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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边疆紧乱局造英雄,瘟疫闹缘又起红颜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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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极少以身上战场,却是读了万卷兵书。
黄廊有勇,带兵打仗算个好将,但他不擅部署谋略。此时在一堆折子里,有这么一封事无巨细的奶妈文:
如今我方暗存蓄力,敌方定有所察觉,加之此时各方集结,未免鱼龙混杂,将军应仔细盘查奸细,另派暗哨,保我方军事机密;
兵既要出,粮草先行。此间难保有富人不愿借粮,甚至有人借此炒弄市价。卑职建议,强制每户一人充军,朝廷粮草未到,若他们不借,其家人未上战场沦为饿殍概不负责。自然,此行人打仗安列在后,也不计入正式兵;
此外,战乱起,城内人惶,官差事忙,未免有人借此夺战争之利,搞强取豪夺事,城内固然也应设人手更替巡视;
……
战况方面,我方如今大部集结完毕,应主动出击,不可持久守城,一旦对方形成围剿之势,再难突破。这点将军理应知晓,敌人难免也会料到,因此在进攻途中应仔细注意敌军异动,当心陷阱…
当黄郎收到这封信时,才对李越这个人有了些见识,一查便知,此人正是李放之孙。
此时的李放还坐镇东北,父亲还在朝堂为官,上书呈谏,而三代李越,是最快驰援利州的一批人。黄廊不禁感叹,这李家人当真出豪杰。他自是多少知晓这些的,只是为这份爱国心而动容。
“将军。”
黄廊面目的柔和一下消隐了下去,“何事。”
……
书房外早些年甚至有蝈叫,如今硕秋不闻其鸣,却见成群大雁南飞。屋外寂静无声,屋内,士兵说完话,整个房间也鸦雀无声了。
黄廊的神色从震惊到愤怒,一拍桌案,案上的小地图也抖了三抖——利州所在的那块糙纸仿佛尤其稀薄,震晃了好几下。
大军集结,鱼龙混杂,兴许是不知哪些人,从哪个地儿带来晦气,惹了崇北县黄发垂髫一病不起。
起先或许是官兵先沾上,但这些人身强体壮,等到他们出现症状,体弱的人早就病恹恹了。
加之狂风四起,吹倒了旗帜。老百姓本就不愿打仗,更不愿打以少对多的仗,如今都在道“天意我方败局”,军心实属不稳。
“这件事陈辞周知道吗?”黄廊黑着脸沉声问。
有什么官儿比统领还大?自然是由朝廷任命的文臣大帅——大统领制。
虽然领兵打仗的是黄廊,但决定全局的还是这个文官。
士兵:“大帅知道。”
“他怎么说……?”黄廊躺在靠椅上,皱眉,闭目,拖着语调道。
“呃……大帅说,如今正值秋收,若此时挑起战乱,家中无壮丁理庄稼,断然影响冬日温饱,长此下去……民不聊天,别说向百姓借粮,只怕…人家自己都要饿死了。仗打到一半,铁定败下阵来。”他很聪明,因为陈辞周说这话的时候吹胡子瞪眼,好不生气,说的话自然也没什么礼数,小兵自然而然甩了那些不敬之辞。
“哼!”黄廊不屑冷哼,正要一股脑喷出些什么泄气的,瞥了一眼台下的小兵,吞了下去。
又张了张口,想说出换了一套的委婉说法。
但又吞了下去。
他看着小兵,又低头盯着地图上利州那块累卵,沉思良久,最后他心一横,站起身来。
“召集一队精锐,照看好大帅的家门,最近瘟疫四起,加之战局不稳,大帅乃我军中基,为了大帅安全,便尽量不使闲人进出。”
小兵默了几秒,黄廊阴翳的目光瞪了他一眼,“听明白了吗?”
“是!”
这个人跟在他身边已经两年了,又是照顾起居,又是传物报信。
他自然是明白的。
而等到像李越这样专程登门拜访的人上门,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李越本想借着瘟疫的由头去看望一下这位大帅,想知道,在这两军大战之中,他的看法是如何。
结果提着鸡鸭鹅就被阻拦在外。
“最近瘟疫四起,加之两军开战,唯恐不法分子。为了保护大帅安全,闲杂人等不得随意进出。”
吃了个闭门羹,晚上李越就穿上一袭黑衣,偷偷摸摸溜了进来——他大概知道什么情况了,但有一点得确认一下,大帅是死是活。
而且据他探子来报,说是有人靠着令牌出了城门,南下而去。
仗打起来了,即使人不愿离家、鸟不愿离巢,但为了这条命,还是不得不想尽办法远离纷争。
有人离城是正常的。但如今正是混局,也不是谁都能随意进出的,万一放了个间谍进来,溜了个逃兵出去,那可是要负责任的。
这枚令牌可不普通,这可是将军府上的特令,随从又是个丫鬟,里面应当是个有地位的小姐或者夫人。
黄廊这个时候把家人送出去,是觉得自己性命不保?
