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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远游客 当年王孙今时囚(下) ...


  •   “自去冬还京,天皇时常吩咐冯公来此探视二哥么??”

      冯士良满面愁容:“上元夜,天皇想念六郎君,着我送白狐裘来此。”

      冯士良上前叩门,我环顾四周,偶有几个僧人路过,皆目不斜视。

      我暗暗思量,内官们在紧邻大明宫的翊善坊等地都有宅邸家眷,每日进宫出宫并不是稀罕事,何况当世释教弥隆,内官们尤爱布施供佛,冯士良来这兴圣寺并不会惹人注意。当然,那位贵人与他的幕僚是否会多虑,我可就猜不透了。

      待这隐秘囚牢的门甫一打开,我迫不及待的迈步入内,一眼即知全貌,此地虽简朴却并不脏乱,至少比终年不见天日的牢狱要强万倍。

      正北是一座敞亮堂屋,东西各设两间厢房,这院门的左手方另有一间茅顶土房,两个年约花甲的婆妇正席地笑谈。她们依偎着彼此,知足闲逸的模样教人羡慕不已。活到这把年纪,有片瓦栖身,有知己作伴,此生何求。

      守门的只一个军士,但我清楚另有守卫隐于暗处。我朝正堂走去,有个婆妇忽然追上我,她浑浊双目直盯着我细细观瞧。

      “阿武?武二娘?!”

      冯士良替我拦着婆妇,温声解释:“我少主不曾识得小阿姐。”

      婆妇并未继续纠缠,她极其失望的冲同伴喊道:“原是一位小郎君呀!”

      我站在堂上等候,很快的,冯士良请来了李贤,房云笙紧随其后,而一个秀美小姑娘拉着母亲的手,怯生生的打量陌生的我。

      双方已经知道会见到彼此,真正见了面仍难抑激动,我哭着抱住房云笙:“阿嫂!”

      房云笙也是泪水涟涟,她握紧我的手:“怎料得。。。与阿晚复见啊。”

      房云笙气色丰润,身段也不似出宫前那般瘦弱,想是这年余过的舒心遂意吧。不曾因失去太子妃的荣耀头衔而埋怨,不曾因沦为丧失自由的庶人而自伤,非是她本性乐观,而是自与他相遇,她所求的只是能陪在他身旁。

      “阿兄秋安。”我向李贤福身行礼。

      李贤莞尔,他揩去眼角湿润:“女扮男装,薛夫人不成体统。”

      冯士良动容,悄然避去堂外等候。房云笙教导女儿向我行礼,阿妧细声细气的唤了一声‘姑姑安康’。我今日并不知会见到他一家人,全无准备,便把随身配饰悉数摘下送给了小李妧。

      房云笙不肯受,我道:“从前阿妧不认得我,送过贺礼也不作数呢。”

      三人坐下叙话,李贤坐了主位,我挨着房云笙坐,李妧一时靠着母亲一时靠着我,小手拨弄着花花绿绿的配饰。李贤问过所有人的近况,唯独跳过了武媚与李显。

      “若非阿耶允准,我至今不知阿兄竟在此地。”我最后如是道。

      “今日乃重九,”,李贤微微一叹,他托腮凝望中庭,无数落叶随风飘散:“唉,阿妹不当来此。”

      我点头:“月晚自有分寸。”

      房云笙问起母家情况,我说她父亲房先忠自荣州刺史任上转为蕲州刺史,距长安算是近了一步,再过一二年高升还京也未可知。

      房云笙大为感慨,自责父亲兄弟是被自己带累了。我说改日代她去房家报平安,她道万万不必,没她的消息于房家人便是好消息,而且不可以被更多人知晓兴圣寺的秘密。

      我以为时辰尚早,冯士良却提醒已过了半个时辰,需尽快回宫,我只得与李贤夫妇依依不舍的告别。房云笙送我离开,她与我有说不尽的体己话,也很关心我的婚后生活但并未详问,她相信薛绍对我的诚意。

      见我着意看了一眼两个婆妇,房云笙顺嘴道:“听闻本是宫奴,贞观年间入宫,家乡亲人皆不在,终日劳作依旧能苦中作乐,而我有夫君有儿女,一日百个时辰也不够用呢。”

      我把对我来说比性命还重要的一句话送给房云笙:“好好活着,阿嫂,无论如何,好好活着,我必帮助兄嫂。”

      回宫之后,我陪着李治返回太极宫,射礼已近尾声,输赢早已分明。李治饶有兴致的问谁是头名,李显夸了薛绍,道是每矢必中,余者皆佩服。

      想也知道,李显前月监国,如今又代为主持射礼,提前过了一把皇帝瘾,心情兴奋自不必提。

      我瞟了一眼李显,不禁替李治惋惜,李治为君不可谓不成功,可惜子不类父,又都欠点运气,眼瞅着这锦绣江山。。。唉,我也别瞎想了,保护好李旭轮才是正事啊。

      薛绍知道我没有全程观看比赛,也没有自夸箭术超群云云,直到我回府后对他道恭喜,他方说是别人谦让。

      “西域宝马做彩头,阿谁肯让?”我心笑这人撒谎也不会。

      薛绍笑笑,一旁的杨蕊关心道:“半晌辛劳,三郎歇息片刻而后用膳吧。”

      这杨蕊便是薛绍在西市救下的悲惨少女,薛绍拿钱换回了她的自由,她却不愿归家,自云恐被叔父再卖别家,甘愿从此服侍薛绍。薛绍并未拒绝,做主把人带回了薛家,卖身契则一直在杨蕊自己手里,是留是走都随她。

