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清秋》江归宁

50、幻梦

　　(一）

　　我第一次见到星星的时候，是在元昭十三年的夏日。

　　彼时，我刚凯旋而归，在外人看来是风光无限的少年将军，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每到午夜梦回时，尸山血海里的悲鸣都会惊得我冷汗淋漓。

　　其实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许久，我原本以为回到了长安，远离了漫天黄沙下的的累累白骨，远离了被染红的苍茫天空，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即便只是一点点。

　　可是没有。

　　长安很繁华，我不想否认疾苦的存在，也不得不赞同，这里绝大部分的人，最起码衣食无忧，性命无虞。

　　在长安呆的越久，就越会让我想到那群用生命换来这样和平的同泽们。

　　每多一日，那种眼睁睁看着身边前一天还在把酒言欢的伙伴们一个接一个的倒下，血溅黄土，那种万里阴霾倾身压下，令人毛骨悚然的无力、痛苦，被人狠狠扼住咽喉的窒息与绝望便与日俱增。

　　太痛苦了。

　　我甚至恨过、怨过。

　　恨挑起战争的人，怨我誓死效忠的陛下。

　　我知道是我偏激，如果我们不冲上去，只会换来山河破碎，国家倾覆，不计其数的百姓流离失所。

　　我觉得我可能需要冷静一下，需要将满腔无处可说的愤懑倾泻出去.

　　总归也是睡不着，我便去了镜湖。

　　夜晚的镜湖安静到可怕，无边无际死寂将我包围。

　　我把船停到湖边的小亭子，飞身靠在高高的亭角上。

　　夜晚里，我隐约听见传来游鱼游动时水波回荡的轻响，和水芙蓉被风吹动时花瓣间的摩挲声。

　　我整夜未眠，睁着眼，大脑放空。

　　直到我看见一道金色的光芒撕开黑暗，点点微芒从花池底渐渐升起、绽放，慢慢的铺满了正片天空。

　　曙光渐亮，霞光异彩，明亮到几乎要刺伤人的双眸，却又教人不舍得移开分毫。

　　我从未见过如此盛景，就像在此之前，我从没想过会遇见她。

　　我对上了那双比此刻日光还要透亮的双眼。

　　她眉眼微弯，冲我抿唇微笑，那一刹那，竟是比初生的朝阳都要耀眼。

　　（二）

　　我不知晓她是哪家的姑娘。

　　那日的惊鸿一瞥像是我的臆想，我的心被分成了两半，一边愈加阴郁，像深陷泥潭时的自甘堕落；一边又虚妄的挣扎着，妄图逃出来再见一见那束光。

　　我是如此深刻的意识到，我想找到她。

　　可是，长安是那样的大，我又该去何处寻觅？

　　我越发焦急，心中惴惴不安。

　　听闻陛下有意让我与安府三小姐共献剑舞，我不耐又厌恶，心知这不过是两家联姻前的试探。

　　我烦不胜烦，自作主张向安府递了拜帖。

　　安府接了拜帖，我便去了。

　　我未曾预料到竟会是安家家主来见我。

　　那时候我就知道，此番怕是拒绝不了了。

　　但我已实在没有心力再去应付一位素未谋面的千金小姐，甚至以后有可能与她成亲。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一试。

