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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暗梅(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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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太医鲜少擅缝合之术,所幸曾随军做过军医的徐太医今日正当值,免去了出宫去请的时间。徐太医听闻是手上的伤,收拾了些用品便随薛利往崇珩殿赶。
徐太医到时,妖医正被桑淙璟骂的狗血淋头,说他枉为医者,连个止血都做不好。妖医也颇委屈,却又无从反驳,毕竟自己虽为医,通的却是些蛊术、咒术,毒术一类的。
还是“桑澈”嫌他们烦,让妖医赶紧去翻医书找办法去,不要在这碍眼。妖医的医书都在行宫,桑淙璟怕他趁机跑了,还专门安排了一队禁军“护送”他。
妖医走了,殿中就安静了许多。徐太医先叩了安,然后将弯针和银线取出,问“桑澈”:“缝针或疼,公主可要饮些麻沸散?”
“桑澈”原想说不必,前世她行军打仗,受过各种各样的伤,最严重时肠子都翻在外面,一条命差点就交代在战场上,现下只是缝上几针,饮麻沸散未免太娇气。
但她看到桑淙璟和薛利担忧的脸色,觉得自己此时身为一个在深宫中长了二十年从未出过宫的公主,若是说可以直接缝可能有点骇人。于是到嘴边的话硬生生的改为了,“好。”
徐太医闻言便让薛利去煎麻沸散,而自己先帮“桑澈”清了血污给伤口上金疮药止血。待薛利将麻沸散端来给“桑澈”喝了后,便开始用火灼将弯针消过毒,穿上银丝自伤口开端下针,隔寸许落下一针,三四针后便收好伤口,又用收口药敷膏药贴在缝合处,以细棉布包裹数圈,结束了包扎。
“臣会每日来给公主换药,”徐太医收好东西站起来,轻声对桑淙璟说,又转身边走边嘱咐薛利,“伤口长好前莫要让公主饮酒,也不要食发物,伤口处万不能沾了水,我给你留个止痛的方子,你随我去抓了药回来就煎上,若是公主疼的厉害,你便端给她喝。”
薛利在心中细细记下,听到末尾感激的看了徐太医一眼,他们这些伺候主子的,若是主子不舒心了,便不是错也有错。公主宽仁,不曾为难过他,但若是换了不好相与的主子,徐太医这止痛方子就成了他的保命符。
若是主子痛起来你却毫无办法,拿你杀了出气又去何处说理呢?
郑重的谢过徐太医后,薛利直接将徐太医请到了偏殿,差人拿来了笔和纸,“徐太医把方子写下来,咱家自己去取药就行。今日就劳烦徐太医在偏殿住下,公主身子弱,受了这么重的刀伤,万一要是夜里烧起来,太医在这守着也方便些。”
徐太医自是明白的,接过笔纸写下了方子,又请薛福安给夫人带个口信,便安心的留下了。
不知是不是恢复记忆的缘由,“桑澈”连身体都好了不少,这一夜既没发烧也没做梦,竟一直睡到了晌午。
“桑澈”醒来时,只有雪蕊在榻边守着,见她醒了,明显放下了心,欢喜的张罗着给她净面更衣,又将午膳有什么菜给她报了一遍。
“父皇去哪了?”“桑澈”问。
“陛下守了您一夜,一早去上早朝去了,这会儿应该在南书房和大臣们议事呢。”
等雪蕊帮她更好衣,薛利也将午膳摆好了,“桑澈”独自用过饭,徐太医又来帮她换了次药,她仍是没等到桑淙璟来。
“父皇今天很忙吗?”桑澈问薛利。
薛利是真的想不通了,怎么二十多年了突然就父女情深了呢?但他又不敢说什么,只能答是,其实皇帝忙不忙,哪是他一个公主宫里的总管太监能知道的呢?
“桑澈”只好耐着性子等,等来等去等的日头都偏了也没等到桑淙璟,倒是把兰因皇后等来了。
“澈儿问母后安。”“桑澈”以为兰因皇后并不清楚那些事,恭恭敬敬的行了礼。
兰因皇后面色颇不自然的应了一声,随后挥挥手将薛利和一众侯着的下人都屏退了,朝“桑澈”福了福身,“听闻皇姐昨日与陛下去了皇陵。”
此话一出,“桑澈”便什么都明白了,但她却更加想不通了,眉头蹙起声音疑惑的问兰因:“怎的连你都陪着老五胡闹啊?”
