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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人攀高难守少年心,年少喜难扛现实悲 ...

  •   两人从小巷绕回摊子,拐角就有一阵阵尖锐的女声划破空刺入耳。

      “不知道和多少个汉子欢愉过,现在居然还搭上我家男人了……啊啊啊!”

      “泼妇,你胡掐什么呢!我要撕烂你的嘴!”

      这熟悉的声音让施伊提着裙子就飞奔了去。

      待李越跟上去时,就见三个女人一台戏。

      一个看似中年的女人,一个年轻女子,皆发丝凌乱,表情狰狞,四条手魔飞乱舞又怕抓着对方又怕伤不到对方。

      施伊在中间,两只手压不过四条臂,只好抱住了……那个年轻女子?

      女子受束缚,中年女人一爪子就拍在了她脸上“啪”的清脆。

      女子痛叫。

      施伊这才对中年女人喊道:“母亲,住手!”

      李越暗自嘴角一抽:别人拉架都是拉自家人,不愧是施家小娘子啊,拉的都是对面儿的。

      中年女人衣服垮了半截,但明显神经已经全垮完了。她不听劝阻,逮着敌方被抱住的机会就又要上去扯她头皮。

      李越一个大跨步上去揽住了。

      “大姨,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矛盾,但她已无反抗之力了,您也不像是刁难人的,收手吧。”

      中年女子这才注意到有个男子一直杵在一旁,连忙收了收被扯落肩的衣裳。“贱蹄子,莫要到我家来了,有多远你便凉快去,不然老娘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曾经茅屋下,施小小同他提起过这一家子人。

      母亲温柔贤和,父亲坚忍有毅。虽日子一般,但氛围还算和睦。其乐融融的景象可不是每家都能做到的。

      而在送走那一个满脸愤恨褶皱的中年妇女,和一脸怨气粉黛肆意的年轻女子时,施伊把家丑摆在了他面前。

      他才幡然醒悟,原来当时自己的一个好心之举,竟然铸成如此大错。

      白家家产批给施家后,没想到施家二郎居然有行商的天赋,挪了一点钱财出来便滚出了金银。

      走得远了,越是找不到回家的路,尤其是心中没有重视指南针的人。

      施二郎在一次应酬中,机缘巧合之下被一个同行人带入了烟花之地。正巧碰上了第一次侍奉客人的胡仙仙。

      他看着这与她孩子差不多年纪的小娘子,聊得投机,于心不忍,恰好身有贯财,便为她赎了身。

      胡仙仙无依无靠,受尽欺辱,把施二郎看作是上天赐给她的万丈光芒。此后时常缠着他,施二郎也不是铁打的,逐渐对这幅貌美的皮囊动了心。

      即使胡仙仙猜也猜得到,像施仲全这样小有所成的男人,必定家中有一发妻。但她还是哄骗着自己不知道,抛下所有都要和他在一起——即便她本就一无所有。

      又美又有情,施二郎这种平凡男人几经斟酌下屈服了。但他还是偷偷燃火,不让家中那位有所怀疑。

      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女人的直觉是非常准的,特别是他逐渐丧失的耐心和堆积的厌烦,尤缝人看得一清二楚。

      几十年的信任全崩塌在一夜之间,她在施二郎特意买下的房里抓了个现场,一时间这温和的女人病气交加中昏了过去,醒来之后就变成了另一个疯婆子。

      这让施二郎和施伊都觉得,仿佛自己的尤娘,自己的母亲,早在那一场昏睡中就死去了,醒来的只不过是有记忆的另一个投胎人。

      施二郎看着病床上那苍白女人,顿时如鲠在喉,一时间像是被千万根针刺穿了胸口。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做错了事。

      醒来的疯婆子要施仲全拿命来,要胡仙仙不得好死。施二郎心里那点微不足道的愧疚就快被消磨干净了,经商的脑子也不断盘算着该如何把胡仙仙娶进门——但他终究舍不得休了那疯掉的结发妻。

      况且,“糟糠之妻不可弃”,他想在尤缝人、在施伊、在张县公那里赢这场官司是不容易的。

      施伊自然永远站在母亲这边,她安安生生习大家女子的琴棋书画不过一年半,就出了这档子事儿,便学着自己挣钱存钱——能请得起讼师。就算官司输了,以后还能供得起可怜的母亲。

      李越当初也是嫩了,放在现在他属实要多斟酌一下。

      “令堂……”李越如鲠在喉,难以启口。

      施伊这张脸自叙事起再没笑过,“一个女人,前失去了自己养育十几年的女儿,后离了自己相伴几十年的丈夫。能如寻常过日子么?”

