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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追风 ...


  •   元昭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一,谢璟喻为抵挡西戎,与西戎主帅同归于尽,扭转战局,战死沙场,尸骨无存。

      元昭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关山突降大雪,浇灭了将一切焚烧殆尽的大火,露出残破的大地。

      元昭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西戎不战而退,自此,长达半年的战争就此结束,与此同时,消息传入长安,举国皆哀,皇帝下令追封其为提督骠骑大将军,赐侯,号延平,世称延平侯。

      元昭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军队班师回朝。

      谢府,非艰院。

      安枳星只觉一阵眩晕,跌倒在坐榻上,不可置信的睁大眼,重复着,“你说什么?”

      云扇忍着泪,哽咽道:“姑爷,他......回不来了。”

      “回不来,是什么意思。”她眼底蓄起泪,咬着下唇看着云扇,乞求着能听到她说不是她想的那样。

      “小姐,您别为难我了。”

      云扇哭着握住她的手,“您知道的啊。”

      安枳星张了张嘴,摇头,眼泪一颗颗的落下来,“我不信。”她猛然挥开云扇的手,哭喊着,“我不相信!你骗我你骗我!”

      “他说过要回来的,我为他绣了那么多衣裳,我们好说好要去江城的,他从来不会食言的!”

      她跌倒在地上,又挣扎着起身要出去。

      “你们一定是在骗我,他是不是就站在外面,他就是故意骗我,想看我的反应。”

      她推开门跑出去,却一头撞进谢母的怀里。

      “母亲,她们在骗我是不是?是不是?”

      安枳星攥紧谢母的衣袖,渴望着能听到谢母笑着点头,然后告诉她谢璟喻还平安,不日就要归来。

      然后谢母却红着眼,不忍对上安枳星的目光。

      “怎么可能呢。”她摇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这不可能,我们明明赢了,母亲,我们不是赢了吗?他为什么会回不来,我们赢了的啊。”

      谢母也心痛,她就这样一个儿子,他还那样年轻,出征前还笑着说劳烦她多照顾着安枳星一点,她性子娇气,多担待担待,等他回来后再向她赔罪。

      怎么就,就回不来了呢。

      安枳星靠在谢母身上,哭到喘不上来气。

      怎么办啊,怎么办。

      没有谢璟喻,她一个人怎么办。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回不来的就他一个,为什么上天要如此狠心,只施舍她这样短暂两年,就收回。

      谁能告诉她该怎么办,怎么样才能让他回来,究竟要怎么办,谢璟喻才不会离开。

      她头脑发晕,胸腔堵塞着一口气,喉间发涩,突然吐出一口血来。

      “枳星!”

      “小姐!”

      天地倒转,意识消失前,她最后看到,是谢母和云扇慌乱的脸。

      即将过年,为了不和新年冲突,连大军都来不及等回来,葬礼就必须办了。

      安枳星再一次的,对这个世道生出了讽刺,恶心的她想吐。

      府里已挂起了白绫,灰暗的砖瓦上,白色的条绫更衬得肃穆压抑。

      她一身素缟,肿胀着眼守在空空的棺材旁,神情恍惚。

      今日已是二十四,还有五日就是除夕了。

      连最基本的七日搁棺都做不到。

      她眨眨眼,忍回眼底的酸涩。

      谢璟喻,对不起,我是不是好没用,连这样最基本的尊重,都不能为你争取来。

      没关系的。

      不多时,她目光又温柔下来。

      很快,我就会去陪你了。

      期间,安父安母、清华长公主、楚暮雨和江云开,甚至是皇舅舅都曾来找过她,希望能纾解心中的苦楚。

      安枳星总是沉默着听完,然后在他们离开前,揽住她们,说一句谢谢。

      五日后,这架空荡荡的棺材送入谢家墓地。

      那天,阴雨多日的长安难得放晴,冬日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安枳星仰起头,痴迷的看着泛着金光的太阳,光线直射她的眼眸,刺的她眼皮发涩。

      谢母的眼眶还泛着红,揽过安枳星的肩。

      除了得知消息的那一天以外,她再也没有见过安枳星流下一滴眼泪。

      她知道安枳星是个坚强的性子,但同时也怕她的刚烈。

      她太安静,太冷静了。

      安枳星与谢璟喻的感情有多好,他们都有目共睹。

      她情愿安枳星整日哭闹,即便是发火砸东西,是在知道连七日停棺都做不到时,能大声反驳,指责和辱骂所有人。

      而不是不敢置信的看着他们,然后又将眼底的怒火、失望和恨意埋藏在心底。

      她浑身染着冷意,又像是所有人中最事不关己的那一个。

      这让谢母从心底生出胆寒来。

      安枳星收回目光,对谢母笑了笑。

      “枳星......”