      杨蕊一留便是五六年,人也出落的愈发漂亮。记得成婚没几天,陈宁心等人偶然得知杨蕊其人其事,都提醒我需防备杨蕊,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天天在书房服侍,保不齐哪天就闹出事儿。

      我反而觉得这是人之常情,想防也防不住啊,而且,依杨蕊自己的说法,我和薛绍是她的救命恩人,所以我与她也是有缘,她若喜欢薛绍,我便允薛绍纳了她,她若喜欢别人,我就为她准备嫁妆,也算给这段奇妙缘分划一道完美句号。

      薛绍却关心我累不累,说知道我喜欢马,想和我一道去看他的奖品,看是否需要驯练。

      我因知杨蕊心疼他,便道:“累呀,我服侍阿耶用药,于还周殿守了一个时辰呢,心急歇脚。”

      二人于是分手,我回内院,不过问薛绍去做什么。

      安扬翠吐槽杨蕊太过分,我打个哈欠:“表兄视其为远房亲戚,不必多虑。”

      宁心着急:“非是我等多虑,是阿姐少虑啊。”

      上官池飞也劝:“宜请驸马遣此人回薛府。”

      我没空儿理会她们,进了后堂便窝在玉榻上,假装闭目小憩,心里盘算着庙见那天该怎么躲,转眼就有了一个馊主意。

      入夜沐浴后,长发特意留了三分湿气,窗户也特意推开一道缝隙,我又捧着书卷熬了大半宿,翌日直睡到午后才起,身子又累又沉,日头稍一偏西,额头便开始发烫了。

      得病就吃药呗,自求的药,再苦也只能忍着。日日吃着,却日日不见好,急的张娟娘直冲医官大发脾气,说她们伺候的尽心尽力,必是药方出了问题。

      最为难的是,薛绍偏要亲自守着我,搬来一张窄榻就摆在床下,不分日夜的守着。见招拆招,我每晚拉着他聊天,不熬到眼红不算完。

      “两日后便是庙见,”,我趴卧在床边,两手托腮看着薛绍,脚丫子胡乱的晃荡:“薛家列祖列宗见新妇是病秧子,难保不快。”

      薛绍展开被子,将我身子遮的严严实实:“新妇心地善良,貌美聪慧,祖宗怎会不快?”

      我咧嘴笑道:“多谢表兄视我如宝。”

      薛绍在床侧坐下,他扶我靠着隐囊,方便二人并肩说话:“你我结发为夫妻,我自当护你余生,直至白首暮年。”

      我鼻头一酸,情绪骤然低落。

      薛绍不解,以为我不舒服,他轻探我额温:“唔,略烫手,服饮子可好?”

      我摇头:“苦嘴。”

      我兀自躺下,以背示人,薛绍和侍婢们都是一头雾水,不知我正竭力的忍泪。那么好的人却要英年早逝,上苍太不公平。

      “阿晚?”,薛绍小心的凑近观察,惊觉我在抽泣,他一时慌了,伸手便揽过我抱在怀里:“是我失言么?怎生这般委屈?”

      “与你无关,”,我拉拽被头遮住脸,呜呜的哭声很是难听:“是我。。。我。。。”

      该对他说什么呢?一切都是谎言?还是提醒他快逃?他准得以为我是烧糊涂了才说胡话。

      薛绍哄孩子似的轻轻拍打我的背:“待阿晚何时不哭,便教我知晓我错在何处,可好?”

      我哭了一阵,心胸稍觉畅快,推开他又滚去一旁躺着,仍不敢面对他。

      “表兄歇息吧。”我小声道。

      听见薛绍吩咐侍婢去取温水,清楚他准备给我擦脸,我赶紧爬坐起来:“不劳表兄费心。”

      折腾一整天,薛绍也是累极了,他无奈道:“明日与我细说可好?”

      夜深人静,我梦中忽醒,薛绍正睡在身侧,他担心我病情反复。我转醒的原因是他不自觉的按了我的手,我暂不习惯,但是,他的温度却莫名传递着丝丝缕缕的安心。

      借帐外透进来的微弱光芒,我第一次端详这造物主偏爱的容貌,心话薛绍你可千万别死啊,那样我就太对不起你了,你的幸福和性命,我总得保住一样,算是我欠太平的。

      庙见之期通常择婚礼后三月左右的某日,薛顗定在了十月初一 ——当世为先人扫墓送寒衣的大日子,正好也请公婆见见我这长大成人的丑媳妇。

      两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身子仍有点不爽利,忙了大半晌,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我是强打精神,所以才一忙完,萧氏成氏就亲自来照顾我,我也不跟她们客气,偎着萧氏诉说我这十来天养病多么多么辛苦,其实都是我自找的啦。

      成氏便劝道:“既如此,今日便不必完礼。”

      九嵕山距长安近二百里,一行人昨夜歇在礼泉云阳二县附近的薛家别业,今夜也是如此,预备明日清晨返回长安。张娟娘等在庄子正门迎了我们,先让我喝了姜汤驱寒,又话里有话说备好了热水供我沐浴云云。

      薛绍代我回绝她:“阿晚身子。。。尚未大好。”

      张娟娘不便多劝,但夜里还是把薛绍推进了我的卧房,所幸也不是头一遭,彼此对尴尬已经免疫。

      我睡前习惯翻两页书,正趴着看《灵鬼志》,薛绍也凑过来与我一起看,忽而笑道:“阿晚常言鬼神可怖,莫非根源在此?”

