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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止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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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商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然大亮。
眼皮发沉,恨不得立马再睡他十个时辰。
不仅如此,她稍稍动了动,感觉浑身都是酸痛的。
也难怪,从清县遭叛军围城那日起,她已经数日没有好好休息了,不是在路上奔波,就是心系一座座城池的安危。
对了!滑县!滑县如何了?
少商奋力绞尽脑汁,回想自己倒下前的场景。
对,我们胜了,滑县已然无事了。
她松了口气,重新闭上眼睛。
既然眼下太平无事,不妨再睡一会吧。
可是,为什么觉得肚子上沉沉的,身体右侧还暖暖的。与此同时,耳畔传来均匀,且有些熟悉的呼吸声。
程少商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向身边看去。
袁慎一手搭在她肚子上,在她身边沉沉地睡着。
噗~
少商无声地笑出来。
就知道是他。
她知道他不是不守礼的人,所以,今天就先原谅他吧。
午后的温度适宜,阳光透窗而入,将他们二人拢在一片金黄之中。
袁慎的肌肤本就白皙,日光下更显得剔透飘渺。
有一瞬间,少商脑中冒出一个很奇怪的想法。
或许,他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她眨了眨眼睛,试图驱散这个想法。
若真有一个人不属于这个世界,那一定是她自己呀。
她探出一根手指,轻轻描摹他的眉骨,而后是鼻翼,下颌。
没想到袁慎皱皱眉,竟睁开了眼睛。
“少商……”袁慎轻唤了一声,声音有些低哑。
二人静默地对视了几秒钟,而后一同笑了出来。
两人的脸上都是污痕,提醒着他们半日前还几乎难以逾越的艰辛。
好在一切已然过去,天光破晓,万物复苏。
袁慎好像察觉了什么,悄悄将手收回。“将你抱回来后,不知怎么就睡着了。”他重新阖上双眼,竟又快速睡去了。
少商忽觉鼻酸了一下。
她慢慢爬起来,轻轻将他身上的衣甲卸去,将他的身体摆正,好好盖上被子。
随后将手帕以温水弄湿,坐在他身侧,轻轻地为他擦拭面颊和双手。
有时候人们会在不经意间感受到永恒,少商想,于她而言,或许就是像现在这样的时刻吧。
简单清洁后,袁慎看起来形容整洁许多,仿佛只是像寻常时候那样熟睡着,只是睡得十分深沉。
少商将他的一只手置于自己的双手之中。
你一定很累吧。
她在心里对他说。
不仅连日舟车劳顿,心里还总装着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少商想,等他醒来,她定要将一切问个明白。
来到房外,刚好看到桑叔母向这边走来。
“少商!你醒了!”桑氏先是惊喜,而后略有深意地瞄了一眼房中。
“还睡着。”少商坦然地笑着说。
桑氏亦跟着打趣地一笑,随后抓住她的手。
“快跟我来,看看谁来了。”
少商被拉着来到桑氏的房中,却见到已多日不见的阿父阿母。
“阿父,阿母,你们怎么来了?”少商面上笑意盈盈,声音里却是冷清大于欣喜,程始和萧元漪对视一眼,都有些无措的样子。
“少商,你可还在怪……你阿母,她已经诚心悔过了。”
萧元漪闻之瞪了程始一眼:“我有何好悔过的?”