      不知过了多久,李越没由头来了句:“对不住……”

      施伊坐在摊子上,头也不回捣鼓簪子。“果然是你……”

      当年应审,一家人无望地顶着一片喘不过气儿的天,人证物证却主动在堂前等待着他们。

      甚至让几乎无败绩的傅斤鹤在这场官司里倒下。怂恿恶人告状,让他名声大跌,最后被迫改行,离开了于潜。

      改行后,貌似是因为和客官发生了矛盾,愈演愈烈,最后被告上去,流放到西北。

      那也是施伊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因为在这之后,他一身膘耐不住苦,活活累死了。

      随后可笑的一幕来了——坊间都在传他傅斤鹤是被诬陷的。
      原告“苦主”则一言不发,县令也不承认自己误判。

      浑水里淌,怎奢甘泉?
      某些东西迟早要还的。傅斤鹤背后捅了无数家庭,他也不冤。

      李越的最后一个随从也被调走了,他一人无所顾忌地待到了收摊。

      等到施伊起身收拾,他忽然觉得自己神神叨叨的,莫名其妙在人家地盘上坐了一下午。

      而这期间两人皆是没多少话。每每待李越窘迫得四脚抓地,准备落荒而逃,就被施伊一句的话牵回来。

      施伊说他变了很多,都是往好处的。

      李越正想回句“彼此”,却发现对方的生活并不如意。想换句“你人也变好了很多”又发现这句话有歧义——人家以前不好吗?

      几百上千种场景在他脑子里活生生演绎了一遍,最后吐出来个“是吗……还行。”

      面对一个闷油瓶子,施伊也不知道如何接。

      天空橙边里含着黄肚皮儿,蛋黄太阳懒在低矮的瓦屋上。街道上的商贩纷纷敛去了身影,收了招牌。

      “哟,这不施家大娘子吗?”

      两人齐刷刷抬头,是三人一行的富贵人家。他们同施二郎贸易往来多了,自然也见过这位如花似玉的小娘子。

      施伊笑着点点头,客套回话:“官人近来可好?”

      “你这话说的,我们还心疼娘子呢,怎敢劳娘子问候咱家。”

      这群人祖上富贵下来,瞧不上施仲全一家暴发户,说话总带着一点高高在上。

      “我听说施兄可是遇上麻烦了,他那批货……哦,施娘子应当不知……”

      施伊面不改色道:“家中私事,怎烦扰到官人了?送货这小事,我代家父去便罢了。”

      三人一听,笑弯了腰。

      “施娘子还真是勇气可嘉,只不过你长得这么标致,怕是过不了玉兰村,就被匪徒劫到山上做压寨夫人了吧…哈哈哈……”

      笑着笑着,喉咙一埂,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旁边两人前去帮,三人闹成了一团。

      施伊回头瞧了瞧李越,只见对方摊了摊手,一副无辜样。

      “咳咳……咳咳咳!”

      李越都以为他说不出话了,可这人还是指着他,怒目圆睁,“你做什么!”

      “诶哟,官人怎地了?我什么都没做啊?”李越蹭得站起了身,一副铜像就这样立了起来。

      不待红着脖子的那人说什么,李越从摊子后晃了出来,逼近了他,挑眉道:“谁告诉你施娘子一人?”

      施伊早已到了婚嫁年龄,至今无任何婚约,这般花容月貌,随便在街上晃一晃就勾住了许多男人的念想。

      商贾自从知晓是同行的女儿后,便动了心思,如今见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忽然跳出来,怎能不怒?