      我手肘渐僵麻,便坐起来活络胳膊,接着大喇喇的伸懒腰:“兴许吧,鬼神可怖却也可敬呀,世人常怀敬畏之心,为善而不行恶,当是无上好事。”

      薛绍笑:“大有道理。”

      我眼睛酸胀便准备睡觉了,薛绍还在看书。

      我侧躺着望向他,压低声,不想被守夜的侍婢听到:“人道膏粱子弟宴游崇侈,尤爱聚于平康坊,坊中多铮铮妓者,是也不是?”

      薛绍闻言颦眉,开始收敛书卷:“阿谁话与你知?你知晓多少?”

      “略知一二,”,我苦无机会一探青楼文化,凑近一些:“妓者当真美若天妃?假母当真以鞭朴责打诸妓?”

      薛绍勾了勾唇角,也不知是气是笑,他把书卷放在枕畔,便躺下入睡:“唔,红颜华容,玉肌婀娜,纤手弄弦,音似天籁。”

      “哇塞!”其实我没咋听懂,只是觉得他把那些女子夸的很厉害。

      我央着薛绍具体说一说,他转过来面冲着我,我因而清楚的看到他一脸无奈:“你究竟。。。”

      我扮个可怜相:“久闻其名却不得一窥究竟,我好奇嘛。”

      薛绍便介绍了几个名妓,什么莲莲、仙儿、秋娘。。。再多的细枝末节我没好意思问,只感慨风尘女子亦有情有意。

      “唉,”,薛绍吹灭香烛,他突然抚摸我发顶:“此话不得传出帷帐,唉,谁家新妇问。。。唉。”

      一句话叹了数次,可见薛绍是当真怕了我。

      我避开他的手:“表兄可有中意者?谁家女儿?”

      “几多疑问?今夜横是不许我歇息?”

      不知怎的,薛绍陡然不快,听他语气几无耐性。我心话真的是我太多嘴,喏喏的道了歉,我不好意思的躲去一旁躺着。

      耳后蓦的一热,薛绍贴过来,整个人被他揽进怀里:“谁家女儿?我发誓认定阿晚,难道阿晚从未信我?却为何求旨赐婚?”

      我浑身僵直,而后才想起要挣扎,却敌不过男人的力气:“月晚深信表兄情真,可我。。。我。。。怕疼。”

      薛绍微怔,他哭笑不得:“因此接连推却?”

      “嗯,”,我开始耍赖装哭:“表兄今夜非得迫我屈从不成?”

      薛绍道一声不舍,我心下稍安,他又缓缓的扳过我身子,二人面对面,他低低头,我立时闭眼,拳头紧紧的攥在胸前,心口处扑通乱跳,忍住,忍住啊。

      其实薛绍惯用的梅香分外雅致。。。他柔软的温热小心翼翼的落在额心,眉眼,鼻尖,我本能的别过脸去。做不到,我做不到,还是做不到尝试接受第二种气息。

      薛绍犹豫再三,松了手,他低低道歉:“怪我唐突。”

      “不,”,我有些急切,并非急于否认他的自以为,而是担心泄露我不欲人知的秘密:“你我乃夫妻,原该。。。”

      我微仰脸,主动牵了他衣袖,仍是闭着眼:“我怕疼,只是怕疼。”

      好似一片脆弱的叶托在自己掌心,薛绍慎而又慎的斟酌每一步,抚肩不妥,托腰不妥。。。两张脸都早已汗津津的,我僵尸似的一动也不敢动,他更是手足无措,一咬牙,索性孟浪起来,渐次加重的呼吸直让人为他担心。

      到底是怕的,我想躲避,吻已落下,薛绍耐着性子等我放松,又不忘一寸寸挑开衣衫,髀骨压的人生疼。终究是我溃不成军,捂着眼哭了起来。

      薛绍不敢继续冒进,慌忙揽我在胸前,他贴耳问:“吃痛?”

      我连连点头,听帐外的侍婢问要不要水,薛绍吩咐端一盆热水,而后紧搂着我并不说话,他努力的平复欲念。很快,热水送到床下,侍婢点燃蜡烛便又退去屏风的另一侧。

      薛绍掀帐而出,他浸了帕子为我擦脸,一边擦一边哄:“莫怕,今夜便罢了,阿晚安心歇息。”

      我不敢碰他滚烫的身子,缩抱着自己,哽咽道:“明夜如何?”

      薛绍不由笑了,掂起下巴吻了片刻,直等我虚软无力的伏在他怀里:“何妨再试。”

      “坏怂!”我以为他会容我时日,却忘了他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倔性子。

      我裹着被子气呼呼的不想理会薛绍,他拂开发丝,灼热的呼吸扑在颈后,一啮一含:“只对阿晚一人使坏不好么?”

      “不好!”,我挣了挣想推开他:“自去平康坊寻莲莲!秋娘!明知我吃痛,你。。。”

      “阿晚,”,薛绍手下已掀开被子,他麻利的钻进来,细密无间的偎着,我又一次僵住:“我不曾与。。。与女子欢好。”

      这个情况倒是令人意外,我脱口道:“怎会如此!”