      谢母欲言又止。

      “我没事的母亲。”她笑着,“我知晓您要说什么,我都明白的。”

      我只是不能接受。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她对这个世界的恨意就不可控制的与日俱增。

      人的记忆都是有限的,新年将至,除了他们,没有人会记得曾经有个人,在边关的战场上,堵上自己的身体,燃烧生命,以尸骨无存的代价,换来今日和平热闹的除夕。

      她不敢想象当时的场景。

      她好想好想问他,谢璟喻,你痛不痛啊。

      我好痛。

      痛到每时每刻每分每秒,心脏都像被人用刀刃一片片的切割下来,骨肉分离又被重组,极致的恶心盘桓于喉间,时时刻刻的提醒着她:

      谁都可以遗忘,唯独她不行。

      回到谢府,白绫已经被撤下,街坊周围已经有了喜庆的味道,只有谢府,沉寂的宛若荒岛。

      安枳星没做停留,直接回到了非艰院。

      晚上还要吃年夜饭,安枳星推脱没有去。

      府里人其实都没什么心思去吃,见她提出来,便应允了让她好好休息。

      安枳星从专门放信的小匣子里,拿出两封未拆封的信。

      一个是她还没来得及寄出去的信,一个则是四日前收到,谢璟喻还在西边时寄来,但姗姗来迟的信。

      她指间摩挲着信封,终究是没有打开,只是将自己所写的那封放到烛火下。

      火舌扑腾一下舔舐上纸张,火光映在安枳星的脸上,映照出她面上复杂的神情。

      有伤痛,悔恨,憎恶,怀念和极致的温柔。

      倾注了她心血的信被席卷的火焰吞噬,落下零碎的灰烬。

      她没有拆开谢璟喻寄来的信,而是反复的抚摸着,最后放回匣子里。

      今夜的街上一定很热闹吧。

      去年的两个除夕,她都是和谢璟喻一起过的。

      夜晚的月亮依旧柔和,盈盈的散发着温柔的清光。

      街上的喧闹声明明离得那样远,可安枳星却感觉就在耳边。

      她吹熄了灯,躺在冷冰冰的床上。

      灯火通明的长安,唯有谢府只隐约挂着两盏灯,在风中闪烁的像残败的烛火。

      安枳星闭上眼,听到响彻长安的烟火声和欢呼声。

      寂静的非艰院,她沉默着,沉默着。

      新年终究还是来了。

      去年的非艰院门口,爆竹声不断,谢璟喻从身后捂住她的耳朵,靠门框上,和她一起笑着看红色的软纸被炸的飞扬起来。

      今年的非艰院,安静的一丝气息都没有,安枳星站在门口,看着院前那个凋零的古树,看了很久。

      后来的日子,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她不对劲,全身上下从头到尾都不对劲,可偏偏谁也说不出来究竟是哪里不对。

      她好像只是变得沉默了,比还没有遇到谢璟喻之前更沉默了些。

      初三那日,她回到了安府,听了父母亲、乃至是专门赶回来得兄弟姊妹们说的很多话。

      她应该是听进去了,又像是形成了一道屏障,将她自己孤立出来,与这个世界都划清了界限。

      安母整日担惊受怕,拉着她反反复复的叮嘱,哽咽着说不要做傻事。

      然而安枳星却很不解的看着她,然后笑道:“母亲您多虑了,女儿不会做傻事的。”

      那怎么能叫傻事呢。

      她既不能改变结局,就只能自己去奔赴属于她的归途了。

      她轻轻抱了抱安母,什么都没有再说了。

      安母悬着心等了好几日,反而等来了安枳星出门的消息。

      美其名曰为散心。

      她那日究竟做了什么,谁也无从得知。

      时间就这样慢慢过,多数时候,她总是保持着沉默。

      一直到了元宵的晚上。

      安枳星放下手中的笔,拿开镇尺,等墨迹干后,折好书写的满满的纸,放在书桌前的小盒子里。

      盒子里,满满当当的都是她写给其他人的信。

      她目光眷念的抚摸着盒子的边缘,再轻轻的合上。

      她换上一套嫩绿色的对襟襦裙,散下青丝,将谢璟喻赠与她的小木梳握在手里,缓缓躺在床上,闭上眼。

      宁静的夜晚,她沉沉的睡去。

      再醒来时,烛火即将燃至末尾,火光微弱,屋内昏暗。

      安枳星恍惚的睁开眼,喉咙残留着隐隐的铁锈味。

      谢璟喻......

      夜里的非艰院不同于白日,烛蜡燃炸的轻响便显的格外清晰。

      “谢璟喻......”

      多日的沉默使她声音沙哑,每个字都像一匕利刃刺穿她的咽喉。

      “好黑啊,我有点害怕......”