      但李越那钢板,看得他敢怒不敢言。

      气得甩下一句:“哼!不知廉耻……”就携着两人准备离去。

      施伊正骨还在,要上前讨理。李越就揪住了那人领子,提了回来,板着脸冷冷道:“道歉。”

      男子像炸了毛的刺猬瞪着李越,对上了那嗜血的目光顿时偃旗息鼓,咬牙切齿道:“是我失言,还望娘子海涵。”

      直至消失在拐角,男子的脸都是一阵青一阵黑的。

      李越转头见施伊推着摊子要离开,“让我来吧。”说完顺势一挤,就站在摊后接过了活。

      施伊笑着压裙摆颔首,“多谢李郎君。”无论是方才还是现在。

      李越微笑着摇摇头。

      满大街只有小车轱辘的声音。

      沉寂许久李越才问:“娘子当真要一人带着商队送货?是往哪儿的呢?”

      “清池村,你应该不知道那地儿,莫约是往建康方向……我爹现在忙里又忙外,焦头烂额得恨不得连夜驾马车远离临安。我这些物什也没人动,比起租摊地的损失,这批货来得更要紧。”少女嘹嘹呖呖的声音回荡在黄昏的街道,像是唱歌儿一样好听。

      李越一愣,“建康?我也是往那边去,不如一道儿?”说完就后悔了,人家是办公事,又不是去游山玩水,作甚同你一道?

      施伊并不知他“拖家带口”,“乐意之至,但就怕中途拖累郎君。”

      “怎会?”李越急得脱口而出。

      施伊忍俊不禁地掩嘴,笑弯了眉眼。

      三年前,十六岁的李越只比十四岁的施小小高了一个脑袋,如今再并肩而走,她反而变矮了似的。

      但身形更加修长有致,玲珑婀娜,脸蛋也小巧精致,活脱一个卖簪西施。

      “你怎么又来了于潜呢?身边还带着那么多人。”施伊见着了白日他身旁的八个像高墙似的汉子。

      “噢,我顺道回来看望一下张伯伯。那些人是我属下,他们从县里带些好酒好肉回去,还有一堆人驻扎在玉兰村附近。”李越是半点也没瞒着她。

      施伊惊讶道:“军人还能吃上这些?!”

      “自是我们偷着乐呵,所以娘子可不兴外道。”他比了一根食指放在嘴唇上,眨着眼笑道。

      “那你要同我一道,岂不是更耽误了军爷们办事?”

      李越思及到什么,一脸愁容。

      “郎君怎么了?”

      “哪儿有什么军情……我浑水摸鱼溜回家,不过是存了私心,想见一眼别去三年的家亲故人,谁料想……”他顿了许久,转而还低头瞧了瞧施伊,对方正好也探寻似的一双杏圆眼望着他。

      李越苦笑一声,“家母非逼着我与世家女子成婚,还让我走之前……”他又卡壳不说话了。

      施伊眼神一动,她不喜欢抓人难堪,但偏偏在这种时候追问:“走之前……?”

      “走之前给她老人家抱上孩子……”李越扶额,一脸痛苦。“与从前旧友玩乐,也品不出其中趣味了,索性早日去往驻地,多比比武玩儿。”

      “你是不喜欢那家娘子?”

      “我压根儿没见过人家,正是因为没碰过面就被安排上了夫妻名义,未免太尴尬。”

      说起这事儿其实施伊真心觉着遇上了盟友,“所以你就逃到于潜来了?”

      “算是吧……”李越觉着施伊多半心里有些发笑。

      施伊却说:“我也不好笑你,家父同样如此……婚姻大事,纯纯耍成了儿戏。”

      李越低头看向她,“那你……”

      见他又卡在一半,施伊只好递给他梯子,“什么?”

      他目光一转,盯着朱钗,一字一眼道:“所以娘子现在……是有……婚约?”

      施伊也像被他传染了似的,顿了顿,扭头俯视,任凭地砖在眼眶里滑动……“怎会有?”