      薛绍颇觉好笑:“责怪我么?唉,阿晚吃痛,我又何尝从容?初试云雨,若有何处不足,未使你如意,那我。。。”

      薛绍不好意思继续说下去,我死死咬唇,别说满脸涨热,两滴耳垂也是鼓胀着。

      “我若与旁人比较,方知你好是不好呀。”

      薛绍埋脸在我肩侧笑出了泪,而后方认认真真道:“胡白。我定然尽心尽力,阿晚此生不必妄想。”

      折腾了半夜,我昏昏沉沉的只想蒙头大睡,薛绍却是精神奕奕,不时惹一声碎乱娇啼。翌日醒来,见帐外人影绰绰,这方红影斑驳的小天地只我和纠缠不清的他。

      听陈宁心嘀咕:“两个时辰?驸马竟不怜惜阿姐。”

      安扬翠道:“你不懂呢,这便是所谓秃奴开荤——美酒肥肉陈列眼前,自是大快朵颐喽。”

      袁芷汀道:“驸马是如意了,公主。。。只恐。。。哎哟,好不为难。”

      宁心道:“不必为难,我阿娘再三叮嘱,务必将落红茵褥仔细收好。”

      这时,薛绍被吵醒了,他凝视着我,眼底笑意浓浓,他并不说话,也静静聆听帐外各人猜测昨夜如何激战。我羞赧不已,假意咳嗽,帐外随即鸦雀无声。

      一番穿衣洗漱,皱乱不堪但干干净净的茵褥让她们都摸不着头脑。

      我拉过宁心耳语:“不曾行房!”

      启程太迟,紧赶慢赶还是无法在宵禁前回到长安,薛绍遂派人先一步赶到渭南的庄子,通知奴子内外扫尘置办饮食。

      怎能预料,当薛绍与我说说笑笑的走下马车时,一樽大醋坛子正笑若春风的站在薛家庄子外等候我们,登时,我双脚如灌了铅,半步也迈不动。

      听张娟娘客客气气的唤了一声相王万福,继而是薛绍上前行礼,李旭轮自言凑巧在附近游玩,未料我们今夜在此歇脚。

      旭轮以马鞭遥指上游的方向,他慢声道:“我别业便在沣盛乡北岸,阿妹与驸马如若不弃,今夜一道痛饮如何?”

      渭河进入这咸阳境之前又分出了一条沣河,看旭轮所指的位置,大概正是分道之源,如此便是三水环绕别业,想来风光大美。

      但这并不是我关心的重点,我不信旭轮说的什么凑巧,太平府不是铜墙铁壁,薛家更不是,只要他稍加打听,我人在哪里做了什么便都一清二楚。不过,被所爱之人掌控的感觉其实并不坏。

      人多眼杂,我不敢与旭轮对视,假意好奇的眺望北方的咸阳城。

      薛绍笑道:“相王盛情,我夫妻不该推却,只是。。。舟车劳顿,阿晚身娇,只得由绍单独赴约。”

      旭轮爽快应下,我心知他打的什么鬼主意,便提醒薛绍:“表兄少饮,明日需及早还宫参拜二圣呢。”

      薛绍把我的手笼在掌中温着:“此地去沣盛二十余里,子时定折返陪伴阿晚,风渐起,进庄子吧。”

      “好。”

      一帮子男人在壮美余辉中快马赶往旭轮的别业,张娟娘挽着我走进庄子,她问起昨夜的详情,我便如实说了。

      “哎呀,”,张娟娘直道可惜:“驸马何苦这般忍让。”

      我扑哧一乐:“一时要表兄包容月晚,一时又怨,真真难为人。”

      着实是累了,我吃了一点晚饭,泡过热水澡便入帐歇息,好在薛家家大业大,这房间的陈设虽陌生,但一应用度并不含糊,被褥香暖整洁,没得挑剔,我很快便睡着了。

      薛绍几时回来的,我并不清楚,但他满身酒气,让人闻了直皱眉。侍婢们为他除去衣衫,他净手漱口后便来闹我。

      手脚是凉的,身子是暖的,说出口的情话比岩浆还要炙人,薛绍含住耳垂便不撒口:“宴间伎人万种风情,不及阿晚回眸一笑。每每想到与阿晚结为夫妻,我只叹夫复何求。”

      我推也推不开,困顿道:“我省得,歇息吧。”

      薛绍不依,捧住脸便是大开大合的索取。

      我摇头不肯,对他又抓又挠:“放手!唔。。。放。。。”

      “阿晚,”,薛绍沉沉的压着,他痴痴的凝视我,呢喃道:“你莫非。。。不愿嫁我?莫非。。。阿晚属意。。。”

      我神经紧绷,只恐他看出端倪:“薛子延!是我上殿求旨,矜持名节一概不顾,你如今却来疑我?!”

      薛绍似是清醒了,他慌忙解释:“我岂会疑心阿晚?!是我酒后失言!”

      他送上一个表达歉意与安抚的亲吻,我咬牙好忍。等他终于入梦,我起身下床,打发人去找陪他赴宴的家奴,细细询问宴上的经过。

      众人误以为我是怀疑薛绍与哪个舞姬不清不楚,因而事无巨细的回答了。我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大抵是旭轮顾及我的感受,不会直接向薛绍‘宣战’吧。

      第二天,薛绍醒来便忘了昨夜说过什么,二人本打算在车中补眠,却有人精神抖擞的等着与我们一起回长安。我心话杀了我吧,他表兄弟这是预备把我活活逼死,然后他俩手拉手一起过日子是吧!

      启程后,我合衣躺着,琢磨着如何劝说李旭轮。我觉得我猜中了他的全部筹谋,我无法认同也绝不允许他涉险,我舍不得啊,他受罚或被唾骂,我都舍不得,我可以利用、出卖、牺牲任何人包括我自己,只求换他一世安好。

      车忽而停了又动,车厢的门被人推开,听宁心奇道:“相王?”

