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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不料之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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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舟不辞而别,谢家上下都不知他去了何处,秦蓁离开谢家脸色并不好,路上碰见的人都离他极远。
秦蓁回秦侯王府了,秦凌和杜乾夷往他身后看看,空无其他。这一去两月,竟然回来的只有秦蓁一人,两人跟在身后,心里都想去问问,但看秦蓁那阴沉满面,两人都将疑惑按在心中。
杜乾夷盲猜是小两口吵架了,秦凌觉得亦是,但这年轻人的事,他们难以插手,要谈还是得和亲家谈,便嘀咕着早晚得去一趟谢家。
更深露重,顾谨年文书看久了便觉得眼睛不舒服,宫人是懂眼色的,取来了裘服替他穿上,他便遣去了宫人,自己想去走走。
宫中景色无非红墙绿瓦,顾谨年总觉得颜色太单调了些。他喜欢去御花园走走,那儿花期到了,百花争艳,总比别处看着开心些。但已入冬,御花园也没了颜色。
独身走在宫中,那宫门看着近,走着却觉得这条路好长,穿过一个门还是一个门,好像被困在这一个场景里,循环往复,不见出路。
顾谨年曾在宫中种下一棵梅树,他少有照料,只是累宫人帮着照顾,不知它如今长成什么模样了。凭着记忆,走进了一个院子里,这院子冷清,不知先前住着什么人,院内四周都有种植过的痕迹,只是被眼尖的宫人都清除掉了。想来从前住在这里的人,也喜欢摆弄些花草。
院中便是一棵粗壮树木,枝上已生了许多小花苞,颜色深浅粉红交错,靠近些才能闻到一点淡淡的香味,不易捕捉,风一吹就会散去。
自那日李哲寿说了淮安一事,连请了许久的病假,他操劳许久也不曾请过假,这次见他病假都只能遣来家仆代送,想必是病太急了。
顾谨年想在梅树旁坐下,不过院中并没有可以休息的地方,反正四下无人,扔些帝王身份大抵也无人会看见。
顾谨年吸气蹲坐在树上,触了泥土的冰凉,整个人打了个寒颤,心愿满足了,便想着后事。若是宫人拿他衣服去净衣房,好奇他这衣服上怎么会有泥土,不知真相便随意编排,传出去了,岂不是会折了他面子?不过这都是旁人要考虑的事了,一个帝王,考虑的远比这些事更加繁琐。
他坐了一会儿,悄悄打了盹儿,他躲在这儿,安静地让人害怕,突然浮现以前夫子拿着荆条教导他端正帝王态,他心里习惯了在无人之时也要端正姿态,无奈地笑笑,这个盹儿打得也不轻松,不若还是回去吧。
顾谨年拍拍衣服,沾了满手泥土,他并不在意,抬脚踏出小院,方踩出一步,便落下了许多小白点。顾谨年伸手去接,一点落在手心化成了水珠,顺着掌纹流走,也不知去了哪里,不在手上了。
顾谨年轻轻叹息,叹出一口冷气,他一边走,一边接落下的雪点。
冬天,还是来了。
远在玉来关,漫天黄沙尽被大雪掩盖,一望无际的白色,刺得人眼睛也发疼,驻守军中的兵士一个时辰就得换一批,一堆一堆地围着篝火,火上架着汤锅,火里藏着红薯。
“今年冬天也太冷了,我这手生了几次冻疮,反反复复,好了又生,真是难熬!”
“是啊,不仅手上,我脚上也是,每走一步疼得我受不了啊!”
“唉,要不是为了养家,我才不想来这儿受冻。”
“谁不是为了生计啊?唉,别想了,快把火升旺些吧!”
兵士闲谈之声传进最大的营帐中,中间放了两个火盆,一箱备碳,军帐里面倒比外面暖和。帐中有两个人,一个是突然出现在淮安又消失的顾化锋,另一个则是告了许久病假的李哲寿。
“我敬你才唤你一声李大人,可不代表我赞许你的所为,这种下三滥的招数竟然使在我身上。”顾化锋闭着双目,眉头不见松懈,他原先才见李哲寿时,还认为他是朝廷派来慰问军心的,“没想到我一生与北戎人相斗,却不甚被北戎人拿来利用。”
李哲寿轻声一笑,“将军何必这般悲观,大厦将倾不若另谋明主,将军不是也吃到甜头了吗?”
“控制人心也能算做另谋明主吗?”顾化锋嗤笑,冷笑一声,再不言语,双目阖起。
“将军,你早已心知肚明,我的手中不止将军目之所及的招数。”李哲寿并不在意自如地烤火,火光映照他脸上,即便多了柔光却并不显得像人。
突然帐中闯进一个兵士,“报!将军,外面来了两人,说是找李大人的!”
