到这了。”
　　说完，沈一准低头退后，转身跑去正殿，向夫人禀报。
　　在前世，沈一准说过同样的话，当时传入絮梓耳朵里，一路上脸色阴沉，回到未央宫就把爱卿绑起来，狠狠折磨了一晚。
　　止住回忆，爱卿转身，门外站着絮梓，在阳光下面容清秀柔和，恍惚回到昔日，雨夜里点灯，陪在自己床前，握着自己的手，那时絮梓声音温柔，说：“殿下别怕，奴婢会一直守护殿下。”

　　从什么时候开始，絮梓变得狰狞恐怖？
　　大概是遇到乐正九曜生之后，一切都变了。
　　絮梓不能接受一直守护的殿下被人玷污，就好像心爱的珍宝遭到恶意破坏。
　　看着爱卿绝美的脸，又似乎能理解破坏者的恶意。
　　既然珍宝已碎，索性持续崩坏。
　　絮梓无法亲自上阵，便用尽手段折磨爱卿，从死物到活生，看着完全崩坏的爱卿，成功满足絮梓扭曲的内心。

　　爱卿走到絮梓面前停住，心里五味杂陈，一道门槛隔开了前后两面。
　　往前，是深渊。
　　转身，至海底。
　　絮梓伸手：“奴婢护送殿下回宫。”
　　爱卿把手放给絮梓，迈过门槛后挣脱，自顾自往前走。
　　絮梓就跟在身侧，保持着一个人的距离。
　　偷瞄一眼絮梓，不偏不倚对上絮梓炙热的目光。
　　也许，自己软弱，两世都逃不开枷锁。
　　但是，有小优在，小优会解开所有束缚，拯救自己。
　　爱卿停住脚步，转头对絮梓下令：“多备几身衣服，要紫色的，有祥云，他更喜欢。”
　　“他？”絮梓疑惑。
　　“嗯，你以后也要听他的话。”爱卿浅浅一笑，回头继续走。
　　想到昨天开始陌生的殿下，絮梓很快察觉到楚优的存在，匆忙抓住爱卿的手，道：“殿下身体里藏着一个魔，奴婢会想法子为殿下驱魔。”
　　爱卿鼓起勇气，甩开絮梓的手，蹙眉看着絮梓，一字一句，无比清晰，亦诛心：“他！不！是！魔！他！是！我！的！命！”
　　絮梓低头，放慢了脚步，走在爱卿身后。
　　真正的殿下生气了也是温温柔柔，而假的殿下一言一行都充满杀意。
　　辨认真假殿下，对絮梓来说，是轻而易举。
　　也因此觉得不甘。

　　楚优惊奇的发现，自己居然睡着了。
　　即使不掌控爱卿的身体，以灵魂形态藏在爱卿的身体里，自己也能做到休眠，并且依旧能共享爱卿的感受。
　　“哇！”楚优惊叹。
　　“哦！”爱卿也赞。
　　“真神奇！”楚优问爱卿，“你确定把我的存在告诉絮梓，他不会到处说你被鬼附身？”
　　爱卿摇头：“絮梓不会传出去的，因为皇宫里无人肯信，污蔑君嫡子的罪名，絮梓担不起。”
　　“你要这么说，他哪里是不会，分明是不敢！”楚优鼓掌，“风花殿下真厉害，到底是当过几年帝君，有点东西啊！”
　　爱卿浅笑：“我只是比较了解絮梓啦，絮梓其实很可怜，如一准所言，絮梓常遭受其他宦官毒打，遇到我之前，他挨饿被揍，没人帮他管他，只有我出现，把手伸给他，所以他不能失去我，一旦离开未央宫，他就会死。”
　　楚优叹息：“可怜，可悲，可恨，你救了他，他却对你……酱酱酿酿，虽然很刺激，但我拒绝接受。”
　　“以后不会了，”爱卿一脸欣然，“因为有你在。”

　　楚今安溜进未央宫，直奔书房，精准无误冲到爱卿身前，一把抱住爱卿，兴奋抖动：“风花！我有字啦！我能出宫啦！”
　　近在咫尺的娃娃脸，洋溢着欢喜情绪，恍惚从前许多时，楚今安跑来找自己，说笑玩闹。
　　“恭喜啊，空桑。”无论前世今生，爱卿都由衷祝福楚今安编发礼成。
　　楚今安握住爱卿肩膀，一脸认真，说道：“往后，你唤我时用字，今安是帝君赐予我的字。”
　　“嗯，今安。”爱卿淡淡笑着，应了一声。
　　楚今安显然不是很满足，咧嘴一笑：“若你在字后面加上哥哥会更顺口一点。”
　　“今安哥哥。”既然是楚今安的生辰日，那便再满足一下吧。
　　“风花……你真好。”楚今安心满意足，笑着笑着却哭了，抱着爱卿哀嚎，哭声肝肠寸断。
　　“闻此恸哭，三分悲凉，六分忏悔，再细品，哀嚎里，尚有一分庆幸。”楚优的声音在耳边格外清晰。
　　爱卿叹了一口气，轻拍着楚今安的背，耐心哄着：“今安哥哥，不哭不哭，今日你生辰喜庆，要保持笑容，掉眼泪不吉利。”
　　“呜哇……啊呜……哇……”楚今安哭到口齿不清，舌头都不利索，完全听不懂在说什么。
　　吵得楚优不耐烦了：“闪开，我来！”