倒也未见得——双方胜负未定,我方占据地利人和,击退金人是迟早的事。
可他到底在害怕谁?
不怕“外”,那便是“内”。
谁会整他?
皇上?
有可能。
这仗打完,陈辞周、黄廊这两个名号必定响彻,当今圣上最忌讳外戚功高。
可今日看来,应当不止。
李越在屋顶上,能略略听清里面的人在咆哮。
他小心翼翼揭开一片瓦,侧耳趴在临近孔洞的瓦片上。
“黄子栏……他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当真以为手握兵权就可以任意妄为了?!不把官家放眼里,我看你能活到几时!”
“大帅,您稍安勿躁。他不敢动您,最多嚣张一时,等您回去,参他一本,看他还怎么耀武扬威。”
“哼!我看你就是跟着我被软禁在这里,心中自觉愤愤不平罢了。拿我当刀图个爽快,你当你是谁!”
只听“扑通”一声,陪侍就跪下了,声声道“卑职不敢”。
“他黄子栏虽是个粗人,却也精忠报国、为民为君,只是如今本帅与他政见不合,他一心想一劳永逸,却忽略了这“一劳”,得百姓付出多少代价……你这等小人,就等着他击退敌寇,怂恿我这个言官回去弹劾他。我记得,你的家亲也在此处,黄子栏可是为你守的家,为大宋守的家,你心里可有半分良心?!”
陪侍叩头就是“咚咚”几声。
李越装上了瓦片,轻手轻脚离开了。
黄、陈两位,真是让他啼笑皆非。
金人多次骚扰大宋北界,百姓叫苦连连。如今更是大举进犯,我国大军集结与其对峙。战争要是打起来了,募兵募马,劳民伤财,这是注定的。但更让人心痛的是,秋收少男丁,打仗,女人孩子老人也都不敢出来,农作耽误了,冬天该怎么过活,明年又该怎么办。
可一旦此时不开战,一张嘴每日三顿饭还好,可军队是数以万计张嘴,成千上万顿饭。怎么耗得起?
让他们去耕地、秋收?
且不说利州这个弹丸之地还有没有如此庞大军队的用武之地,如今仗打起来了,黄廊又势必要撵金人回老巢、给个痛打,军队定然不可过于分散,用兵农作这一方案的地图,又被缩小不少。
显然行不通。
所以必须速战速决。之前金人跋涉而来,后方吃紧,急于破城;如今宋军人数占上风,要打长久战,反倒是我方耗不起。
可陈辞周探查民情,终究是看不得一家六口人,两个上了战场、两个襁褓婴儿、两个无力秋收,却不得不秋收,又不敢出去秋收的举步维艰。
也许,把他软禁在深宅里,正是一个对他最好的方法。
但他长久深居上位,脾气爆不说,本就有极高自尊,让他成为与“阶下囚”无异的存在,他倍感屈辱。
黄廊也知他为人,脾气冲口无遮拦罢了。大家曾为同窗,今为同事,你也知道我的苦心。所以他并没有为了防止事后陈辞周在官家面前弹劾他,就杀了他。
但以防万一,总有人知晓他软禁了大帅。就算陈辞周本人否认,黄廊在官家眼里,也是根该拔掉的钉子。
所以他早早便安排家人远离战争,也远离他身旁。
李越知晓,陈辞周是心系百姓的,但他毕竟是文官,思虑太多,失了战局先机,败了,那便是长久的边疆受辱。
所以李越一直不支持大宋的文官领兵制度。
一般的将军,还真只能听命大帅,无可奈何。但黄廊根基深厚,而陈辞周不过是临时被调配到此。加之两人是旧交,最坏也不会害对方性命。
李越换了套衣服,便准备再去书房写一副联子——有感而发时,手中无纸笔他觉都睡不着。
远远就见书房糊着蛋黄似的昏暗的灯。
他还在想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闯他书房。
推门进去,便是一个绰约站在灯前、身材窈窈的女子。
她像一张皮影,被执杆者遗弃在此处,但她捧起了一本书,仿佛她是那么的聪慧而独立,从不属于谁,也从不屑于谁的离去,更谈不上自己被抛弃。
李越愣了一下神,听闻女子声音传来,“李郎君,抱歉了,未经允许进你书房。”
李越直摇头。本来也是他对侍卫说,施娘子可随意走动。
他走近问她:“你还看书的么?”一边说着,一边扫了一眼内容——《虎钤经》
未等她回答,李越又是一惊,“这不是兵书吗?”
