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寝帐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安达身穿柯孜的寝衣,将一头长发散开,躺在本该是柯孜的位置,像是被针扎了似的,怎么躺怎么别扭,辗转反侧。
而柯孜则身着安达的衣服,跪坐在塌下,将卧立不安的安达按下,帮她把锦被掖的严严实实。
屋内炉火充实,安达又被锦被缠的密不透风,片刻后,小脸便被捂得通红。
“公主,时辰未到,我先出来透透气不成么?”
柯孜摇头道:“你先熟悉熟悉,机会只有一次,切勿露了马脚。”
安达哭笑不得道:“露什么马脚,我不就躺在这就好了。”
柯孜眼珠流转,想了想好像也是这么回事,又看安达被捂的通红的脸蛋,鼻尖竟还冒出几颗小汗珠,便又把安达放了出来。
如释重负的安达长吁一口气,伸了伸腰,宽慰柯孜道:“公主放心,我一定尽量拖延时间,待到众人识破之时,公主怕是已经远走高飞了。”
柯孜手心发凉,潮潮的沁出冷汗,她不由自主的颤抖着身子,听闻安达的话才稍稍放松下来。
“我的包袱你可藏好?还有鞍马,舆图可都准备妥当?”
“公主放心,就藏在平日你我二人的秘密基地,不会有人发现。”
宫帐中的光亮渐渐散去,夜雾循着缝隙偷偷溜进。
柯孜敛了声息,悄步走到窗边,掀起窗帷。
无边苍穹已被暗夜代替,只余西边被辟出的一条裂缝溢出霞光,狡黠的月盘夺了白日赤轮的辉煌。
柯孜回到安达身边道:“差不多了,我该起程了。”
安达忍了整日的难舍,终究在此时炸开。
安达右拳抵心口,单膝跪下,颔首隐去了满腔离愁:“安达在此,静待公主早日荣归。”
柯孜同样回礼,正色道:“此去马革裹尸,双亲和伊善便托与你照拂了。好安达,我……对不住你,告辞。”
柯孜与安达自小便养成的默契,无需多言,都能从对方眼中知晓言下之意。
安达起身上塌,将自己裹在一方锦被之中,兜头罩面遮的结结实实。
柯孜回头深深的看向寝帐中的小小鼓包,攥紧手掌,朝帐外大喊:“不好了,快来人呐!公主不知因何缘由突发痉挛,疼痛不止!”
帐外闻声顷刻间鱼贯而入,涌进众多守卫,直捣寝帐,为首那人欲掀开锦被一探究竟。
安达死拽紧不放松。
柯孜见状立刻厉色高呼:“私探公主寝帐,尔等不怕大可汗降罪吗?!还不速速禀报大可汗,我这便去请医官来!”
说完,柯孜也不等那人近身,拔腿就要往外走。
“慢着。”
柯孜倏然停下脚步,迟迟向外背立不动,手脚冰凉,随后才缓缓地转过身来。
她被宽大云袖挡住的双手不自觉收紧,脸色发白,不敢抬头。
那人踱步渐渐靠近,眼看要逼身上前时,安达立刻暴出一声惨痛的嘶嚎。
“为何还不差医官来见,尔等可是因着父汗几日未曾体恤,便怠慢与我,不怕我到父汗那处好好说道,拿你们的罪吗!?”
那人听罢,犹犹豫豫,倒是停了脚步不在上前。
安达又道:“还不快去!”
柯孜心中为安达及时的解救啧啧叫好,也不管那人怀疑与否,大着胆子转身就往外奔走。
那人分别看向寝帐和柯孜逃走的方向,左右权衡之下,命令其余守卫宫帐外间把守,自己则跨步去寻敕勒禀报。
……
柯孜一路低眉垂目,脚步飞快,熟门熟路地躲过巡城役卒。
城门关卡严守,戒备森严,柯孜找到自己一贯外出孟浪的密道。
这密道自她记事起,就早已存在,只是被她发现时,尘网密布,破败不堪,已多年不曾用过。
她大着胆子尝试向外探索。
看着眼前的千里沃野,万世具象,尽收眼底,她才知道这条密道是通往东戎王庭之外。
想必是哪一位先辈同自己一般不爱受拘束,便自己开凿,造了这一条妙道。
难以想象那位先辈是如何在偌大的王庭之内,众目睽睽之下凿了这密道出来,不过如今此道为她所用,倒是帮她一个大忙。
柯孜遥遥望向帕里黛的宫帐所在,矮身钻进密道,心想不管是哪位无名先辈凿了这条密道,待她顺利逃出,来日定要为他烧香祈福,以慰他老人家在天之灵。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柯孜便逃出生天,警惕周围悄无声息,想必是计谋还未被识破,心中不住夸赞好安达,还真是使命必达!
