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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追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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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璟喻再醒来时,已经是他回来后的第三天了。
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他趴在旭云身上,整个人都成了一个雪人,完全看不出人形。
起初士兵还不敢把人放进来,生怕出事,还是郑将军认识旭云,才把人送了进来。
请来军医一瞧,从脸到腿,那身上简直就没一块好肉,浑身滚烫,内力紊乱,伤势着实严重。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现在不是夏天,伤口没进一步恶化。
即便是这样,他也昏迷了三日。
他一醒,就想起在祈城发生的事。
他如今回来了,郑将军便也不会专门检查旭云身上有没有消息。
此刻旭云应当早已送到马棚里,喂马人不懂他画的东西,很有可能将他撕下的衣袍当做垃圾处理了。
他强撑着身子下床,披上外袍,想要去找郑将军。
然而等他推开门,却发现院子里空无一人,连守卫都不在。
谢璟喻皱起眉,慢慢往院子外走去。
出了府,大街上原本热闹的人流也明显稀少。
他侧过头捂住唇咳嗽两声,而后拦住一个百姓,问道:“今天是发生什么了吗?”
被拦住人叹口气,摇头道:“还不又是西戎,他们又打来了,这次足足有十万大军,全部将士都去前线支援了,闹得城内人心惶惶。”
谢璟喻心里警铃大作,立刻松开手,也不顾浑身的伤痛,径直往府里跑。
西戎此时派出大军,定然是牵制住关山城的兵力,好为后方部队拖延时间。
他迅速换上甲胄,拿上长枪,停了下,从匣子里拿出一个东西揣在怀里,然后去马棚牵来旭云。
事态紧急,他要立刻请求郑将军的意见,带兵堵住后方的西戎人。
他翻身上马,旭云也感觉到主人的情绪,以最快的速度疾驰在大道上。
谢璟喻登上城墙,下面的战局混乱,一眼望过去只能看见乌泱泱的一片人头。
幸而郑将军还没有下城墙,谢璟喻找到他,匆忙的行礼道:“主帅,前两日我探查发现西戎实际实在祈城侧的关山里挖了地道,地道直通关山城,此时他们突然发动总攻,定然是想为后方精锐部队争取时间。”
他说的又快又急,“璟喻请命带队拦截!”
郑将军目光震惊,又立刻强压下去,问身旁的守将,“我们还能调出多少士兵?”
“大约一千人。”
西戎的十万大军压境,对关山城带来了极大的压迫。
跟随着谢璟喻一起来的士兵有部分被派去了收复的失地,而西戎却是举国征兵,还将嘉城等还几个城池的士兵偷偷调走,现在本就是以少对多,一个人都珍稀的不得了,能挤出一千人,已经很不容易了。
谢璟喻和郑将军都明白,谢璟喻咬牙,“就这样,赶快调遣,关山城一时攻破不了,后方他们一旦进来,关山城,就真的危险了。”
“去,调人。”郑将军当机立断,“我已经派人去通知了其余的城池,等他们一来,我就让他们去后方支援你。”
“是!”
谢璟喻和守将一起转身下城墙。
郑将军摁住额头,心中暗暗担忧。
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西戎,是他这个做主帅的失职。
谢璟喻,你可一定要回来啊。
城墙下,有军医们在快速的配药熬药。
在守将去调人的时候,谢璟喻突然停下脚步,走到刘军医面前问道。
“刘军医,你可有能暂时麻痹疼痛的药?效果越强的越好。”
刘军医忙的手快要闪出幻影来了,头也不抬的忙里抽空答道:“有是有,就是药效果后,疼痛感会成倍增加。”
“那劳烦您给我一份,急用。”
刘军医这才抬头看了谢璟喻一眼,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从药箱里翻出一个小药瓶。
“多谢。”
“你的身体其实——”
“刘军医,我是大齐的将军。”
谢璟喻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打断刘军医未说完的话,眼神里分明没什么表情,却让刘军医什么都明白了。
他是大齐的将士,保家卫国、驱逐外敌是他与生俱来的使命和荣耀。
他目光坚毅,一身铮铮铁骨。
刘军医呐呐的闭上嘴,没说话了。
守将的兵即将点完,谢璟喻垂下眼眸,从桌上抽出一张纸,拿起毛笔,欲下笔,却又顿住。
他能说什么呢。
说他的又要食言的愧疚,梦想没能达成的遗憾,和不甘心?
谢璟喻抿紧唇,最终在纸上落下几行凌乱的字迹,折好递给刘军医。
“劳烦您帮我收好,如果我没能回来,请帮我......”