“兰因做不了任何人的主。”兰因苦笑了一下,“兰因今日来,不过是替故人传句话。”
“故人?”“桑澈”不解,但仍引着兰因坐下了。
“你三人去皇陵前,玉王殿下来找过我。”
“君琢找你?他莫不是知道引路咒?”桑澈愣了一下,随即恍然,手指下意识寻到颈上玉佩握住了。
兰因点了点头回她的话,“王爷心思细,什么都找妖医问的清楚。他早就知道锁魂阵是个死局,也与陛下商量好为你用引路咒,他还算到你是万万不可能让陛下灰飞烟灭的,他想着这样你就能活,活在你原来的家中,但拥有更幸福的一生。他拜托我,你知晓锁魂阵不可解时,让我带封信给你。”
兰因顿了一下,自袖中拿出一封信来,“桑澈”伸手接过,有些颤抖的将信打开,的确是段玊的笔迹,那信上写着:
澈儿可安?多希望你永远不必看到这封信。我知你不甘,但君琢所求,从不是什么与你再续前缘,而是希望弥补你今生遗憾,再活一世能够幼时顺遂、远离战乱、婚姻美满、儿孙绕膝,最好还能完成未竟之大业,促成四海之太平。但归根结底,我不过是望你无病无灾,一生喜乐,若能再贪心点,便希望你多记得我些年。锁魂阵不可破,你不必费力救我。
是他……他向来是如此,与她写信时从不守什么行文规矩……桑澈只觉得心痛难忍,那信上的一笔一划仿佛都化作了淬毒的利箭,自四面八方直插入她胸口,将她的心脏割成碎片,毒液顺着心脉流入五脏六腑,痛的她生不得死不能。
她走上前去,伸手虚按在根本摸不到的信纸上,好像这样就能离段玊再近一点,就能稍稍解一解她的毒。
还是不够,还是好痛,她跪伏在地上,看着“桑澈”也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额头渗出的冷汗与眼眶中源源不断流出的眼泪自颌角相遇,一些就此落在地上,另一些却流过她的脖颈,洇湿了衣领。
兰因见状当真是吓坏了,立时想要开门叫薛利去请太医,起身时头上步摇被她甩的胡乱纠缠到一起,脚下慌乱不甚带倒了凳子,凳子摔在地上发出巨大的一声响,唤回了陷在悲痛中的“桑澈”的思绪。
她伸手拦住了兰时,说自己无事,又将闻声赶来隔着门问发生何事的薛利打发了回去,告诉他任何人都不准进来。
兰因只好拿着帕子细细给“桑澈”擦汗,又帮她倒了杯茶,等着“桑澈”缓了好一会儿,面色终于转好了一些,才小心地又坐了下来。
“桑澈”平静好了心情,觉得自己实在失态,尴尬的朝兰因笑了笑,随口找些由头岔开话题,“段玊找你,是为了让我转世于你腹中,可你又是为何?这件事原本与你毫无关系。”
“他自是也看透了我所求。”兰因面露窘色,毕竟将心中算计与他人全盘托出对谁来说都不是易事,“你应该还记得,我与璟王的亲事是当时的陛下亲赐的。”
“自然记得。”
“那你应该也知,我二人事先并无情谊,也不相识,只是陛下觉得若璟王娶我,可借我母族势力帮你站稳太女之位。”
“桑澈”点头,转而放下手中的杯子,满脸歉意的朝兰因道,“这件事是我和父皇对不住你。”
“主意不是你出的,婚也不是你赐的,你有何对不住我?”兰因摇了摇头,“我说这个并不是怨你,我自小就知道,身为朝中重臣之女,我的亲事不过是我父亲争权的筹码,是丑恶权利下的牺牲品,绝不会以我个人喜好来选的。我这种人啊,喜欢什么,厌恶什么,都没意义。”她说着竟然笑出声来,只是那笑声中除了讽刺和悲哀,再没有别的了。
她瞧见“桑澈”面带同情,自以为潇洒的挥了挥手,“你莫要这样看着我,让别人见了还要说我不识好歹,做璟王妃有什么不好的?别说如今当了皇后,且二十年来后宫始终只有我一人,便是以当时来看,你登基是板上钉钉的事,璟王作为你最看重的弟弟,可是前途无量,尊贵无双,呵呵……”她笑了又笑,笑的比哭还难看,“我们成亲时他问我,说他不忍心耽搁我,若我想的话,他便做个假身份送我走,天大地大,我不论去哪,都比困在璟王府蹉跎一生要好。他原本是最不必在乎这件事的人,娶了一个不爱的女子,那便随便分处院子当她不存在好了,可他不行,他不但问我,在我拒绝后还始终觉得对不住我,想尽办法的对我好,想要弥补我……”
兰因想起这些年的种种,觉得自己实在是失败,“他可以将这世间所有的珍宝都寻来给我,却唯独不肯真的爱我……我恨过的,我骂他,怨他,甚至失手刺过他一刀,可他从不曾斥责我半句,他说都是他不好,是他咎由自取,我……我如何还恨的下去,我恨不得,又放不下,这世间应该再也没人比我懂得一见周郎误终身的滋味了。”
“那你便更不应该帮我,更不应该让淙璟用这引路咒,若我不在,你们相濡以沫二十年,总会培养出些感情来……”
“不,”兰因摇了摇头,“这世上最不可能争过的人就是死人,人死了,便将最好的模样留在了活着的人心里,长此以往,便在他心中塑下了一尊神像,他日夜在心里祭拜你,何处还容得下别人?”
“桑澈”无话可说,段玊可不就是他心中的一尊佛吗?她有何立场反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