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郎心 ...
-
觉清好奇地打量这位痴情种。
褚时安不愧于武榜榜眼的称号,生得极高,比柳槿和还高出半个头来;他一身墨绿箭袖服,扎皮革腰带,遒劲的肌肉把宽松的上臂撑得鼓起;粗眉大眼,直鼻厚唇,凌厉的视线射来,叫人望之生寒。
不像个县尉,倒似将军。
柳槿和这厮惯来厚脸皮,心安理得地受完礼,温和道:“褚县尉为何言谢?”
“谢大人愿意邀请拙荆。”褚时安竟又朝着觉清遥遥施礼,弄得觉清心虚不已,侧身避开。
褚时安诚恳道:“拙荆身世特殊,一直以来颇受争议。下官一个大男人倒是不怕他们唧唧歪歪什么,但女子心思细腻,多少有些郁郁难安。大人与下官算是同病相怜,如此相助,下官如何能不言谢?”
柳槿和从没见过这般哪壶不开提哪壶、木讷白痴的家伙。
偏生褚时安一副见到知己的模样,离去前还约他喝酒。
觉清对褚时安评价很高:“褚大人真乃性情中人!耿直忠诚,难怪能俘获褚夫人芳心。”
柳槿和“啧啧”两声表示不赞同。
之后几日,柳槿和被两桩案子压得透不过气,觉清几乎见不到他人。她自己也事务繁杂,安顿徐怀、整理库房、打理资产,一件件办完,已是月末了。
晨初时柳槿和说要去郡城一趟,觉清这才想起,自己似乎欠段漪房一张请帖。
把花笺送出去不过三个时辰,段漪房便来访了。
觉清惊异地去花厅将人接到正房:“我还以为褚夫人明日才会到呢。”
段漪房笑:“左右闲来无事,柳夫人相邀,就欣然而至了。”
觉清注意到她眼下发青,脂粉略厚,似是为某事烦忧。两人关系不近,倒也不好直问,觉清提议:“冯姑手巧,酿得一手好酒——掺了梅子汁,倒不醉人。不妨你我小酌几杯?”
段漪房迟疑了片刻,抬眸凝着觉清:“漪房却之不恭了。”
觉清被她看得竟紧张了一瞬,听她赞成才嘱咐冯姑上酒来。
□□中有一颗亭亭如盖的银杏树,眼下叶子还未落完,金灿灿的伞盖舒展开,笼括树下石桌石凳。
“这颗银杏的岁数只怕比咱们俩加起来都大了。”段漪房喝了三盏梅子酒,单手托腮,左手转着落叶的梗,眼神迷离地看向忽闪的鹅黄叶面:“它矗立此处百年之久,可曾孤单呢?是否有人陪它说说心里话?”
居然是一杯倒。觉清扶额,好笑地观赏美人醉酒。
段漪房还在为树发声:“这样多落叶,谁又懂银杏树的悲哀呢?辛辛苦苦长了整个春季,说没就没了,嗝。”
她双颊酡红:“就像我一样,谁知道我内心苦楚?”
觉清宽慰道:“褚夫人若有什么难处,不妨告知于我。”
“不行不行!”段漪房坚决摇头:“我不喜欢跟别人诉苦。说了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别人都不愿意听了,我还在说呀说的……”
她皱着眉,抿着唇,“得不到附和,我又要难过的。索性自己瞒在心里,谁也不告诉。”
“那不是很辛苦?”
“这有什么的。”她的头无力地搁在手背上,“柳夫人,可有人叫你的夫君纳妾?”
到底还是说出来了。觉清叹惋,风华绝代的段漪房竟在苦恼这事。
“未曾。”
“你可真走运。”段漪房喃喃,慢慢的转为小声的抽噎:“我不舒坦,可我又如何开口!我本就低他一截……”
口是心非的段漪房说了半个时辰的话,觉清听着听着,在酒力加持下也靠着石桌小憩起来。直到来收酒壶的文墨惊叫,方唤醒沉睡二人。
段漪房还迷糊着,被她家婢女接回了;觉清垂着头坐在榻上,接受冯姑文墨以及徐怀的批评。
“夫人真是,小酌怡情,怎能喝倒了客人?”
“小姐如此贪杯,在那冰凉凉桌上睡了那么久,风寒了如何是好?”
“阿姐真坏,自己去玩,却叫我背书。”
觉清一个头两个大,自暴自弃往后倒在锦被中,捂上耳朵:“不听不听……”
“王八念经!”徐怀立马接。
“世子爷您笨,”文墨恨其不争:“怎么骂上自己了?”
觉清仰面躺了半晌,又爬起来:“咱们女子,如何立得住?”