　　后来，他带我去了许星楼。

　　我并不觉得我见了这位三小姐就会改变主意。

　　然而，在那个阴雨绵绵的天气，我看见一个小姑娘，撑着油纸伞，从烟雨朦胧的雨帘中缓缓而来。

　　我感觉到我那颗郁燥的心在一瞬间平静下来。

　　若是与她一起，想来也不错。

　　（三）

　　我与星星的关系在日渐相处中逐渐变得熟稔起来。

　　我收敛起所有的负面情绪，让自己看上去依旧像那个意气风发的小将军。

　　她想出府，我就带她去朱雀大街；她觉得无聊，我们就去游湖。

　　她平日总是安静的，偶尔会抿唇浅笑，也不知有没有人告诉过她，她笑起来很好看。

　　我想让她开心，想让她多笑笑。

　　后来我们为陛下祝寿，中秋一起买花灯，秋菊宴上，我教她投壶，然后约她几日后一起出去游玩。

　　因为我想赠予她礼物。

　　当然了，也不仅仅是这一个原因，最主要的还是我想见见她，那怕多呆一秒也是好的。

　　但是我好像说错话，惹她生气了。

　　我不会安慰人，不知道该怎么办，也顾不得会有表明心意的嫌疑，就说了那些话。

　　我好像又闹巧成拙了，好像又没有，我也说不清那种感觉，但好在最后又没事了。

　　那时，我是真的狠狠的松了口气。

　　我很害怕。

　　不过幸运的是，这以后的一切都很完美。

　　尤其是在我送她离开后，她又回来了，甚至还主动的抱了我一下，告诉我，要开心。

　　我无法形容我当时的感受，只觉得，那一日的阳光，真好啊。

　　只是我没想到，晚上我又梦到了那天。

　　就在我即将深陷噩梦的时候，我听到了安枳星的声音。

　　她说喜欢我送她的小木人，说要我开心。

　　我醒了。

　　那时，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了我的心口。

　　我想告诉她，安枳星，我喜欢你。

　　（四）

　　第二日我就去找她了，大概是我在府里拾掇自己希望能给她一个印象太久了，以至于我到的时候才知道她进宫了。

　　我只好打道回府，打算问一问阿姊的意见。

　　阿姊跟我讲了许多，让我感觉受益匪浅。

　　后来她还带我出去看了一圈，让让学学别人。

　　我感觉我明白了，回来后从库房里找出来一串白玛瑙。

　　她读过许多书，见识也很广，我知道她看到后，肯定能明白。

　　不过我还是担心表达的不够明确，所以在纸上写了一句诗。

　　程序肯定没问题了，就看她的态度了。

　　第二日一大早我就去找她了，也不知为什么，安伯母拉着我讲了许久的话，我以为讲完了的时候，安伯父又顶替上来。

　　偏生言语间又透露出她生病了的消息。

　　我心中既焦急又紧张，只觉得如坐针毡，但又不得不忍住性子，坐在正堂等待。

　　好不容易能去见她了，我竟又很可耻的萌生出一股怯意。

　　万一......

　　我不敢想，只能抓紧手中的小盒子，希望它能给我一点安全感。

　　进到书华院后，我一眼就看到坐在书桌前的她。

　　她脸色很苍白，有些许被病气沾染的憔悴。

　　她的态度，也出乎意料的冷漠。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缘由才让她这样，我只能归咎于是生病了，心情不好。

　　她看上去很不耐烦，吓得我脑子一抽就脱口而出我喜欢你。

　　当我说完，她却突然哭了。

　　她大约，是不想和我在一起的吧。

　　我感到从心口涌上的失落，然而又见不得她哭，忍住难过，抹去她的眼泪安慰她，告诉她不喜欢我也没关系的。

　　然而，她说她也喜欢我。

　　我无法形容我当时的感受。

　　先是一愣，继而就像有千万束烟火一起在我心口炸裂开，剧烈的冲击力把我撞得晕晕乎乎的。

　　后来我才知道她不高兴的缘由，我也很庆幸我把话说出来了。

　　误会成功解除，我心里的大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自从那天后，我和星星就正式在一起啦！