他喉间哽了一下,声音沙哑,“转交给我的妻子。”
刘军医一瞬间湿了眼眶,“要给你自己去给,我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会帮你跑腿。”
谢璟喻似是笑了下,想说什么,另一边的守将已经点好兵在叫他。
他把纸塞到刘军医手里,连最后的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骑上马离开。
刘军医低下头,看着手里这一张轻飘飘,又有万钧之重的纸,颤抖着放到药箱最深处。
谢璟喻心里着急,路上的脚程很快。
他其实并不知道西戎的出口在哪,但是关山这样的巍峨,以他看到的入口来说,单单是半年不到,他们是不可能挖穿关山的。
既然如此,就只能说明他们会中途从地道里出来。
山上最好走,能走多人的路只有烽火台的官道。
所以,他们势必会想尽办法官道。
果不其然,等谢璟喻到一行人到关山脚下时,烽火台上燃起了熊熊狼烟。
还来得及。
“将士们,随我上山,斩杀了那群妄图侵占我们家园的蛮夷!”
“是!”
山上不好骑马,谢璟喻下马,拍拍旭云的头,“今日我就不能带你去了,回去等我吧。”
旭云高高的嘶鸣一声。
谢璟喻没时间慢慢和它说,他扭过头,带头走在最前面,振臂高呼,“上山!”
谢璟喻到底是更熟悉官道和关山环境些,根据狼烟升起的地方判断西戎人的方位。
下马时,他就已经吃下刘军医给的药,快到烽火台时,药效已经开始发作,身上的剧痛渐渐消失。
烽火台已经可以用惨烈来形容。
西戎是由哈切多带领着莫约八千将士,其中有几十人衣着有明显不同,是那晚交手的精锐。
而烽火台总共也不过百来人,此刻已全部被他们所虐杀。
谢璟喻握紧手里的长枪,面色阴沉。
“谢璟喻,好久不见。”
哈切多说着一口流利的中原话,笑眯眯的看着谢璟喻。
“是很久没见了。”谢璟喻连眼角都淬着冷漠。
“不过,上次我虽然输了,但是这次。”他大笑着,“谢璟喻,输得将会是你,即便你提前发现了我们的计划,但还是于事无补。”
“这次,胜利终将属于西戎!”
“痴心妄想。”
谢璟喻不欲与他废话,做了个手势,身后的军队应声而变。
是来之前他们提前说好的指令。
谢璟喻长枪一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击上站在最前面的哈切多。
哈切多没想到谢璟喻会突然攻上来,慌忙执剑抵挡。
瞬间,两方人都正面对上,大齐这边的人虽少,但是训练有素,阵型又是专门针对关山这样的场地的排练出的,有天然的场地优势,短时间内,竟也未落下风。
哈切多打不过谢璟喻,因而等他反应过来后,谢璟喻对上的,就是哈切多和十名精锐。
“你逃走的那晚,折损了我整整十名精锐,虽然对我来说伤亡惨重,但想必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也十分不好吧。”
哈切多勾起笑,“我说过,这次,你输了。”
谢璟喻只觉得身体里有使不完的力气,内力奔涌,想要冲破障碍,肆意的发泄出来。
看起来刘军医给的并不只是单纯的止痛药。
不过,这是好事。
“我也说过。”谢璟喻反手刺穿一人的剑,尖锐的枪尖直接贯穿他的身体。
“痴心妄想。”
可过了两盏茶的时间,哈切多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谢璟喻不该是这样的,他受了那样重的伤,怎么可能还能反抗这么长的时间。
哈切多的脸扭曲起来,目光阴狠的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他余光看到什么,又慢慢放松。
“谢璟喻,你再强,但你的部下没那么强,又有什么用呢。”
哈切多哈哈大笑起来,主动退出了战局。
谢璟喻转身的瞬间,看到了那边的情况。
不好,很不好。
即便大齐有微弱的地理优势在,但人数始终是无法逾越的鸿沟,再加上藏在西戎大军里的精锐,肆意的破坏着阵型,屠杀将士。
谢璟喻心下微沉,手腕发力,想办法挣开了几人的纠缠,足尖一点,回到后方混乱的战局里。
哈切多微微抬了抬下巴,那几人便立刻跟着追上前去。
谢璟喻身上已经多了不少的伤痕,坚硬的甲胄被裂开了好几道口子,但他一刻也没有犹豫,手起刀落就是好几个人头。
然而那几名精锐一直不依不饶的纠缠着他,分散他的注意力,再加上时间一长,他的体力迅速的流逝,还未好转的身体也开始发烫,变得有些迟钝。
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去,有大齐,也有西戎的。
精锐部队的攻击多集聚在他身上,不过这样也好,能牵制住他们,大齐的士兵们束缚减少,也能更大程度上杀敌。
哈切多没想到他会坚持那么久,站在一旁看了会,忍不住又冲进来,再次对上谢璟喻。
他硬接下哈切多砍来的一剑,恍惚的想,关山城那边的战斗应该也快结束了吧?