文墨道:“如小姐这般,出身显赫,娘家雄厚。”
“你好好瞧瞧我眼下的情景。”觉清不满撇嘴,看向冯姑。
冯姑咧嘴:“那老奴就来说说老夫人的事儿吧。老夫人年少守寡,遭柳家人算计,分家只得了二两纹银。
“那时候大人还年幼,吃穿住行,还有念书,哪一样不花钱?老夫人便白手起家,自个儿开了间药铺,吃了比男子更多的苦,这铺子才渐渐做起来。
“眼下杨家药房已在晋阳郡开了十几家分行了。老夫人也从一开始的‘柳杨氏’变成了杨大掌柜——所以老奴的答案是,独立,有钱,看顾好自己。如此,不论娘家夫家如何,咱们自己就是自己。”
觉清两眼发光,连连点头。
且说另一头风尘仆仆赶到安城的柳槿和。
为加快脚程,他忍痛舍下小茹,借了觉清马车的马,疾驰两个时辰才抵达。
他搓了搓冻得发僵的脸,拍拍身上尘土,向郡府的门房递了名帖。
八品芝麻官好歹得了温和脸色,门房请他进郡丞大人的值房稍事等待,称谢大人即刻便到。
柳槿和看着轩丽阔达的郡府,想起自己衙署那脏兮兮破烂不堪的廊柱厅堂,不禁感慨,官大一级压死人!
郡丞谢襄是个俊雅的中年男子,不蓄须,眼神清亮,气度柔和。
他抬手止住柳槿和的长揖,“这便是莲县的柳县令吧?久仰。辰光可贵,免去繁琐,直说正事便好。”
柳槿和对这位郡丞颇有好感,正色道:“下官接到一桩案子,细查下来竟越挖越深,恐涉及一条巨大的拐卖女童、安插暗线的交易链。下官推测,甚至能与京中官员扯上关系。”
谢襄拧眉听完柳槿和的详细说明,呼出一口气:“的确不简单,这个案子我也要斟酌,乃至于往州府上报。”他赞许地看柳槿和:“你虽初入官场,心思却很细腻,办事也妥帖,将来若顺畅,入京为官不在话下。”
柳槿和拱手:“多谢大人赏识。”
谢襄站起身,“我今日先查查邸报,看是否有北上逃官。不如你且落脚我府上,待核验完毕,再互通消息。”
柳槿和欣然应允。
黄昏后入了谢府,柳槿和略一思索,叫了跑腿的小吏,给出一笔银子,吩咐其送口信去莲县。
许是谢府客房的床榻过窄,柳槿和有种睡不踏实的感觉。浅眠到天明,束好冠蹬上鞋,简单洗漱完,便去正堂寻谢郡丞。
郡丞一手举着邸报,眼睛黏在上头,另一手拿汤匙,胡乱舀起粥点送入口中。边上立着的蓝衣妇人是其妻张氏,数落他吃饭还三心二意。
柳槿和向夫妻二人问好。张氏见二人似要谈公务,福身告辞了。
谢襄目送张氏走过回廊,这才放下邸报,邀柳槿和坐下共食。
柳槿和没客气,落座后问:“大人可曾查到什么?”
谢襄叹气:“真是奇也怪哉。从昨日下午翻到近子时,南方阳、靖、越、舒四州,五十八郡,所涉贪腐、结党、苛税等需罢官判刑的犯官,无一逃离。”
“怎会如此?”柳槿和不解,“莫非是证人所言有误?”
“不过我想到你说的,那女子早几年便搞不清楚自己所处方位,于是顺手查了北方的官员。”谢襄脸上带着莫测的笑,“你猜我发现什么?”
柳槿和也笑:“您定然是找到了那人。”
“不错,”谢襄把手头那份报掉个头,指着一排字道:“斯州临西郡郡守,崔祺。”
柳槿和咀嚼着字眼:“崔?可是京中怀恩侯家?”
谢襄不置可否,收回邸报:“你一介县令,查到此处已算功德圆满。剩余的莫要再插手了。”他顿了顿:“我并非争抢功劳之意。若能破解此案,老弟你定是头等功臣。”
柳槿和连道不敢:“大人叫下官伯棠便好。这件案子水深,大人也要务必保重自身。”
婉拒郡丞留饭之意,柳槿和跨马返程。
奔驰在起伏的山峦间,眼前掠过深秋萧瑟的景色,他脑子里却在过着阿罗阿婍的案子。
仿佛遗世独立的睢园、养在其中连所处方位都不清明的美貌少女、精通琴棋书画乃至床上事的嬷嬷、各地来访的买客、少女们熟记的密码书……
这盘棋,该是很早布下的。
会是谁,有如此财力、人脉、资源,铺成这样的网?这些对各地官场,乃至京城政局有何影响?
柳槿和扼住自己纷飞的思绪——罢了,大人物的事,同他这样一介小县官有何关系?
小人物……
他陡然勒住缰绳,惹得马儿撅起前蹄,引颈嘶鸣。
他忘了!
阿罗的故事里,有一个特殊的小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