      接着就是树叶被风吹的“簌簌”的寂静,还有推车不规律的杂音。

      直到大门映入眼帘,两人才简单道了别,约明日见。

      施伊推开院子的木门,里面两年前父亲为母亲搬来的玉兰树,只剩个砍得参差不齐的木桩了。

      花草没人浇水,死得一个都不剩。

      房间里没人,施伊习以为常地转身去了父亲的屋子——这两人分房已久了。

      果然,还没拐弯就听见了嘶吼尖叫。进门就看见母亲死拽着父亲衣服袖子,佝偻着腰,哭丧着脸,叫骂些难听的话。

      施仲全脸苦得像一锅中药,嘴里“哎呀哎呀”地叹气,手臂有一下没一下想甩开她。

      施伊被画面冲击得头晕,鼻子一酸,强行把眼眶的泪水憋回去。

      她上去拉开尤缝人,紧紧抱住她,“母亲,母亲……”她摸住尤缝人后脑勺,手用力把她摁在自己怀里,每顺一下枯燥的发丝,都像把她往骨子里揉。

      尤缝人感受到女儿的气息和温暖,愤恨被熏得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委屈。

      她竟像个孩子一样低声呜咽起来。

      施伊眼眶再也盛不满泪,珍珠似的掉了一颗在尤缝人的陈年旧布上。“吃饭了吗?我给你做肉圆子……”说完施伊胸口抵住尤缝人后背,把她半推着往外送。

      施伊全程都未曾看过施仲全一眼。

      “小十……”施父为难似的上前一步,但也只是上前了一步,就看着自己女儿搀扶着妻子将他舍弃在昏暗的房里。

      从前母女三人,她最矮,现在,施苗苗永远躺在了土里,母亲色衰心疾弯了腰,她成了最高的那个。

      尤缝人用布满茧的手无声息地擦了擦鼻涕泪水,她不过才三十六七,还未完全松弛的脸显现出一副看什么都失望的神情。

      她坐在床上还在絮絮叨叨,“小十,你可晓得你爹,把地契都送到那个贱人床头上去了!说什么就给人看看,我看他是被狐狸精迷了心,说不定什么时候把我俩也拿去卖了!”

      施伊坐在凳子上给尤缝人洗脚,捧起热水往她脚背上搓,听她刺耳的话,苦笑一声,“娘,他最多就把咱家败光,便宜了胡仙仙,不至于把我俩都拿去卖……你放心,就算没有我爹,我也不会让你挨饿。”

      听了莫约半个时辰的粗词抱怨,施伊才把尤缝人哄睡着了。自己拖着千斤重的身体,脸也不洗地回自己房间。

      躺床上望着纱帐,周围一切暗沉寂静反而让她舒心。

      她很累,但睡不着。

      翻身面对着窗外,微弱的月光让她看了有些许欢喜。

      她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像男子一样送货去,也没想到借着金钱打开新世界大门的父亲走不直这一条路,更没想到和善温柔的母亲会变得哀怨凶恨……不过最没想到的是,居然还能再次见到李越。

      白衣苍狗,时境变迁,她曾经日思夜想那一日的叛逆少年郎,居然已经成长为了独当一面的军爷。

      从前在一间茅草屋下,席地而坐,距离近,仿佛身份也近。如今并肩而走,却好像隔了一道鸿沟。

      她后来听过很多关于李越这个人的事迹,听得越多,越觉得他那日像是谪仙忽降,来专程救赎的。

      坊间的闲聊,让她觉得李越就好像陪在她身边。

      但之后,他参军的消息让这个人从她耳边消失了

      很奇怪,明明没有互表心意在一起,却让施伊有一种失去情郎的低落难过。

      再见时,她只能压抑心中悸动,一遍遍教训自己看清现实。

      所以当她听闻世家女子要与他成婚,也并没有太大醋意,只觉得慌张梗塞,难受得像心口被人扎。

      在知道他逃掉之后,松了口气,而后立马暗自怒斥自己不准心怀侥幸。

      回家后见到父母这般,让她冒出来的欢喜女儿心又被自己狠狠碾碎。

      家中不幸,她还有心思异想天开做痴梦?!

      在床上猛的翻了个身,侧着脑袋面对一面死灰的墙壁。

      ……

      她决定了,送完货回来就成亲,找个寻常好人家嫁了,把母亲带走。

      多少人踏破门槛也没能俘获施家娘子芳心,而如今施伊却认为自己该认命了,该收手了,该放下执念了。

      家庭破碎,她已经是对不起施苗苗临终的嘱托了。如若照顾不好母亲,那她几十年后在地府遇见了姐姐,如何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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