      我一惊,赶紧闭眼装睡,听那人笑说:“山间野果,送与阿妹尝鲜。你且于外稍候,我与阿妹说几句话。”

      “是。”

      “果子拿去。”

      “哈哈,多谢相王恩赏。”

      门复又关上,那人于榻尾坐定,冷声道:“起身。”

      我眯眼偷瞧他是真的生气了,无奈的爬坐起来,我郁闷不已的嘀咕:“又要如何?我夫君便在车外。”

      旭轮伸手便拉我到身前,他不问也不容我解释,强硬的按坐在腿上便惩罚似的欺负人,一冬没舔过生血的恶狼较他也要耐心几分呢。

      我无法不怀疑他早就偷偷给我下了蛊,这人真是半点都沾不得啊。明明口中没得奥妙乾坤,偏比任何糕点还要甜美,一吃便会上瘾。

      “你夫君呀,”,他牢记适可而止,在耳边哼道:“改道更衣去了。昨日为何不与薛顗等人同行?!”

      我对这人进入吃醋状态的模样每每又怕又爱,故意卖关子,我满不在乎道:“你既寻至渭南,定是见过薛家表兄,二位表兄所言即是原由。”

      如果我没猜错,旭轮确信我不会接受薛绍,所以未必派人一路跟随,却会派人守在太平府与薛家老宅,只等我回到长安,二人便可独处私语。

      昨天薛顗薛绪带着老婆孩子安全到了家,旭轮没见着我自会多般探究。薛顗他们能说什么?左不过是暗示新婚夫妻贪恋床笫被。

      旭轮听了如何能忍,便着急忙慌的出城来寻,甚至昨夜的‘鸿门宴’,他巴不得薛绍大醉无法乘马,让我独守空房呢。

      旭轮欲发火,忍了忍,一时又委屈起来:“若非献俘大典羁绊,前日定随你同往九嵕山。”

      我用两根手指把他沉下的嘴角向上推,恢复成一副不怎么开怀的笑脸。

      可其实我的心情也是阴霾密布:“怪哉,为何与我同行?我往九嵕山为舅姑扫墓送寒衣,你。。。”

      “我横是不认你嫁与旁人!”,旭轮不轻不重的咬啊搅啊:“你亲口道你我是同枝鸟,是并蒂花,我信你从你,你我之间如何容得旁人。”

      我捂着嘴不许他继续孟浪,生怕被人瞧出端倪:“依你依你,只容成器小娃,可乎?快些下车,有话还京再叙。”

      二人起身,我赶紧整理衣裙,旭轮惭愧不已:“你果然怨我。”

      我不肯抬头看他,假装我更关心自己的仪表:“不怨。当日是我设计骗你,男儿为求作为,少不得姻亲襄助,新妇无不是二圣千挑万选,岂容你推。。。”

      “我不求建树,我自甘平庸,只求你莫弃我。”

      旭轮伸手来抱,被我坚定的推开,我有些心疼这从没尝过愁滋味的清闲富贵人:“你虽不争名利,却难保。。。因而你绝不能舍弃各家姻亲。你为我牵挂,我万分欢喜,求你保全自身与清誉,免我因你徒增烦忧。”

      旭轮低下头,他无奈的叹息:“昨日大典过半,奴子未报你是否还京,我实难忍耐,自承天门潜行回府。”

      事已至此,我再多抱怨也都无用了:“日后少要冲动。下车,及早入城,你我不可同行。”

      破晓时分离开渭南,这一路马不停蹄,先回太平府更换了新衣,午时之前入宫参拜。李治早有安排设家宴,我空着肠胃坐等开席,李治与武媚却迟迟不到。

      我肚子咕噜咕噜了两次,薛绍小声笑道:“如何是好?”

      出门前,他曾好心提醒我吃点东西但我没放在心上。

      我气自己不听人劝:“一忍再忍。。。再再忍。”

      薛绍轻刮我鼻头,老夫子似的教育我:“此时吃苦头也是好事,从此便信我了。”

      我嘴硬不认输:“便是诸葛武侯又岂能事事如预测?哼。”

      二人拌嘴权作杀时间,只听刘丽娘笑道:“虽不知公主驸马探讨何事,我却好生羡慕你夫妇,眼中无不是彼此呢。大王以为?”

      我后背过电似的一个激灵,早就忘了这殿中另有一位极不好惹的人物。

      我缩着脖子扮鹌鹑,听李旭轮平声道:“夫妇和敬么?阿妹生性执拗,大抵是与驸马争辩。”

      薛绍笑说:“大王与内子果是同胞手足,心意相通。”

      “这是自然,”,旭轮微挑眉:“阿妹若无意嫁人,我自照顾阿妹一生,待我百年,我命儿孙孝养阿妹。。。”

      虽说当世一辈子不嫁的姑娘们的确是在父母死后与兄弟同住,兄弟不在了便由侄子乃至侄孙赡养,而且有权做主家事,侄媳妇得靠边儿站,但事实是我已经嫁人了呀,旭轮这样说,人家薛绍能爱听吗?何况刘丽娘也不爱听啊,她还等着她儿子长大了孝顺自己呢。