李哲寿眼睛突然亮起来,仓促道:“快,快请!”
兵士出去又折返,回来时带进了两人,一个年纪偏大,一个年纪偏小,两个人却都将自己裹成了粽子。
李哲寿将两人迎进来,带到两个火盆面前,偏小的是极怕冷,快要将手伸进火盆里了。
“听闻怀恒山的瓦寺观里有位长寿道长登流子,李某幸得道长薄面,请道长到了玉来关,道长一路辛苦了。”李哲寿谦卑,比在顾谨年之前更为恭敬,“想必这位便是道长的爱徒云舟道长了吧。”
“我师傅不是什么长寿道长,今年不过五十,他二十便就是这个模样了。”谢云舟出言,硬是挨了登流子一掌,一头险些撞进火盆里。前者发觉用力过猛了便假装无事发生,后者便怒目相瞪。
登流子隔着棉衣假作捋胡子,“倒也不必如此谦逊,老夫喜欢直来直往,你说吧找老夫做什么?”
李哲寿忙躬身行礼,“道长倒是敞亮,那李某便直言了。李某知道道长并无心国之纷乱,但李某却不能没有道长相助。驻扎玉来关的太周军队皆已成为我北戎的傀儡,而如今我的御音之术却并不能驱使数量如此庞大的队伍。李某知道道长知悉天下之毒,自然也懂这御音之术,李某便想请道长加入李某麾下,到时太周成了北戎囊中之物,道长亦是有益处可得。”
登流子点点头,“这条件倒是让老夫心动,这忙老夫帮你,不过你可得将这御音之术也教予我徒儿,他对御音之术无甚了解。”
“还望你教教我,御音之术,听起来就很厉害!多谢指点!”谢云舟扮起少年来行云流水,在李哲寿看来,这道长的小徒弟看着不甚靠谱。
李哲寿安排两人去帐中,谢云舟顽性大,硬是要挨着师傅,他无法,只好将两人安排在同一个营帐,又零碎聊些东西,李哲寿才退出帐中。
谢云舟恢复原本表情,声音亦恢复了本音,“师傅,这毒虫他是下在了水里吗?进来之前去探了一下这驻地仅有一口井,天气冷又冻起来了,取水时还需凿出冰块来化冻,我们哪里有机会下解药。”
登流子又是当头一拍,谢云舟轻巧躲过,登流子收回手捋着胡子道:“毒虫毒虫,自然都是爬进身体里!哪会爬进水里?那它们不淹死了?叫你好好看巫蛊之术的书,你就是不好好看。”
谢云舟点点头,“师傅说得有理,不过师傅,你能不能别打我头了,从小到大你把我打得都不长个了!”
登流子两只眼睛瞪得极圆,站起来比着自己又比着他,怒道:“你还要多高?你还要多高?像你那相好的一样高吗?”
谢云舟不置可否,反而认真思索,“也不是不行?若我比他高了,说不准那被压在身下的就是他了。”
登流子一掌又要拍他头上,无奈叹气又收回来,道:“光天化日的不害臊,你啊就是被山下的人教坏了!让你待我观里不待,才下山几年啊,被人骗到家里去了!”
谢云舟忙替他抚背,道:“好了师傅,且不说这个了。李哲寿明明为太周的光禄大夫,现在现身于玉来关中,方才他说的那些话肆无忌惮,每一句拿到陛下面前都能定个逆反之罪。”
谢云舟与登流子说了顾化锋所中之毒,两人用了有一月才将其研究透,只是制出些压制毒虫的解药,要想真正解毒还需将北戎巫蛊乐音看个完整。一月之后,有人上山寻到了瓦寺观说是从玉来关来的,手里还拿着一封书信。信中所言是请登流子出山,落款之人是李哲寿,谢云舟对这名字眼熟,登流子本欲不去,但谢云舟想去,登流子又是极宠溺他的,便收拾行装朝玉来关而去。
“诸国纷乱无聊的很,为块地皮打来打去争来争去,受苦的都是老百姓。祸不及己身,自然不知苦。现在我倒对这事儿有些兴趣了,他想做什么,我偏要对着他干。”登流子捋捋白胡,偏头去看谢云舟,他手中拿着一枚铁制的令牌,“又拿出来看,干脆去找他好了?”
“我正有此意,不过我若明目张胆出去被李哲寿看到了,怕是会对我生疑。”谢云舟将族令收回怀中,登流子没眼看,“师傅,你跟他说我要去韶临查探一番,你出面他定然不会怀疑我。”
登流子立马拒绝,“你想也别想,韶临城驻兵不计,你以肉身去搏铁甲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了吗?”
“师傅,我并非此意,秦蓁他定会到韶临,我计算的时间他应当已经到了,师傅不是也允许我去找他了吗?”
