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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罗衣锦被沉水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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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尽皆失色。自先帝于嘉乐中期废除车裂、凌迟等一系列酷刑之后,对死刑的判定极为慎重,而虞辛贺身为高祖血脉,与女帝有中表之亲,此时却钦赐自尽,诸臣一时骇然,竟没有人上前去拟旨。
许久沉默之后,澹台丞相清了清嗓子,款款道:“虞辛贺固然过分,然而毕竟是贤君宗姨,又是陛下的表亲。君威为大,惩戒一番是应该的;但是顾念姊妹之情,伤及性命恐会有伤陛下孝友之名,还望陛下三思。”她刚刚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故而这一番话说得极为委婉。
女帝寒着一张脸,淡淡道:“朕的旨意已经下了,丞相再谏,是带头抗旨不成?虞辛贺胁君,你们抗旨,蛇鼠一窝,倒是该一起发落了。”
这话说得极重,连澹台丞相也不禁变了脸色,除簪披发叩首谢罪,其余之人更是叩首不止。场面正一片混乱之时,宫门口传来一声通传:“贵君驾到!”
听到这声通传,殿内的众人皆暗暗松了口气。乌贺澈不愿被贵君看到,正欲离开,贵君的辇轿已经到了偏殿门口。乌贺澈忙随着一众宫侍跪了下去。贵君走得极快,乌贺澈低着头,只见青玉色的袍边在眼前一闪,贵君已然走了进去,随行的内官随即关上了偏殿的大门。
乌贺澈看着殿门上细致的盘龙衔的铜环轻轻地摇晃,怔怔地发了会儿呆,才往如意殿走去。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宝石蓝的天幕上繁星闪烁,如一匹华丽的天鹅绒将整个东山离宫包裹起来。鹅卵石的小径上人影寂寂,一旁的花圃里密密麻麻地种着紫荆与常绿的冬青,紫荆的枝条斜斜地伸展着,上面团团簇簇的开着花。
这样的夜晚让他想起扶桑。很小的时候,他问母亲:“母亲大人,我能成为优秀的棋师吗?”母亲严肃的脸上一丝露出慈爱的笑容,蹲下身抱着他:“我并不能预知你的未来,但是,你却可以通过勤奋把握自己命运的走向。小澈,你看这漫天的星星,多像对弈中的棋局。人生,宇宙,本来就就是一局棋啊。”
从那以后,在无数个因下棋而无眠的晚上,他都会走到庭院里去看星空。想象着以天空为棋盘,以星星为棋子,在宇宙之中攻城掠地纵横捭阖,心里就会被幸福所充盈。临走之前,母亲在他的面前放了两个棋盒,她说:“有时候我们以为有了棋子就可以了,但是命运却不曾给你棋盘。”说着,她突然将面前的棋盒扔了出去,黑的白的棋子“哗啦啦”地落了一地。她厉声道:“为了国家,牺牲生命都在所不惜,难道我会舍不得一个儿子吗?从今以后,你就忘了下棋这一回事吧!记得努力讨好虞国女帝,别忘了右大臣的嘱托!”
母亲双眼通红的脸庞在泪光中淡去,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另一张年轻的脸。玉冠束发,明珠压额,一双比明珠还要璀璨夺目的眸子里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失望,她说:“他们背后的那些龌龊事,当朕真的不知?!”她的眼睛那样明亮美丽,大殿上灯火通明,灯光落在她的眼睛里,像是涵了一汪盈盈的水。因为带着怒气,眼波粼粼闪动,彷佛秋水在微微荡漾。
他蓦然惊醒,发现自己伏在西厢的桌子上睡着了。坐起来理着衣襟,心还在“嘣嘣”跳个不停。他回忆着梦中的情景,想起母亲的面容,心中既是思念又是辛酸;一会儿又想到女帝发怒时的样子,却恍若在胸口堵了块大石头,说不清什么感觉。
他怔怔地,不知坐了多久,直到门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才缓过神来。隐隐约约地听着有人行礼,唤着“陛下”,他忙站起身来。脚步越走越近,在西厢的外间停了下来。乌贺澈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定了定神,正要掀开竹幕席出去见礼,贵君的声音在帘外响起:“你们都先下去。”乌贺澈伸出的手一顿。就在他犹豫的片刻,内官、宫侍都已退了出去,顺手关上了西厢的门。
贵君刻意压低的声音含着一丝责备:“澹台丞相三朝元老,先帝在世尚且让她三分,今日怎么能一言不合就罢了她的官?”
女帝没有答话。贵君的声音却软了下来:“我知道你因为虞辛贺的事情恼火。但是今日在宜泰殿,确实是急躁了些。”他加重了语气,“澹台丞相在朝中举足轻重,不能轻易罢免,尤其是在寿州大旱的关头。即使是对虞辛贺的处置,也应再做商讨……”
“徽琏,”女帝打断了贵君的话,“澹台永琳今日一反常态地为虞辛贺说话,你说是为了什么?”贵君语塞,女帝冷冷一笑,道:“他是在激朕!朕今天罢了她的官,她反而高兴,因为朕下旨处决了虞辛贺。她给朕下套,朕明明知道却往里跳,又是为了什么?因为虞辛贺比她更可恨!若不是先帝废除了车裂,朕恨不得将虞辛贺五马分尸!”