      不等旭轮说完,刘丽娘好奇我和薛绍是为什么争执,薛绍代我如实相告。

      旭轮随即吩咐宫人送来白糖糕,我推辞道二圣和李显可能随时驾到,他打趣我可以学老鼠,两三下解决战斗。

      “你原是小家鼠嘛。”旭轮眼神、口吻都藏不住对我的宠溺。

      我没接话,心想我是老鼠那你就是狗,狗拿耗子多。。。算了,他不是多管闲事。

      寻了一千多年,从梦境寻到现实,我和他之间一定存在尚待解开的前缘,拿就拿吧,不要伤及无辜之人才好啊。

      只我一人也不好意思吃,于是哄着李成器与我一人一半,小家伙很听话也懂事,他把整块糕点还给我,自己自食盒又拿起一块。

      李成器笑眯眯道:“姑姑吃,成器有。”

      好嘛,我小口小口的抿着白糖糕,头一回觉得吃东西并不是一件多么令人愉快的事儿,万幸这里没人当面笑话我嘴馋。

      过了片刻,我们意外的见到了武承嗣。

      李治素来忌讳外戚参政,武媚即便有心重用侄子也无计可施,从前贺兰敏之担任过的官职、爵位统统赏给了武承嗣,从一品国公,月俸十一贯钱,每年六百石禄米,从三品秘书监,公务轻简且待遇丰厚,领九百亩职田,自己雇人种地去吧,另有朝廷白给的几十号大小伙子免费护院扛旗,这还没算每天由礼部分发的米面酒肉酱醋木炭等等。

      直到李显入主东宫,又命武承嗣检校太子左卫率,掌东官兵仗羽卫之政令,但未来太后的亲侄子与未来的皇帝多亲多近也是司空见惯,并不代表李显一定会重用武承嗣,左右庶子才是储君真正的心腹智囊。

      武承嗣行礼:“武某见过相王。”

      旭轮客气道:“不知周国公得二圣赐宴,国公请入席。”

      武承嗣道:“二圣现与太子、诸相议政,不得脱身,特命某传令大王不必迎候。”

      “如此,”,旭轮思忖:“国公可知何事这般棘手?”

      我也是好奇,吐蕃这一整年没大闹,漠北叛乱的头头脑脑也匍匐于李治脚下求饶,还有什么事值得李治操心呢?交给李显去做也就是了。

      武承嗣道:“侍中进谏,伏念因我军紧追,又逢回纥自北来击,窘急而降,并非诚心,留之则遗患,宽宥征战不力之将士可行,宽宥叛乱之元凶不可行。”

      “裴侍中谏言杀降?!”,旭轮大惊,拨弄玉件的手顿住了:“漠北初定之时,裴公进谏,伏念乃主动请降更为一邦王主,天皇若宽恕伏念,则漠北人心具臣,于我大唐更是利在千秋。”

      武承嗣面露为难之色:“此事。。。在下知之甚少,听闻侍中与大王乃姻亲,大王不若直问侍中。”

      武承嗣随即告辞而去,一旁的薛绍不禁叹扼:“杀降者不祥啊。”

      我心里咯噔一声,薛绍这声惋惜似某种预言,也像是某种提醒。

      “耶耶,耶耶。”

      李成器挥着玩具央父亲陪自己玩,旭轮却起身离开,刘丽娘抱了儿子匆匆告辞,这顿家宴到底是没吃成。

      薛绍目送他们出殿,转头看向怔然沉默的我,他笑了笑:“炙羊,烧鹅,蒲桃酒,可好?”

      刹那间,唾液分泌过旺,我险些当众出丑。

      我窘迫的吞咽口水:“好!”

      待回到太平府,珍馐已摆上食案只等我动筷。我正吃嚼,家奴送来一道拜帖,是李楚姩在府外等候,我道快请,薛绍便离开了后堂。堂姊妹见了面,亲亲热热的说了几句话,她道是受人之托特意登门。

      我不禁笑道:“此人不慧,我无权无势,竟。。。”

      “诶,并非向堂姐乞惠,”,李楚姩压低声音:“是阿兄嘱我告知堂姐一桩要事。”

      李楚姩细说经过,原是前几天李钦随李旭轮去了东宫,李显得了一个稀罕物邀旭轮一起观赏,李钦中途外出更衣,再回去时听李显语气急躁,便在外稍候,听李显反复提及我与兴圣寺。

      之后,李钦询问旭轮却没得到回答,他再三思量不妥,这才安排妹子来提醒我。我并不感到意外,当初那些刺激李贤惶恐失措的身世流言,我始终相信与李显有关。

      不知李贤的下落,李显终日难安,得知李贤或许就在太极宫外而且李治牵挂至今,甚至遣心腹与我私下探望,李显更是吃味。李显这是想借旭轮来套我一个答案,李显又想做什么呢?像刺杀明崇俨那样杀了李贤永绝后患?赌李治不敢再一次易储?

      唉,这几天忙于薛家庙见一事,我竟不知旭轮承受着这等压力,这个大傻瓜,告诉我又何妨?是甜是苦都要两个人一起承担啊。

      见我安之若素,李楚姩于是明白我很清楚‘兴圣寺’的真正涵义,但她没有她哥哥那般的好奇心。这时,我想起她过世的母亲与裴行俭的发妻是亲姐妹,而且她也嫁进了陆家,便问她与裴家亲戚是否还有走动。

      李楚姩道:“姨母所出唯二表姊尚在人世,一适苏氏,一适王氏,逢年节必有往来。”

      我道:“我素来钦佩裴公,此次王师振旅凯旋,我有意登门拜会,却不知。。。可否助我?”