起初谢璟喻还能接下他们的攻势,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总有几剑会刺到他身上。
药效开始退散,谢璟喻嘴角溢出血,身体被突如其来的剧痛麻痹的一顿,毫无征兆的被狠狠的踹倒到地上。
向这群杂碎低头?
谢璟喻脸上血迹斑斑,他撑着长枪,脊梁挺得笔直的像一把尺。
一息后,他又借着长枪的力,站起身,然后,再次迅速且用力的斩向向他冲来的人,收割一条条人命。
他一次次的被刺倒,又一次次的站起来,砍下一旁人的头颅,有普通士兵的,也有僵持一段时间后的精锐的,这样的场景不断地重复上演,却始终不能真正阻止谢璟喻。
“该死!”哈切多喘着粗气,气到身体发抖。
在他看来,这应当是一场必胜,且将会胜的很轻易的一场战斗。
可是谢璟喻就凭着他浑身的伤,和心口堵着的一口气,硬生生把他们耗到现在。
八千人对上一千人,折损了将近四分之三的人,连精锐也少了一半还多。
即便今日谢璟喻他们全死在这了,他也不算赢。
一个精锐将剑扎进谢璟喻的手臂里,他呼吸一窒,额头的汗密密麻麻的涔出。
他咬牙,向前一步,剑刺的更深,与此同时,他举起手,挂着浸泡了满满鲜血红缨的长枪毫不留情的捅穿他的喉间。
药效已经完全消散,他痛到连呼吸都在战栗,全身不自觉的发抖,却仍旧站立着,面无表情的拔出手臂里的剑。
散落在身体四处的伤口源源不断的流出血,将他浑身都染成血红色,他唇色苍白,俊朗的脸上的血渍遍布,发丝凌乱,整个人脆弱的像个瓷娃娃。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瓷娃娃,却恍若杀神临世,斩杀了西戎那样多的人
。
他已经没力气了,大齐的幸存者也不知道还有几个,然而西戎那却还有一千多人。
他不可能凭借着这样残破的身体,抵挡千人。
“无所谓了。”哈切多也被谢璟喻伤了好几处,他捂住伤口,语气阴冷,“用这么多人的命换来你的命,也值得了。”
谢璟喻实力过强,死的人里面,有一半都是他杀的,这样的一个人,对西戎的威胁太大,死了才是最好的选择。
“是吗?”他声音很低很轻,虚无缥缈的像一阵风,“这么说来,我还是赚了。”
哈切多下意识警惕起来。
谢璟喻抬起头,那双澄澈透亮的眼里,一点点的浮现出血色。
他这是在——
“你疯了!”哈切多惊叫到几乎失声,连连后退。
谢璟喻微微退开腿,然后以快到看不清的速度冲上前。
“我不许你们,踏上这片土地。”
他高举长枪,身影跃至半空上,眼底淌出鲜艳的血来,在脸上拉下长长的两道诡异的痕迹。
“给我,滚回你们的国家!”
内力自脚底蔓延至全身,萦绕出一阵阵的波动,他散乱的长发飞舞起来,漆黑的发丝缠绕在他苍白似纸的、鲜血淋漓的脸上,显现出旖旎又可怖的艳色。
磅礴如山海般的内力凝聚在枪尖,空气被气流席卷到扭曲。
哈切多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慌乱无措的拉过身边的人挡在他前面,连滚带爬的朝背面人多的方向跑去。
谢璟喻的视线变得模糊,但那个丑恶到令他想吐的背影却深深地印刻在他的眼底。
身体的痛觉开始似乎变得缥缈,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最后的力量,狠狠像哈切多投掷去。
长枪旋转着,以万钧凌云之势撕裂空气,穿透一个个抵挡着的身体,带着喷涌而出的鲜血,在空中划出一道笔直的血痕,最终猛烈刺进哈切多的后背!
“不!!!”