      她哽咽,“你不是说要保护我的吗?那你现在在哪儿。”

      窗外风声不绝,她听了许久,也未听到那道熟悉的声音。

      烛火摇曳里,她看到了一盏花灯。

      那是前年中秋谢璟喻赠予她的,上面是一位将军,一位铁骑踏黄沙,维护山河太平的将军。

      安枳星一直都知道战争是残酷的,是会有人流血,有人牺牲的。

      可她没想过会是他。

      初次见面的时候,她就知道谢璟喻并非池中之物,长安这一方天地是困不住他的。

      他是蛟龙,生来就属于大海,遨游于辽阔的汪洋,而不是困于池塘搁浅而亡。

      她不想,也不愿如此。

      一开始她就告诉自己,意外总是会猝不及防的降临,所以她珍惜与他相处的每一刻。

      可当噩耗真正传来的时候,她才恍然意识到,从始至终,她也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她后悔了。

      说她自私也好,说她恶毒也罢。

      无所谓了。

      她不止一次的问自己,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要是他?

      如此泱泱大国人才辈出,怎么就非得是他?

      明明,明明说好了的,春天去无垠的大草原赛马射箭;夏天到江南看小桥流水,在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秋天去大漠骑着骆驼寻找传说里的波斯古国;冬天登上雪山之巅看一方旭日初升。

      最后......

      最后,生一个像她的小姑娘,三个人,一辈子。

      现在,都没有了。

      约定,承诺,都没有了。

      她曾以为他们会一辈子,可这一生才刚刚开始,约定好一起的人却已不在身边。

      午夜梦回时她也曾悔恨过,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拦下他,为什么在他看向她时,她是笑着答应的。

      可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

      她挣扎、嘶喊、崩溃。

      她听到她的心脏在哭喊,看到她的身体在腐烂,灵魂在凋败。

      她痛啊。

      痛到连灵魂都在战栗,好似每一寸肌肤都被生生割裂,万蚁噬咬。

      她无法想象以后的日子应该怎么度过。

      她再也等不到他回来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只想谢璟喻回来,只要能回来,多久都可以等,一个月,一年,十年,即便是到老,哪怕只有一面。

      没有人能帮她。

      来来往往的人都会为她停留,或是拍拍她的肩,或是揽过他,告诉她要节哀。

      她们会说很多,多到她其实已经记不清究竟说了什么。

      可是从来没有人能真正告诉她,究竟应该怎么做,怎样才能让他回来。

      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开解自己,才能接受这样潦倒的事实。

      她像一座孤岛,举目望去四下无人,连风都吝啬于给予一缕清凉。

      她独自在天地间,是生了根的顽石,独自矗立,等到日落西沉,春去冬来,山河影动。

      她一直等,等到连世界都衰亡了,她还在那里。

      后来,天地合一,她死了。

      冬夜的空气带着湿凉,她额头的汗却生生打湿了软枕。

      她知道是药开始起作用了。

      疼痛来势汹汹,痛的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平日是最怕疼的,连指尖被扎破了一点儿都会两眼泪汪汪地寻求安慰。

      可此刻,她却咬着牙,把每声呜咽都吞到肚子里。

      因为再没有人会来了,再也不会有一个人急的连耳尖都发红,慌慌张张的问她哪里疼,然后心疼的把她揽到怀里,轻拍她的背,像哄一个小孩儿那样安慰她了。

      她头痛欲裂,侧过身,却在微弱的火光中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依旧穿着离家前的那一身衣袍,手执书卷,坐在他们常谈天论地的木桌前,长发未束,面容沉静,连指尖都沾染着静谧的温柔。

      暗淡的暖光映在他的脸庞,柔和了锋利的眉眼。

      她不敢眨眼,怕是她的幻觉,怕一个不留神,他就又会化为虚无。

      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抬起眼望向她。

      “怎么醒了?”他声音很轻。

      “梦见你不要我了,惊醒了。”安枳星低声说,明明是笑着的,眼里却蓄起了雾气。

      “怎么会呢。”谢璟喻轻轻放下手中的书卷,撑起下巴冲她微笑,眼里的爱意清浅又热烈。

      “快些睡吧我的小星星,过几日我们还要去江城,那儿山清水秀,你定然会喜欢。”

      她哽咽,颤抖着挤出支离破碎的几个字,“谢璟喻......你要记得。”

      她泣不成声,“你要记得,我们成亲了。”

      他笑了,“自然是记得的,元昭十四年三月十九日,谢璟喻和星星成亲了。”

      她眼里落下泪来,顺着眼角流入鬓角,留下一小片濡湿。

      她拼尽全力,想将谢璟喻含着笑温柔凝望她着的模样印在眼底。

      可她到底是撑不住了。

      一缕风悄悄吹过,烛火倏地熄灭,屋内瞬间陷入黑暗,那个她魂牵梦萦的身影也随之消散。

      她阖上眼,安安静静的睡去。

      这一次她没有醒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追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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