      李楚姩道:“此事容易。”

      她告辞后,薛绍隔了片刻进堂,见我吃的正香,他高兴道:“原是担心真符县主来此耽搁你用膳。”

      我有点好奇:“少吃一餐也无妨呀。”

      薛绍饮了一口酒,他一本正经的看着我:“阿晚身子单薄,亟需进补。”

      我哪里还吃得下东西,捂着热辣辣的脸骂他轻薄。

      “真若轻薄,”,人被他搂进怀里,他含笑在耳边低语:“岂会临门而不入。”

      这话愈发的羞人,我说话都没了力气:“不许再提。”

      薛绍俯首,轻缓的落在唇角却不罢休:“那夜帐中景致。。。着实令人难忘啊。”

      我挣扎不从,攥着他的衣袖拉扯。

      他浅尝辄止,好笑道:“你我究竟是夫妻?是仇敌?”

      “你欺负我,”,我推开薛绍,心虚的坐在一旁继续吃东西:“休想。”

      看我把嘴巴塞的鼓囊囊,薛绍又故意的气我:“多多进补,我中意丰润女子。”

      “臭薛绍!”

      数日后,我前往毗邻西市的延寿坊,出门之前当然向薛绍‘报备’过。秋冬之际难得有一个少风的日子,好天气令我莫名相信我会得到裴行俭的帮助。

      李楚姩与她两个表姐早一刻到了,众人依次见礼,裴行俭的妻子库狄氏热情礼貌的招待我们,推我坐在上座。库狄氏较两个继女年轻几岁,容貌与中原人大异,联想裴行俭曾在西境任职十余年,他以胡女为继室也不足为奇。

      王裴氏正逗着一个四五岁的稚子,我原以为是她的儿子,心情不免激动,这可是大才子王勃的亲侄子呀,却听王裴氏解释那是她的幼弟裴光庭,也就是库狄氏与裴行俭的儿子。

      我见裴光庭生的十分机灵,心里很是喜欢,摩挲着小脑瓜夸道:“裴门多生芝兰,来日四郎当登科着紫。”

      儿子得人夸奖,库狄氏自是谢了又谢。

      李楚姩突然话里有话道:“裴家的确人才辈出,县公为国出征,殚精竭虑,如今却被自家人争功!”

      皆言天下无二裴,虽分了各支各房,但裴姓人皆以闻喜为郡望,又何况,裴行俭与裴炎若拿出各自家谱向上查,都是三国名士裴徽之后。

      裴行俭生擒叛乱元凶,李治赏了从二品的县公封爵,仅次于亲王之子的‘郡公’爵位,实是一份莫大殊荣,却并非裴行俭真心所求。裴炎争赢了,裴行俭留下一句‘耻二王之竞力’便称病不出。大家如何不替裴行俭鸣不平,却又不愿开罪正得圣宠的裴炎。

      库狄氏没接话,她沉沉的叹了一声,想来她很清楚前因后果,这些日子一直为丈夫担心呢。裴光庭爬上母亲膝头,母子耳语一番,惹得库狄氏开怀而笑。

      “小儿道公主貌美,”,库狄氏对我道,不顾儿子的撒娇阻挠:“问是谁家闺女呢。”

      众人被这份童趣逗笑了,裴光庭偷偷的瞧我一眼又害羞的躲回母亲怀里。

      李楚姩笑道:“四郎俊秀,可惜晚生十载,我堂姐已拜过薛家祖宗啦。”

      闲谈片刻,家奴道裴行俭刚刚谢客,请与我一见。很快,裴行俭缓步入堂,库狄氏留下服侍,裴光庭不情不愿的跟着姐姐们自角门离开,还不忘回头看我,可怜兮兮的小模样令人忍俊不禁。

      库狄氏向裴行俭说出儿子的‘小心思’,裴行俭捋须笑道:“真符县主在理,晚生十载,无可奈何啊。”

      我道:“世间又何止这一桩事无可奈何?闻裴公抱病归隐,阿奴此来专为拜望。年初皇城一别,未料今日。。。竟是这般结局。”

      裴行俭欠身:“拜望不敢担。裴某虽有为国鞠躬尽瘁之心,怎奈年过花甲,难抵病痛,只得居家休养,望儿郎奋发磨砺,沙场扬威,护我中华。”

      我道:“裴公忠心,日月可鉴。宦途凶险,功成身退之人少之又少,裴公今享儿孙绕膝之乐,谁人不羡慕。不过,裴公乃是心病,只恐药石难医。”

      裴行俭颔首默认,此事满朝皆知,若否认推诿便是小人之心了。

      “奴有一口语,还望裴公莫笑,”,我将酝酿许久的说辞倾诉与他:“高祖立国,太宗开疆,我大唐天军征四方、灭诸国,从未主动斩杀其主,此为成例。另则,奴幼时于弘文馆与诸国王裔同堂就学,观其先辈虽非同类,然儿孙久沾王化,早已无分汉胡。此次天皇允伏念之乞在前,现又。。。出尔反尔,则是上失信于下,只恐他年无人愿降,必与官军力战血拼,所害者皆是我大唐子民啊。”

      裴行俭侧目,他赞许的看我一眼又转过脸去:“公主真知卓见。是啊,某亦谏言,今若杀降,无复来者。公主可知,安将军(安元寿)七月进奏,自突厥叛乱,大唐丧马一十八万余匹,监牧吏卒为虏所杀掠者八百余人,可想而知,百姓流离破亡者更难计数,天皇对突厥深恶痛绝并非平白无故,依此推测,圣意难改。”

      我心情忐忑:“既如此,裴公无意代伏念求情?”