“你阿母听闻清县有异,立马带着家中部曲追出城去,快马加鞭赶来滑县,正赶上叛军攻城,立马杀入重围……”
“好啦!”萧元漪不耐烦地打断。
“少商,你父亲亦是在来此地途中与凌大人碰上,凌大人将城外几个村镇的百姓都交给你父亲,这才能够分身回城,联合抗击叛军。”桑氏补充道。
少商闻之,看着自己的父亲母亲,二人虽衣装整洁,但都显得十分疲惫,显然也是多日未曾好好休息了。
“阿父阿母……”少商垂首,有些无言,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其实从不怨恨自己的父母,只是没有那么亲厚罢了。
“好了好了!看到你们都平安无事,我和你阿母也就放心了。”程始笑呵呵地说。
“对了,阿母来时可见到阿慎了,他是何时来的?”少商问道。
萧元漪回想着她刚赶到时的情景。那时,袁慎和凌不疑带着不多的虎贲军和黑甲卫被叛军围在中间,彼此缠斗不休。凌不疑似是杀红了眼般以一当百,袁慎虽没有那般英武,亦是不停地与敌人厮杀着。从前只知他才高八斗,颇有大儒风范,不想竟也能如此无畏地上阵杀敌。
转念一想,当时情况危急,叛军拿下城门也只在顷刻之间,而嫋嫋当时亦在城中。
念及此,萧元漪不禁有一丝后怕,神情也缓和下来。程始见状连忙将房中的人都带了出去。
“这次滑县能化险为夷,多亏了你们。”萧元漪柔声对少商说。她示意少商坐到她旁边,而后握住她的手。
“少商,是阿母不对,阿母不该将你赶出都城。”萧元漪说着红了眼睛,若少商真的在这一路上出了事……她已不敢再想下去。
“其实早在圣上东巡之前,善见曾私下来找过我,让我无论如何不要让你离开都城。我却……”
萧元漪已然失声,只好轻轻摆手,以手帕拭泪。此时的萧元漪就只像一个寻常的软弱女子一般,少商轻轻抚摸她的背,觉得实在有些不太习惯。不过,若是阿母能够自此不再对她横眉冷对,倒也是极好的。
“后来,我听闻善见在离开都城时随行带了大量家将部曲,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后来虽然让你随你三叔父上任,也还是多差人留意着,直到你们到了清县……”
“阿母不要难过了,若不是我惹祸在先,也就没有后面的事了,所以说到底,都是我不好。袁慎见到我以后已经数落我一通了,以后有他管着我,阿母可以放心了。“少商笑嘻嘻地说。
萧元漪破涕而笑。
“你也别只顾着你的未婚夫。战场上,我亲眼见到凌不疑替善见挡下数刀,你也要找机会登门道谢才是。”
少商露出很惊讶的表情。
什么?凌不疑竟然替袁慎挡刀?她的脑海中突然回想到在清县那日,天光熹微时分,凌不疑仅披着外袍,还带着伤也要到袁慎房中去探望的场景……
不会吧?
程少商直呼大事不妙。
她急匆匆赶到凌不疑那边,想知道他伤势如何。凌不疑院中左三层右三层尽是身着漆黑战甲的黑甲卫。本来少商还有些犯怵,但这些身躯魁梧的汉子见到少商,竟自然地让出一条路来。
少商走到最里面,扒在房门边,见里面好几个太医忙得团团转,她问站在门边的一个侍卫,凌大人如何了?
本来她的声音是压得极低的,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未料那侍卫扯着嗓门禀报一声:“程娘子到!”
霎时间,房内众人纷纷驻足噤声,转头看向门口,程少商面露尴尬,恨不得当场逃走。
“你来了。”低沉的男子声音从最深处传来。
程少商十分不情愿地探身进入房中,轻轻作揖,“听闻凌大人替妾的郎婿挡了许多刀,心中实在不忍,特来探望一下。”
浓重的沉默凝滞在空间当中,少商觉得自己如果伸出手,肯定能够摸到沉默的形状了。
“既是探望,为何站得那般远?”凌不疑的声音轻轻的,好像好不容易才使上力气一样。
少商闻之,不禁头皮发麻,她小心挪动着脚步,有种一步步迈进狼窝的感觉。心想着过后一定要到袁慎那里找补回来,这可都是为了还他欠的人情啊!
房中的人亦配合着为她让路,直到她来到凌不疑面前,见对方面色惨白,唇上血色尽无,右肩赫然一只沾着铁锈的箭簇从皮肉中探出。
“这……这箭簇如此嵌在皮肉中,为何还不取出?”少商有些慌神地打量周围的人。
“若能取出,早就取了。“梁邱飞不满地回道,不知道少主公是为谁才耽搁这么久的伤,若是能去圣上的别院,那里的御用太医一定有办法,无奈如今少主公的伤已经再禁不起颠簸,偏偏一路上遇到的医者竟都如此无用。
“我来试试。“少商闻之,挽起袖子,准备开干。
过程略过不述。
凌不疑有一种感觉,这条命好像总是要留着交到她手中的。她若救,他便再活上一活。她若不救,此生于他,除了血海深仇,便再没什么值得挂碍了。
待少商将箭簇取出后,看到丝线已然染血,便顺手投入一旁的炭火盆当中,丝线瞬间被火舌烧成灰烬。
“凌大人好好保重身体,妾先退下了。“少商说着转身欲走,而后又转过身来。
“凌大人替阿慎遭了这般罪,妾自是十分感激,但有句话也不得不说。有些人之间,纵是有情谊,终归是隔着世俗和伦理,如天堑般难以逾越。对那些注定不能在一起的人,还是不要平白挂念了。”说完以后,少商感到很满意,这番话既没有戳破什么,又能让有心人听懂,甚好,甚好。
凌不疑一言未发,甚至连目光都未曾抬起。
待她离去,他看着火中余烬,凄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