谢璟喻狠狠的从空中跌在地上,眼口鼻耳、全身都不受控制的溢出大量的血,沾染的面无全非。
时间像一根线,被陡然拉得很长,尖锐的嘶鸣声像针刺进他的耳朵里,回荡起阵阵的轰鸣,渐渐地,又消末不见了。
哈切多呢。
他死了吗?
他眼睛完全模糊了,一片血色茫茫中,他听不见任何声音。
还差最后一下。
西戎,所有人,都不能踏下关山半步。
谢璟喻手指颤抖着,艰难的,两指合上。
骤然!巨大的爆炸声在不远处响起,土地剧烈的抖动,刹那间燎起万丈火原,以哈切多为中心,无情的吞噬着周围所有的人。
谢璟喻被气流冲击的掀起身来,狠狠的打在一棵巨树上。
知觉已经消失,他张大了耳朵,隐约听到不断若隐若现的哀嚎声。
这片土地上的尸体,成为了最好的养料,滋养着贪婪的、不知餍足的火焰,他们杀戮的人、犯下的罪,最终铸就成为燃尽他们的每一束火焰。
谢璟喻缓慢的扯起嘴角,迷迷糊糊的想,他这样,算是拦住西戎了吗?
如果有人逃出去,那他也没办法了,他真的已经,尽他最大的力了。
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意识开始消散,轻的像飘起的一缕青烟,盘旋着,脆弱的。
郑将军身经百战,周将军的援军也应当要到了,关山城定然无碍。
哈切多已死,西戎群龙无首,精锐部队已经折损了一大半,再加上刚才用他生命换来的一击,这八千多人,应当没有什么幸存者。
西戎兵败而退,祈城的收复,也应该是顺利无碍的了。
这场战争,终于要结束了。
一切都将回归到正轨上,他已完成自己的使命,只是可惜。
他闭上眼,眼角落下一滴泪来。
他的星星怎么办啊。
她还那么年轻,人生还那样长,往后却不能陪伴在她左右。
以后,还有谁能像他那样照顾她,未来的日子,她又将如何过呢。
还会不会有人,能像他一样,心甘情愿的陪她走遍世界的每个角落,陪她看朝阳,赏明月,教她骑马,哄她睡觉,为她绾发梳妆。
没有他在的日子,会不会有人欺负她,会不会在背后说她坏话,说她没人要。
她还在听话的等着他,希望她的丈夫能够回来。
明明说好了,战争结束过后要回去的。
可是他真的别无选择。
但凡有更好的选择,他都不会这样毅然决然的走上一条不归路。
他想要这世间安泰,要太平盛世,要海清河晏,要他的小姑娘远离战火与硝烟,一辈子都平平安安。
只是代价也同样惨重。
惨烈到谁都不想,也难以承受。
星星啊,对不起。
你绣的衣裳,我大概是穿不了了,说好要一起的庆祝的新年和要去的江城,也不能陪你了,真的很对不起。
答应你的话,这一次是真的要食言了。
你那么聪明,以后的路,想来没有我,也一定能走的很好。
江城、草原、沙漠雪山森林,世界那么大,未来的风景,也请代我去看看吧,不要再困于小小长安里了。
你会见到更多的事,遇到更多的人,或许时间一长,你就会发现,谢璟喻其实一点也不好,他言而无信,欺骗你的感情,哄骗你许下承诺和约定。
这些都不是你的错,你很好,非常非常好。
所以,不要对他曾经的存在耿耿于怀。
你绣了那么久的衣裳,他连看也不看,答应的事也一推再推,没能做到。
这样坏的人,没什么好记得的。
他只是你漫长人生中遇到的小小风景,你一定会遇到更适合你的,更美好的未来。
所以......
他眼睫颤抖,心痛如刀绞。
所以,忘了我吧。
炽热的火舌贴近他的肌肤,攀附上他的鲜血淋漓的指节,映照出金辉般的亮色。
他轻轻的弯起手指,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却落了空。
过去的一切终如泡沫幻影,曾经许诺过的未来,也如镜花水月,成为他再也无法企及的幻梦。
好想再见见她,告诉她,她那样的好,好到他舍不得离开。
他好喜欢好喜欢她,想和她一辈子都在一起,不分开。
只是可惜,终究是做不到了。
那段岁月里如鎏金般的记忆,往后,只剩她一个人记得。
渐渐沉没的意识里,他好像看见了当初的那个清晨,一个小姑娘,穿着嫩绿色对襟襦裙,梳着乖巧的双环髻,抬起头,在朝阳下,对他露出羞涩的笑容。
那是他的初见,是他想抓住,却溜走的光。
与此同时,远在长安的安枳星心口突然一空,茫然无措的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