随后一刻不敢停歇,连忙拔腿前往与安达约定好的秘密基地。
正是十五,玉盘垂钓空中,似夜中高烛,为柯孜行路掌灯。
……
宁非池的队伍已经浩浩荡荡将近半月,他倒是恭谨纳言听了张嵁的进言没有在像初启程时那般急躁,不紧不慢的算是正式步入正轨。
不过也有斥候连日快马加鞭带来急报的功劳。
边陲确如张嵁所说那般,近半月来蛮夷不曾来犯。
说起这张嵁倒是大有说道。
张嵁是宪帝早年间,微服前往江南游访时结交的乡野贤士。
这些年来张嵁虽十分得宪帝赏识,但他不曾向宪帝讨得一官半职,也不贪图良田锦帛,平日里素爱隐姓埋名闲野于山水之间,一年中只抽片刻闲暇才会来都城与宪帝小聚叙旧。
游魂般来去自如,总能及时抽身,不染半分世俗之气。
据说张嵁也不是真名,言道:大丈夫立世,又怎能被姓名拘束,说我是天我便是天,指我是地我便是地,皆在一念之间。
此次出征,宪帝早就开始盘算将张嵁揽入麾下。
本是已经做好了被一口回绝的准备,缠斗的措辞都想了一套又一套,结果张嵁竟是欣欣然一口便答应下来。
张嵁这边答应的如此痛快,倒是轮到宪帝犹豫不决了。
宁非池临行前日,大朝会散去后,宪帝特意将宁非池留下,与他还说张嵁如何如何有本事,如何如何谋略得当,朕如何如何信服他,吾儿也该如此……
那时的宁非池虽满口应承,心下却是不敢苟同。
但如今……
宁非池回首看向只隔了两个马身,跟在自己左后方亦步亦趋的张嵁。
张嵁也第一时间察觉到宁非池的注视,收回了流连于周遭大好山河的眼神,迎着宁非池的注视,淡淡一笑,大大方方由着他瞅。
宁非池面无表情从鼻腔里哼出一口气,回过头继续俯视前方。
张嵁愣住,不明所以。
宁星曳行在队伍中断,自那日起一直不敢游转在宁非池左右,他遥遥望向前头宁非池的背影,缩了缩脖子,没由来地打了个冷战。
向北在一旁叹了叹气,讥诮道:“九殿下,我不能不管我家将军,您擅自将我扣下,这不合规矩,我家将军知道该说我啦!”
宁星曳收回目光,绷起脸,将自己腰间的死结又拉紧了些道:“我不管,你得陪我,从南那副死人脸和皇兄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使不动他,我就找你!”
定睛一看,原来宁星曳用绳索把他和向北绑在一起,中间留有三尺距离,将活头攥在自己手中。
向北颇为无奈,朝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九殿下,你就放心吧,我家将军既留你在军中,就不会把你怎样,再说好歹也是你皇兄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呢,你到底在怕什么?”
“你懂什么,那是绝对的血缘压制,我在皇兄面前向来不敢造次!”
“你不是已经造了么?”