　　拿到身体掌控权，楚优当即推开楚今安，先是给了一掌，打在楚今安脸上：“闭嘴！你哭鸡毛！”
　　脸上火辣辣的疼，楚今安伸手捂住脸，难以置信的看着楚优。
　　接着，楚优揪住楚今安的衣襟，大声呵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很丑很丢人！知道么！”
　　楚今安受到惊吓，呆愣愣的看着楚优，半晌才弱弱点头：“呃……嗝～”
　　楚优冷哼一声，松开楚今安，端正坐姿，拿笔蘸了蘸墨汁，继续抄书。
　　爱卿暗赞：“不愧是小优！两句话就把今安震慑了。”
　　“收拾他，小菜一碟罢了。”楚优将冷酷贯彻到底，笔杆子不停。
　　“小时候，今安爱哭，常拉着我一起哭，南枝姐姐哄他，兰君哥哥哄我，后来今安爱笑，兰君哥哥奔赴战场，南枝姐姐也嫁人了。”回想幕幕温馨，爱卿思绪万千。
　　楚今安趴在一旁，缓和了一会儿，正常说话：“往后我住皇宫外，不能找你玩了，可我舍不得你，我想天天见你，所以我去求了帝君，帝君赏我一块令牌，准我随意进出皇宫，这样我就能随时来找你啦！”
　　“哦，府邸怎么样，楚稚跟你住一起。”楚优眼皮不抬，脱口问出爱卿所想，语调整齐划一，把疑问句说成陈述句。
　　楚今安一怔，片刻后给出反应：“我府邸在城西，那一片山海，帝君都赐我了，楚稚……被你带偏了，长离也有字啦，叫难思，你可不能再直呼名儿，像昨晚那样没大没小。”
　　楚优没说话，用鼻音轻哼一声，算作回应。
　　楚今安继续讲：“难思府邸在云川府邸对面，说是怕吵，而云川府邸那一带都很清静，你也知道，云川随景家出战，一直未归，府邸自然落得清静。”
　　楚优停笔，吹干笔墨，合上书，动作一气呵成，利落娴熟。
　　换爱卿掌控身体，忧虑开口：“可是兰君哥哥曾许诺，将来我住他对面，如今却被楚难思抢了。”
　　楚今安伸手揉了揉爱卿的头：“别难过，我对面留给你，等你编发礼成，我接你出宫。”
　　爱卿摇头：“不用了，我只是许久不见兰君哥哥，有点想他……”
　　“嘶～呀！”楚今安一拍大腿，道：“完了，我对面住着言络心，好像也不能给你住。”
　　爱卿歪头：“你为什么会住在言统领对面？”
　　楚今安难得脸红，压低声音：“城西那一片全是小食街，走哪都有美味，一到晚上就有点乱，所以住言络心对面，害怕的时候就找言络心。”
　　爱卿握紧拳头：“你说得对，我一定要住在兰君哥哥对面，因为害怕的时候就可以找兰君哥哥。”
　　“你何必执着云川对面呢？住我府上，我保护你！”楚今安笑出一口白牙。
　　爱卿豁然开朗，握住楚今安的手：“你说得对，我可以住在兰君哥哥府上，每天都与兰君哥哥见面。”
　　“啊？”楚今安一脸懵，“风花，我不是那意思，怎么一个两个都往云川那里挤？九弟，你看看我，我也是你哥哥！”
　　爱卿认真看着楚今安，点头夸赞：“今安哥哥你真好，知道我想兰君哥哥，特来为我出主意，我现在就写信给兰君哥哥！”
　　楚今安再度瞠目结舌，这么一打岔，都忘了来这里的意义。
　　但看爱卿认真写信的模样，唇角忍不住弯起弧度：“唯愿今安，你我皆安。”
　　爱卿转头，问：“今安哥哥，你说什么？”
　　楚今安慌乱的摆摆手：“没，没什么，我是来告诉你，你送的贺礼……我很喜欢，我也准备了回礼。”
　　伸手，一条吊坠悬在爱卿眼前，血色晶莹，注入光芒，有云影映出。
　　“其实我很早就准备着，一直没能送到你手里，你一定要收下，最好每天都戴着，若是气运能转移，我愿意每天分一点幸运给你！”楚今安笑着，依稀有泪光闪过。
　　虽然不懂回礼有何意，但爱卿还是接下吊坠，并当着楚今安的面戴上：“看，我会一直戴着。”
　　“嗯！那我就……先回去了。”楚今安想再伸手摸摸爱卿的头，不知想到什么，又放下了手。
　　爱卿一向对情绪敏感，察觉到楚今安的小小举动，笑着倾身抱住楚今安。
　　心里似乎有一块沉重轻轻落下。

　　也许在这一刻，自己是被原谅了吧。
　　楚今安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