　　（五）

　　在一起后的相处好像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但我们又实质性的感觉到了不同之处。

　　每天都可以牵着她的手，一起谈天说地，一起想象未来的日子。

　　她说她想去草原，那我就带她去。

　　她像是在试探我的底线，又说起了雪山、沙漠这些人迹罕至的地方。

　　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她若是真的想去，那就收拾好行囊上路。

　　我就这样一个星星，宠着惯着点也没什么不好。

　　既然是她的心愿，那就自然是要为她实现的才好。

　　其实要是可以，我现在就能带她去，不过我与她还未成亲，我总得顾念着她的清誉。

　　我们就这样整日待在一起，偶尔陛下下令让我做些事必须要出去，也要与她先说上一声。

　　说起来我并不觉得麻烦，反而很享受这个过程。

　　慢慢的，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了。

　　那是我与她过的第一个新年。

　　那时候的我想着，以后的每一个新年，我们都要一起过。

　　我想要一个，和她一起的，最美好的未来。

　　（六）

　　元昭十四年三月十九日，我与星星大婚。

　　大婚那日我才知道星星嘴里，我与她真正的初见。

　　要是早知道我会遇见她，那日我一定不会那么快的骑马离开。

　　成亲后，我带她去了锦溪。

　　锦溪是个很美丽的小镇，星星在那里的每一天都过得很快乐，很松弛。

　　原本只打算留十来天的行程，也延长至一个多月。

　　若不是还想去草原，大概我们还会在那里多待上一段时日。

　　很巧的是，到草原的第一天我们就碰到了宋妩。

　　这真的是令人不禁感叹一句，这大概就是缘分吧。

　　草原是她一直想要来的地方，再加上有宋妩的陪伴，星星简直就像脱了缰的野马，整日撒着脚丫子出去撒欢。

　　就连我，都被忽视了不少。

　　大概也就只会有教她骑马、苦力活，和晚上睡觉时会想到我了。

　　说起来我竟然也不知道是何时起，星星养成了睡觉时把手放进我衣裳里面的习惯，偶尔兴致高不想睡，就会央着我给她讲故事。

　　我能怎么办，凶不得，又舍不得拒绝，也就只能答应咯。

　　哎，想他一世英名，竟折在这样一个小姑娘手里，偏生我还很乐意。

　　这要是换了从前的他，大概会嗤之以鼻。

　　只能说是一物降一物吧。

　　安枳星天生就是来降他谢璟喻的。

　　（七）

　　一眨眼就到了星星的生辰。

　　我觉得自己做的并不算好，然而星星并没有怪我，反而还安慰我。

　　她越这样，我只会越愧疚。

　　她那样的好，我却没有做到最好。

　　犹豫过后，我还是把篦栉送给她了。

　　因为我想告诉她，我想与她白头到老。

　　没有别人，只有她。

　　也就是这个夜晚，我做梦了，那是这两年来的第一个美梦。

　　醒来后我有一瞬间的恍惚，这样的落差让我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直到我看到了星星。

　　我的心安定下来了。

　　有她在的地方，就是我最憧憬的美梦。

　　快到冬天的时候，我们便打算回长安了。

　　才外面的日子实在是太滋润，以至于星星一直不想离开。

　　其实不止是她，真要说，我其实也不想回去，只是草原的冬天太冷了，星星的身子受不住，因此一拖再拖后，我们还是回去了。

　　时隔半年回到长安，长安哪里都没有变。

　　这样一座千年古城，从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的缺席而有所改变。

　　长安又下雪了。

　　那年的雪下的格外大，顷刻就让人白了头。

　　（八）

　　我想带她去江城。

　　可是临行前的半个月一会在下雨，以至于行程总是一拖再拖。

　　更不巧的是，那几日的星星也不知怎么了，整日打不起精神来，晚上也难以安眠，吃下去的饭不了多久又都会吐出来。

　　请过了大夫，也没能查出问题。

　　我很担心，又无能为力，想尽办法也没能缓解，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一点点的憔悴下去。

　　要是可以，我情愿难受的是我，也好过她平白受了这样的折磨。

　　直到那天晚上。

　　我们都明白了。

　　回来后我不知该如何开口，我从来没有和她分开过那么久，也从来没有对她食言过。

　　但是她先说出来了。

　　她说了好多，说到我心痛。

　　我好想告诉她，我不想离开她，但我不能。

　　因为无论是她还是我自己心里都知道，即便皇上没有下令，我也不会看着西戎进犯大齐却坐视不理的。

　　我是大齐的将军。

　　她没有说让我早点回来，她只是说，要平平安安的回来。

　　我会的星星，我一定会回来的。

　　（九）

　　我一直觉得关山有问题，但也是真的没想到西戎会选择凿山。

　　关山太大、太巍峨了，它是大齐乃至西戎人眼里不可逾越的天堑，想要凿山无异于天方夜谭。

　　可他们做到了。

　　我发现的太晚了。

　　烽火台的大齐将士们全都命丧西戎人手里。

　　就像三年前的那场战争。

　　我恨他们。

　　这一次，我绝对不会让他们越过关山，踏入关山城一步。

　　我用我的命做底注，用尸骨无存为代价，把他们全部都留在这里。

　　出发前我其实有预想过这个状况。

　　我伤势未愈，拖延时间便罢了，想拦住他们却不可能。

　　所以我带上了每次出征前，父亲都会给我的东西。

　　我其实也不知道它究竟叫什么，我只知道从小他们就告诉我，如果真的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的话，就往里面输入一点内力。

　　在我将长枪投掷出去前，我就悄悄把它藏在红缨里。

　　等长□□中哈切多后，引燃它。

　　我不知道究竟成功没有，想来应该成功了吧。

　　我知道我快要死了。

　　我从前是从不食言的，然而却偏偏对她失信了好几次。

　　我既希望她能记住我，又希望她能遗忘我，然后开始新的生活。

　　我的星星那样好，一定会有很多人爱她的。

　　少了我一个，想必也不可惜。

　　都说人在死前会回顾自己的一生。

　　过去的记忆如走马灯，在我眼前模糊的略过，我恍然发现，在我这短暂的一生，记忆最深的时刻，都是有她在的瞬间。

　　相遇的两年，像一场专为我编织而成的一场最盛大，最美好的幻梦。

　　小画舫上她安静的面孔，傍晚时分她的拥抱，除夕夜烟火下的亲吻，大婚时她含怯又羞涩的目光，草原上她骑着马向他奔来的身姿，大雪中她举着小雪人的笑颜......

　　以及朝阳下，她的抬眸。

　　一眼，就是他残破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