“……”
从发现宁星曳偷偷随军那一刻起,宁非池是真的没有想让宁星曳回都城的想法。
倒不是因为他口中的“不动一兵一卒”亦是“不敢担责”。
而那番话真正的目的,不过是想要诈唬宁星曳,望他能够惜命罢了。
是以,张嵁上前后仅从三言两语中便觉察此意,索性配合他唱一出戏罢了。
向北随行宁星曳左右,也不是靠宁星曳自欺欺人的小伎俩,而是宁非池暗中授意,嘱咐向北照顾好宁星曳。
不过这些事宁非池不打算告诉宁星曳,或许等到宁星曳真正可以独当一面的那一日,可能会考虑将实情托出。
……
无尽的沙海,席卷的狂风裹着黄沙将天地然就一色。
柯孜牵着马步履艰难的踱步在漫天黄沙之间,卷起的砂砾随着怒风打在脸上,钻进眼里,她以衣袖遮面,几次呼吸不能。
自逃出那日已经足半月,至今她已断粮数日了,更不用说陪着自己日夜兼程的忠马,肉眼可见的消瘦不少,已是极限了。
它几次停下脚步嘶咽,鼻息深重。
柯孜泪眼婆娑的抚摸着马儿鬃毛,恨自己无能却又逞能。
那日她取了安达留给自己的包袱,牵了安达为自己备的鞍马,刻不容缓的扬鞭启程,照着舆图行至第二日,才知自己迷了路,在原路返回时,早已无力回天。
千算万算,她唯独没有算到或许她是个路痴。
短短半月,却颠覆了她从记事起对自己的认知。
原来她是这么渺小,离开了草原,离开了东戎,她什么也不是,甚至连路都不识。
这一路走来不曾见过一丝人烟,不曾见过一片绿洲。
柯孜想起临行前她向阿娜夸下的海口,立下的宏图大志,她恨不得回到临行那日将脱口夸大的自己一掌拍死过去。
正在沉思之时,马儿忽地呛声,四腿不住蹬地,柯孜立刻回过神来,连忙殷切的安抚躁动的马儿。
突然马儿似痉挛一般失去平衡,一整个躺倒在地,口吐白沫,柯孜知道马儿的大限已到,也知道自己的大限将至。
柯孜看着苟延残喘的马儿,知道自己大可心狠手辣,将马儿手刃,饮其血,食其肉,如此自己也可在支撑数日,或许会有不同的结果。
但不知为何,她就像失了魂一般。
或许是一时兴起,或许是这数日的打击她早就不似从前般踔厉,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她不知道,她不想知道。
她膝盖沉沉跪倒在黄沙之上,将自己仰面靠在马儿脊背,意识渐渐模糊……
……
柯孜艰难的睁开双眼,头痛欲裂,手撑着一旁费劲的坐起身来打量四周。
天色已暗,眼前是一片波光粼粼,繁星点点的嵌在水面上,身后则是千里沃野平原。
柯孜错愕片刻,连走带爬的飞奔到水洼边,撩起一捧捧浊水混着泥沙送到嘴边。
想着如果这是地狱,她也甘之如饴了。
突闻身后半人高的杂草丛中,传出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像是脚步声,又不太真切。
柯孜屏住呼吸,瞪眼寻视。
暗处那声音持续不断,由远及近,终于幽幽的冒出头来。
——绿眼野狼。
柯孜顿时坐不住了,这要是个歹人,自己好歹还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周旋一番。
这……听不懂话的畜生,该要如何周旋。
柯孜全身绷紧,不敢放松也不敢随意动作,姑且等那畜生先一步动作,在做考量。
谁知那畜生竟是视自己不见般摆了摆首,呜呜低嚎,走在一边把自己蜷成一团卧下。
柯孜愣住,这次是真的被吓到了,或许那畜生直冲自己扑来,都不会比现在可怕。
柯孜蹑手蹑脚的又把自己和那畜生的距离拉开了些,见它还是不为所动。
她大着胆子出声试探道:“狼兄?”
那畜生抬起头来直视柯孜,眼里幽幽的绿光若隐若现。
柯孜看清楚那畜生嘴边俨然还沾染着血迹,汗毛立刻爬满全身,狠狠地打了个冷战。
但那畜生还是不为所动,只是默默的盯着柯孜。
柯孜疑惑这畜生为何不吃了自己?
这时柯孜借着月光也看到方才自己躺倒的位置沿过去既然能看到一条拖行的痕迹。
她恍然大悟,拍手惊奇道:“狼兄,不会是你救了我吧?”
柯孜难以置信的凑近那条拖行的痕迹,细细察看,那痕迹长沿深入阴影之中。
“真是你救了我啊!”
她惊喜的靠近狼兄些许,但也不敢靠太近,这点距离已是极限。
柯孜小心翼翼开口道:“谢谢你啊,狼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