她越说越激愤,纤细的手指紧紧地攥着,因为用力,透出微微的青白色,“朕是先帝的外孙,没有叶家,朕无法即位;宗室力量错综复杂,没有贤君身后的齐王府,朕无法稳定朝局。朕一直清楚叶家与齐王府的支持,所以对两方皆极力优待。然而,换来的是什么?愈是优待,她们愈是欲壑难填,认为朕是她们手中操纵的木偶,企图玩弄朕、玩弄朕的朝廷百姓于手掌之上!她们休想!要朕当傀儡,毋宁死!”
贵君从来没有见她这个样子,原本明妍妩媚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干涸得一滴泪水都没有。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身体却因为激动而瑟瑟地颤抖。他震惊地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才叹了口气,走上前将她揽在怀里,低声唤她:“毓毓……”
她的额头抵在他的胸口一动不动,没有答话。有些不放心地,他再唤:“毓毓?”她依然不出声。他伸手试图捧起她的脸,触手所及,却是一手泪水。他不由失声:“你哭了?”
女帝的声音飘渺而遥远,彷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徽琏,你没有见到寿州灾民来帝都时的样子。十岁不到的孩子,身上一条条肋骨都可以清晰地数得出来,小脸瘦得仅剩下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我。她给我说,她的父亲为了救她去世了,母亲出去给她找吃的,就再也没有回来。本来跟她一路来的是她的祖父,却是饥病交加,死在路上……”
“我五岁的时候被秘密接到虞国,作为皇太孙教养。如此身份,因为父母不在身边,明里暗里尚且受了不少委屈,她那么小的一个孩子,无依无靠,又要怎么生活下去?”
“叶家与齐王府的矛盾纠缠数代,贤君与哥哥本身也是龃龉不断。两派人之间要争权柄、争势力,倒也是在所难免。可是,无论如何,又怎能明明有粮食,却看着百姓饿死在自己面前?丧心病狂的大臣我不要,如果这是贤君的意思,那么,这样的枕边人,我也断然无法接受。”
“利欲熏心也好,别有所图也罢,是人心固有的肮脏邪恶。我扪心自问,自己也实在称不上好人。但是眼睁睁看着百姓饿死在眼前却无动于衷,她们连人也不配做,即使像我这种人,也不屑与之为伍。”
“徽琏,这回不要拦着我。虞辛贺一定要死。”
“不死,不足以谢寿州百万灾民。”
贵君沉默着听完,良久,一字一顿地答道:“帝后不便派人去。我明日发出手令,派近卫军去寿州逮捕她,就地正法。”
女帝没有说话,缓缓闭上眼睛,唇角溢出一声几不可闻地叹息。
女帝就寝的时候已经是丑时三刻。这一天忙碌惊怒耗费了太多的精力,她头一沾到枕头,便昏昏睡了过去。贵君为她除了外衣鞋袜,盖好被子,一转身,正看见乌贺澈在内官的引领下走进来。
乌贺澈低着头,闪动的目光带着一丝恍惚。贵君拦住了要行礼的他,低声道:“皇上睡着了,不用问安了,别吵醒她。”他垂首低低地应着。贵君又道:“皇上睡着了喜欢黏人,睡觉又轻。她若是黏你,不舒服就忍一忍,不要把她推开。她最近很累,你辛苦一下。”乌贺澈又羞又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贵君看他的神色,宽容地笑了笑,起身离开了。
御床很软,躺下去像是陷在绫罗之中。宫侍小心翼翼地放下里层的雾纱,眼前的一切顿时朦胧起来。连放下两层明黄色的帷幕,内侍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软缎的绣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只有极细微的“沙沙”的摩擦声。他的心却随着那“沙沙”的脚步声“咚咚”地剧烈跳动起来。
女帝是面朝内睡的,他在她的外侧平躺着,帐内大概是熏过香,淡淡幽幽,像是百合的味道里添了缕缕的甜,漫天漫地一波波袭来,压抑得令人心躁。“松香晚华”夜里总是蝉鸣成阵,可是如意殿空寂沉沉,彷佛被什么笼罩起来,隔绝了一切声音,万籁俱寂里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稍快的心跳。女帝突然翻了个身,像是怕冷般整个人都贴了上来,一截玉臂在寝衣下露了出来,搭在他的腰上。女帝身形窈窕,而贴着他的身体却柔软得像是絮了新棉的锦被,柔若无骨。她身上并不热,隔着寝衣,反而能感受到低于常人体温的凉意,他却似被投入到蒸笼中,头上涔涔地渗出汗来。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的细微呼吸声渐渐平稳悠长,知道她睡得熟了,他忍不住轻轻侧头。绸缎般的长发披散在枕上,凌乱的发丝间露出一张小小的芙蓉秀脸,眉弯如月,长长的睫毛微微翘着,像蝴蝶安静合拢的双翼。即使是熟睡中,女帝的眉尖依然蹙起,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
乌贺澈的心像是被什么攥住不能呼吸一般,抽动着疼,他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只觉心烦意乱,下意识地想背过身去,只微微一动,女帝便模模糊糊地“唔”了一声。他想起贵君的嘱咐,吓得屏气凝声,一动也不敢再动。幸好女帝很快又再次沉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