“嗯……起先家乃小农,没什么钱,上不起学。我就捡了别人不要的,自学了些,虽然诸多不解,但也算识了字儿。后来托……父亲经商,家中算是富裕了些,我便去旁听了课。兴趣更浓了,经常买书看,父亲也不算支持,也不算不支持,就是给了我钱,不管我如何花它。”施伊微笑着缓缓道,她觉得这些事,这些与她有关的事,应当说与李越听。
且说她父亲,施仲全可能是觉得当初跟着他,一家子没过什么好日子,发达了后,自然想尽全力补偿妻女。唯一想到的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给钱,有多少给多少。
李越给她端了根凳子,一边道:“你既喜欢,我书房里的书,你尽管看便是,不懂的,随时可来问我……我看你一直没坐,莫不是那椅子不舒服?这凳子垫了棉布,你试试?”
施伊连忙道不是。“擅闯别人房间,已是不和礼数,怎可再占人主坐。既然现在主人都允许了,那我便可坐了。”她勾唇调笑似的笑了笑。
李越也跟着笑了,坐在了案前。
“我没想到你居然喜欢这些。”
“书本陪伴了我最难熬的时刻,亦师亦友。我可以通过书,去了解一个人、一座城、一个国……
但我每次看书都有一定难度,毕竟没正式学过这些,总有点囫囵吞枣。可我发现这房里的书,大多你都做了注释笔记,我倒是看得通顺很多。”
李越始终没放下心里那疙瘩,便对她道:“那便好……”
说完就去铺纸研墨。
“我来帮你吧。”施伊拿过了他手里的石墨,问他:“你要写什么?”
李越讪讪道:“嗯……写几句不像样的诗。”
“哦?是吗……”
“你看着我,我都不好意思写了……”
施伊研完墨,转头看书去了,“哈哈,好吧,那我便不看了。”
李越蘸了两下墨水……
“西北斩奴心朝圣,赤子之向金石憎。
君不知我何以贞,君不知我何以瞠。”
“我奉命来西北驱逐金人、斩寇杀敌,心依然朝着圣上的高堂跪拜。
我的初心却让我的金石之交厌恶我……
官家不知道我凭借什么而忠诚……因而他不信任我。
……我的朋友不知道我为什么怒目而视,与他相背而行……。”
李越早在她开口时便抬头看向了她。
施伊每说一句,就要沉思一会儿,想这作者到底是什么个意思。
“你怎知第一个君,是君主;第二个君,是君友。”
施伊扭头看他,“对照前两句罢了。我还添油加醋了一番,若是不符合,还望李郎君多多包涵。”她眉眼盈盈。
“而且我猜,这应当,是黄将军吧。”
李越不禁佩服,“你又怎知?”
施伊苦笑了下,“能说出斩金人、拜圣人这种话的,西北也便只有他了。”
“万一是其他将领呢?”
“君不知我何以贞……李郎君觉得,西北还有什么样的将领,能让官家猜疑忌惮?……至于这个‘金石之交’嘛,我自是不知是谁,但也必然是有点地位的人……毕竟一个人如何,他朋友,多多少少也会如何。”
“是大帅。”李越毫不掩饰对她道。
施伊明显一惊。
“我朝将、帅总有不合,大帅是临时派遣,黄将军又驻扎多年。他们会如何互处?”
李越苦笑一番,“如何互处?黄廊给陈辞周包了一日三餐,把他好好护在大院儿里呢。”
“……这么说来……将军铁了心要拼命了,百姓最近日子得不好过了。”
“娘子还真是聪慧,以前倒是我眼拙……”
李越看着施伊,她坐了回去,晶莹透亮的眼睛盯着他,小小的一团,却是如月光瀑撒在人间,那一角,像是神仙遗落的精细制作品。
她穿着下人的素衣,从前他只觉得她特殊又美丽,但随着接触,他好像具体看到了她还有哪些“特殊”,又特殊在何处。
“实不相瞒,我已经定亲了。”
什么东西在他脑子里炸开后,白茫茫的一片,他什么也看不清了。
“李郎君?…李郎君?”
李越眼神有了聚焦,才勉强微笑道:“何事?”