      我希望裴行俭继续为阿史那伏念上疏求情,并不是因为我对伏念怀有任何感情,而是杀了他对大唐无一益处。日后遇到类似情况,那些有意投降的敌人会因担心大唐反悔而不敢投降,伏念便是最好的前例。

      这天下终归李旭轮所有,我想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帮他消灭我能预感到的所有隐患。

      “如何求情?”,裴行俭神情委顿,他摇头苦笑:“那日,伏念诣门请罪,我与其击掌盟誓,如今却。。。真真可笑,裴守约自问一生无愧于心,晚年竟失信于人!”

      守约守约,最后却无约可守。老先生情不能抑,他掩面悲叹,可见此事当真成了一桩心病,乃至遗憾终生。

      我分外同情他:“裴侍中与裴公本是同宗,却与裴公争长论短,阿奴大觉意外。”

      裴行俭犹豫再三,说:“子隆年少,然辈分在先,我不可公然与之辩。子隆谏言杀降,我数度求见,欲陈述其中利害,然子隆闭门婉拒。”

      库狄氏替丈夫抱屈,忍不住插话一句:“何止!此事为族人所知,接连登门劝阻,道侍中深受天皇器重,身系全族荣耀,夫君不可与侍中意见相左。”

      劝说裴行俭与整个闻喜裴家对抗的确很不现实,何况裴行俭有意解职归隐,谁又会选择帮这样一个人?

      我心知此事绝无转圜,无奈叹道:“罢,阿史那伏念当有此劫,大唐当有此劫!”

      这之后,裴行俭亲自送我出府,他说从陉口回长安的路上曾与伏念把酒夜谈,伏念对我未能忘怀。我觉得很可笑,裴行俭亦然。

      裴行俭道:“男女姻缘无不是命中注定。公主乃二圣掌珠,论门第家世,唯薛君堪配公主,伏念何其愚钝,至死不明啊。”

      离开延寿坊,我让宁心吩咐马夫暂不回太平府,而是改道向南去靖安坊。

      宁心早就听说伏念等人被监僸于靖安坊,她不解道:“暂不论阿姐为何要见伏念,那处定是门禁森严,阿姐如何入内?”

      我闭目养神:“见面亦无话,代二哥送别旧友罢了。”

      关押阿史那伏念的宅邸位于靖安坊内的东曲巷,于外观望略具规模,想来宅内也不至寒简。夯土外墙到宅子之间的这段距离几乎是一步一兵,不问便知关押着重要人犯。

      那位曾踌躇满志的突厥王子离开长安时肯定没有想到,再次归来,自己的身份竟是阶下之囚!短短三年,恍如隔世啊。但落魄之人又何止他一个,当年的李贤不还是尊贵的大唐皇太子吗?同甘共苦,也算是一对难兄难弟吧。

      透过乌头门向内看去,阍室后的朱红正门大敞,华美大气的门楼下立着一个年约二十的异族女子,憔悴神色亦难遮掩她明艳动人的本貌。

      她双眸含着无限温情,一眨不眨的凝视近处的三岁幼童,一只瘦小花猫正懒洋洋的晒太阳,孩子试着去戳猫头,猫儿懒得理会,偶尔会甩甩尾巴表示‘我生气了哟’。

      我穿过乌头门,走出二三米便被军士喝止,但在同时,他看清了马车外的九旒鞶缨,遂一语不发,眼神始终警惕。

      我止步于阍室外,心叹稚子何其无辜,如果伏念必死无疑,妇孺能否被赦免呢?

      见一个陌生人久久的面对自己与儿子,那妇人心生不快,冲我喊问:“你是谁人?!”

      我掀起面纱,局促一笑:“我乃。。。使君旧友,李四娘,偶然路过此地,遥忆当年事,心生感慨。娘子莫非是使君所爱哥舒氏?”

      “李。。。四娘。。。”,她闻言一怔,迅速的上下打量我,继而异常鄙夷道:“是你!!可汗沦为你唐国囚徒,你来此必为奚落!”

      她用我所不懂的语言唤那男孩,二人牵手迈入朱门,孩子忽回头望向我,灿烂笑容何其天真友善,容貌依稀可见伏念的影子。直到最后,我也不知她的真实身份,而她却认识我 —— 一个令伏念成为笑谈的坏女人。

      我转身回马车,注意到两个男子正哀求守卫,年龄悬差较大,容貌相似,当是亲人。

      宁心道他们想给女儿妹子送东西,那些当兵的不肯通融,说话甚是恶毒,嘲笑他们过些日子去市里收尸更容易。

      回了太平府,薛绍在正堂等我,他以为我早该回到家。我诚实道自己去了靖安坊,薛绍也大为感慨,伏念的确是命途曲折,但现在的结果却是伏念亲手造成,怨不得旁人。

      改元,杀降,一切都依照上位者的心意被决定好了。

      某天,人来人往的西市街口,阿史那伏念、阿史德温傅等五十四名叛臣跪地受死,一刀落下,尸首异处。

      这是长安城当天最热闹不过的话题,但也仅仅是在这一天,随后,人们又有了新的更有意思的话题,而曾令大唐君臣为之深深忧患的突厥可汗便如天边的一片乌云,飘过了,再无踪迹可寻。

      【23-07-2023 本章完】

  • 作者有话要说:  6月5日(2021)更新:
    本章内容基本没变
    给女主和薛绍加一颗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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