登流子问道:“你就这般肯定?”
谢云舟诚恳点头,登流子再与他细说,谢云舟还是坚执己意。到底来说,登流子还是点头了。
谢云舟分了一些时间去暗中观察李哲寿行径,每日不过操军练兵,教他御音之术,吃饭睡觉,好似并未有其他要将手伸入玉来关城之外。但他也不敢多放松警惕,解药是他和师傅分头去放,两人行动倒也快,约摸用了十日将所有解药都撒进兵士食粮之中。
只是谢云舟未料到,李哲寿并非何事亲力亲为,在谢云舟未察觉到的地方,顾化锋离开玉来关再次潜进淮安。
月夜泠挂,清冷之月被云遮去一些,显得天地黯淡不少。
城西谢家中虽少了谢云舟在家,四人挤在厅堂倒也算温馨。
谢家大门金环轻叩几声,家仆本不在意,但那叩声不停,惹得家仆好奇,取了门闩便推开大门,方才露出一个脑袋,一把长刀捅穿他的身体,他还来不及发出一丁点声音,便被人随意扔在一旁地上。
脚步目标明确,直直地朝那热闹厅堂走去。
“到我了!”谢云眉方要对飞花令,突然脸色一变,抬头时便与谢瞿对视,两人都感觉到有人带着杀气来了。
家庭小聚,一时兴起便多喝了些。宋玉庭酒量不好,现在已是东倒西歪,元梅英也小酌几杯,两人自是酒气上头,却还想贪杯,元梅英手中拿着酒壶往宋玉庭杯中倒酒,宋玉庭见状便将酒杯迎上。
元梅英听着没了声音催谢云眉快对飞花,谢云眉起身将宋玉庭和元梅英护在身后,元梅英却还未意识发生了什么,眼中皆是迷茫。谢云眉善用软剑,将手按在腰间只要抽出便可一战。
谢瞿的刀在大堂,还需从厅堂出去。
“爹,您小心些。”谢云眉严阵以待,却还是有些担心地嘱咐一句。
谢瞿知谢云眉身手不错,应声之后便放心将两人交于她护着,自己便要去大堂取他的佩刀。
云将月隐,谢瞿警惕地走向大堂,风渐大了,吹动院中树叶,倒将潜入之人的声音也一并掩藏了。
谢瞿退至大堂摸到了佩刀,却见面前寒光一闪,借着月的微光堪堪看清这来着是何人。
“顾化锋?你不是在玉来关吗?你怎会在这?”谢瞿曾与顾化锋并肩作战,两人合作拿下不少战功,只是后来顾化锋被派守玉来关,两人书信难通便少了交流。
顾化锋并未理会他说话,以刀相对,不等谢瞿抽刀。顾化锋招招杀式,谢瞿与之可以对上几招,只是堂中并未点灯,只见顾化锋刀锋一闪,来不及闪躲便被砍下一臂。
“你竟然来真的?顾化锋你怎么了到底!”谢瞿伤口处阵阵发疼,额上渗出冷汗,不觉提高了警惕之心,他发现顾化锋好似听不见他说话一样,只一直出招,谢瞿负伤只好闪躲,又被他砍下一腿,整个人摔倒在地。
顾化锋杀人不留活口,举刀将要斩下,后方赶来谢云眉,软剑在她手中亦柔亦坚,剑光快到无影,顾化锋身上便留下许多剑痕,但并未伤及性命。
顾化锋大刀之下死魂不计,单凭一把软剑也无法抵挡,几招之下节节败退,顾化锋不愿拖沓,最后一刀将要砍向谢云眉,突然闯进一个黑影挡在她身前。
宋玉庭初见谢云眉,那日他在街上买纸,将要付钱时,方才将钱袋拿出来,一阵风来将他撞到在地,天旋地转回神时,手里空了,这才见夺了他钱袋的人在前面跑。
他是读书人,街上来往都是人,几双眼睛看着他,便怯了,一声捉贼在口中盘桓许久都不曾喊出来,心里只好认命,垂头丧气站起来要跟摊主说不买了。
听小贼跑走的那方传来一声痛呼,宋玉庭抬眼看去,一个姑娘将小贼踩在脚下,把他的钱袋夺了回来,拉着小贼走向他时,便看呆了。
这个姑娘,生的真好看,有一句诗怎么念来着?“云想衣裳花想容,春……”
“小书生,你在嘀咕什么呢?”谢云眉将钱袋塞进宋玉庭手中,看着他那呆板模样奇怪道,“钱袋被抢了,一声不吭,若不是本姑娘路见不平,你这钱袋估摸着是回不来了。”
“谢,谢谢姑娘。”宋玉庭抓着钱袋,脸上发烫,说话不自觉打了磕巴。
“不用谢!你看看钱袋里少了没有?”