她瞥见了他的失神,虽不知他作何想,但见他愁眉苦脸,估计想的也并不是什么好事。
“我这里……有点不太懂……”施伊凑了过来,指着一处,问道:
“这里说,‘人包勇怯,以战阵见也’……但许洞先生后面又讲到:‘使勇者据其前,怯者匿其后。忽遽之时,怯者强驱而前进焉,必挫锋折锐,不若隐之也……善用兵者,防乱于未乱,备急于未急。’
……一个人的勇怯要靠战阵之中来辨别,但用兵之人又要提前筛选好勇者怯者,他该如何选?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李越笑了笑,将她书合上了。仰头瞧着她那疑惑的神情,悠悠开口:“这也不怪你不知,你未曾亲历战场,有些事,纸上谈兵终是浅,万事最后都要归于实际……
你也说了,真正的勇怯得靠实战才看得出来。一个将领再如何优秀,到底不是神仙,点谁,谁就绝对是怎样的人。”
施伊:“那……”
“提前利诱,及时威逼。”
“啊?”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阵前失信退缩,那便退一人,杀一人。”说到此处,李越眼冒寒光,眉间颇有戾气。
施伊被吓住了,不自觉退了一步。
李越立马站起身扶住了她,略有抱歉似的握紧了她手臂。
“真要这么绝吗?”
她终究是女子,眉目含柔情,碧玉未血洗的寸土吃不消猩红。
李越将她扶在座上,严肃道:“战场上瞬息万变,‘人和’占最势,士兵都跑了,还打什么仗?就算要撤,没有人留下来垫后,那便是有全军覆没的风险。不做绝一点,绝的,就是整个军队了……”
他负手而立,站在书架旁的长戟前,伸手摸了摸冰凉透心的武器,“我也曾亲历此险,当时去了千人,回来……便不足半数……一将功成万骨枯,不是没有道理的……他黄廊带兵领将半生,名声赫赫,哪次不是对面枯骨遍野,就是我方血流成河……我并不是针对黄将军……”
施伊走过来按住他抚摸兵器的手腕,“我知道……战争从来不是将军们的错,是贪欲不满的人,为了谋求无尽的权势财富,挑起的一场别人血流、自己谋利的争端……”
李越右手反握住她的手,迅速转过身来,打短她:“施伊,这些话,你可不能外道!”
“嗯,这点道理我自是懂的……”她顺势紧握他的手。
掌心传来的温度灼得她手背火热。
“呃……你……如今……要打仗…你……”
施伊奇怪的看着他。
“呃……就是,我要不先派兵送你南下回乡,否则一旦真的打起仗来,我……”
施伊:“你?”
“我怕你出事……”
李越的力道已经收回去了,两人手臂也放了下去,但施伊仍握着,李越左看右看,好像屋子里任何东西,除了施伊那张脸,都能吸引他目光。
等了半晌,除了对方手在收紧,房间愣是鸦雀无声。
忽的,李越怀里扑进来个什么温温软软的东西,他惊得低头一瞧,差点成口痴。
“我也怕你出事……”
今日她总能听到装甲铮铮的声音,看到好多士兵来来回回奔走,甚至有人飞速掠风、疾驰而过报军情……心里着实不踏实,加之李越今晚迟迟不归,她觉得他可能不会来见她,但一定会去书房,便连夜蹲人,挑灯看书。
李越心头一震,轻轻揽住了她,安抚似的拍了拍她后背,低头蹭她发丝,“我这不活的好好的吗?今夜回来晚了,让你担心了,抱歉。”
这话一落,就觉着怀中人贴得更近了。
她只是贴近了一些,心里便豁出去了整个自己。
她像她姐姐,但她更甚她姐姐,孤高自傲,不为卑妾婢奴,聪慧过人,善学擅用——她知道姐姐折在了男人手里,但她花了好几年的斟酌,还是愿意为男人弯腰。
别人不行,但他李越却是可以的。她选择了为自己的爱意,去承担难以预测的风险。
李越感觉到自身异样,突然心就提到嗓子眼,像是刀架在脖子上快要割掉脑袋。
他立马扒住施伊肩膀,正要推开。
施伊却正在此时垫脚将脸凑了上去吻住了他。
心还是提在嗓子眼,刀却变成了一条紫色绫纱,魂牵梦绕地勾住他脖子。这一刻,哪儿管它是不是要勒死自己,因为勒死了,也值了。
就那么一下,还不小心碰到了牙齿。一个不会做其他,一个不敢做其他。
夜晚已深,他们相拥良久,贪婪感受着对方的体温、气息。
李越将她送回房间,满眼笑意,“早日安歇。”
“你也是。”
陪侍铺好了床,一见李越还在一旁盯着镜子傻笑,他属实摸不着头脑——大人,您自己就……那么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