宋玉庭听话检查,抬起头看着她回答:“没有。”
“那就行!那我可就先把他送去官府了。”谢云眉说罢,便抓着小贼从宋玉庭身边走过,宋玉庭反应过来,忙转身去问。
“姑娘且慢!敢问,敢问……敢问姑娘芳名?”
“谢云眉!”
谢云眉笑着回答,这一笑宋玉庭便记了许久,长街人云如海,唯两人相对,一人心跳踏着春意,欲要借风传到另一人耳边。
“我叫宋玉庭。”
谢云眉长长哦了一声,道:“小书生我记住你的名字啦,那咱们有缘再见咯!”
有缘再见这话应得极快,谢云眉拉着宋玉庭在街边坐下,这小书生运气不好,前些日子才遇到一个抢钱的小贼,今天又遇到了个不仅抢钱还打人的小贼,现在脸上青了一块,嘴角都破了皮。
“小书生,你怎么任人欺负都不还手的?”
宋玉庭直着身子,谢云眉手上沾着伤药,轻轻地涂在他嘴角伤口处,她手触及之处冰冰凉凉,甚是舒服。
宋玉庭眼睛不敢一直看着她,心里却又想一直看着,纠结不过,耳朵又红了,“钱财不过身外之物,还是莫要与贼人起争执,他要便给他了。”
谢云眉手中故意用力点了一下,宋玉庭毫无防备疼得皱了眉,“依你所言,你将钱袋给他了,他为何还打你?”
“此事,并非我能控,毕竟,人心难测。”宋玉庭吞吐几字,心中一叹,他也不知为何将钱袋交出,还要挨一拳,他也郁闷得很。
“你啊,就是只小兔子,被人盯上啊只有任人揉搓的份儿。还好你遇到我了,这伤药你拿着,往后若受伤了还能再用上。”谢云眉替他上好药,将药瓶往他怀中一塞,便要走了。
“谢姑娘!”宋玉庭见她要走着急了伸手就抓住了谢云眉的手腕,“谢姑娘救我两次,我还未来得及感谢,可否请谢姑娘赏面去荟萃楼一聚?”
谢云眉看着宋玉庭这模样,轻轻笑出声,“小书生,你想和我一起吃饭啊?好啊,什么时候?”
“现在,现在可以吗?”宋玉庭听见谢云眉答应了,两只眼睛登时若落进星辰般明亮,似乎期待已久了。
“好啊,本姑娘随时奉陪!”
月悬高夜,满空闪烁,却也柔情,长街两人影随行,星落衣袂春风扬。
身前黑影随声闷哼,似乎还有话想说,但他只是将头垂下便不动了。
谢云眉看清挡在身前之人,泪落如雨。
宋玉庭不曾习武,也不懂躲闪之机,他往前冲来,只知道谢云眉是他一生都要保护之人,想也未想便去挡刀,他本想再看一眼谢云眉,但他没有机会了,他是被顾化锋一刀毙命的。
顾化锋手中不停,乘胜追击,谢云眉蓄力抵抗,已是不敌,终也成此刀下亡魂。顾化锋的刀战过无数,祭刀之魂更是无从可计。
黄粱梦望断,花无重开日。
顾化锋干净利落,将躲在木柜后的元梅英找到,她此时酒已经醒了,她很害怕,她亲眼见着面前的人将她亲人全部残忍杀害,她本也想跑,但她这一生都牵挂的人都在这里,她不愿跑,即便是无路可退,也要一家人在一起,黄泉路上作陪,都不会孤单。
元梅英身旁无甚可防身之物,见他朝她而来,狠下心便往前欲以肉身相搏,顾化锋一刀落下,最后便仅剩下了堂中被砍下一手一脚的谢瞿,谢瞿从地上挣扎站起,手中拿着那把随他征战多年的刀。
“顾化锋,你在我面前杀我妻儿,又将我谢家上下屠杀干净,分别数年,如今你竟然变成了这样嗜血成性的人!我谢瞿一生最后悔之事就是与你相识与你为友!”
“今日你断我一臂斩我一腿,这便将你我情谊斩断,现在便让我来替谢家报仇!看招!”谢瞿喝声,举刀于前,只见顾化锋执刀向前冲,刀入肉身,落血浸地。
顾化锋脑中突然疼痛,意识清醒瞬间早已无法收刀,他看清眼前人与那把眼熟的刀,终是慢慢阖眼。
“对不……起……”
顾化锋与谢瞿胸前皆穿过对方的佩刀,两把曾共同浴血奋战的佩刀如今浸了两人的血更显锋芒。
今夜的风更急了,月亮已看不见,乌云堆积在一起,点点白光落下,愈落愈厚,将那惨死谢家门前的家仆落下一张雪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