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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竹马儿 浓情一片诉衷肠(下) ...


  •   “大王责问,薛某好不惶恐。或公主或表妹,只恐外泄阿晚身份,不如直呼闺名,妥帖亦。。。亲切。”

      李显哈哈笑道:“是亲切,是妥帖,你心中最是通透。唉,你二人难得相会,我不当阻拦,然天后有令,我岂敢耽搁时辰?紧要之事速速倾吐,晚晚隔日便启程往东都,再会之期。。。恐是除夕宫宴啊。”

      我不愿直面薛绍,小半个身子掩在李显的身后。

      薛绍略偏头瞧我:“阿晚无话?”

      心话要说的话都装进了竹筒里,你是门儿清啊,还问什么问,又装什么装?

      “无话,”,我别过脸,难免带着制气的成分:“表兄安心便是,你我改日再会。”

      薛绍愈发高兴,他郑重其事的向李显叉手一礼:“今日得大王相助,绍必不敢忘。”

      “相助?”,李显故作夸张的咦了一声:“莫胡言,我不曾施惠于表弟,此间事嘛,皆是巧合,哈哈,巧合。”

      李显携我登车回宫,我冲着李显的背影翻了一个大白眼,分明是你想扮月老撮合我和。。。月老?哼,这老太太把我扔在唐朝就不管我了,分别之前说什么‘大唐再会’,可这十多年来她从未现身,估计忙着在湖边的月老祠骗人呢。只一个明崇俨了解我的来历,但我在深宫他在外朝,至今也没见过几回面,他说的话又如打机锋,我猜也猜不出所以然。

      “晚晚,那信中?”李显是个急性子,二人才入车坐定,他便问我信的内容。

      我本想责怪他安排这一场‘偶遇’,心思一转,我笑嘻嘻道:“阿兄既问,月晚便答,那信呀。。。满是当垆卓家女,薄夜思长卿呢。”

      午睡时间足,所以入夜了便不觉疲惫,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曾有片刻工夫,我考虑以后该如何面对薛绍,但很快,脑海中只余了李旭轮——只余了他决绝冷漠的眼神。

      埋头在被窝里没骨气的抽抽搭搭,心话我当真是命犯五弊,纵使穿越千年自以为寻到了心之所倚,却还是只能一个人浑浑噩噩的走完这一世啊,至于武媚气我不懂事,外界的蜚短流长,薛绍的犹疑退缩。。。都是次要的。

      如此这般过了两日,便到了我去洛阳当尼姑的‘吉日’。

      依礼需辞别父母兄长,我内心一片怅然,待行至李旭轮的面前,二人才一对视,我便满心的委屈,而他对第一次独自远行的我并没有如李显那般反反复复的叮咛与不舍,只嘱我虔心修道。

      于情于理,我应当祝贺旭轮也祝福刘丽娘与孩子,可我着实说不出口,直至分离的那一刻,二人竟无半字交流。

      唉,我自是孑然一身,旭轮却必须承担起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人的一辈子看似漫长,可我们往往只能坚持做好一件事,所以不得不知轻重、懂取舍,而我,注定不是旭轮的首选。

      宽敞华美的车厢里,几个少女围坐在炭盆旁不住的抱怨这恶劣的天气。

      瞿昙罗那些人推算的是什么出行大吉之日!天气奇冷,昏雾四塞,更不时的飘落淅沥雨雪,别说树木枝桠被冻结,就连这车厢外面都结了滑溜溜的一层薄冰。也不只是我们,常闻来往的旅人咒骂,也是他们冷的厉害吧,想大喊两声出一出怨气。

      出「通化门」七里之外是「长乐驿」,更衣方便的工夫,我们见证了数场离别伤情,又前行约莫半个时辰,窗外的人物风景便逐渐冷清了。安扬翠和陈宁心睡意沉沉,我与袁芷汀翻花绳打发无聊的旅途时光。

      忽然,听李撰在窗旁道有人追上车队求见,问我是否愿见。

      李撰乃韩王李元嘉第四子,封爵黄国公,尤擅辞章,受到时人尊称‘刘孟高郭’四大才子之一的弘文馆学士孟利贞称赞。皆道李撰府中书盈四壁,甚于秘书省的藏书。

      李撰本为通州刺史,奈何年纪轻轻体格却不健壮,待了没一年便上表称病,从蜀地打道回了长安。此次我赴洛修行,李治以堂弟素日行事谨慎持重,特命李撰来当‘领队’。

      袁芷汀不情不愿的将车窗推开了一道细缝,代我问来人是谁,得知来人自称武攸暨。登时,我的心剧烈一抖,半年来,我竟全然忘了这个曾跪在夜雨里向我告白的莽撞少年。

      我当即推开车窗探出大半个身子,风儿冷冽如利刃,莫说脸颊刺痛,便是每一次的呼吸,鼻腔也隐隐作痛。

      寒风呼啸,雾气迷漫,数丈开外,一个根本分不清是人是树的黑点令我霎时泪目,我怨他执迷不悟,更怨我自己,因我如今不能给他任何承诺,他值得更好的。

      李撰伫足窗下,此刻看清我含泪的模样,他不忍道:“诸卫士合该歇脚了,暂留片刻并不妨事。”

      我屏住哽咽,声音极轻:“多谢阿叔容情。”

      宁心因寒风而清醒,她惊讶的掩声问我:“竟是攸暨哥哥追来?”

      芷汀正欲搀我下车,宁心一扭身扔掉了取暖的虎皮毯,她急忙替下了芷汀:“我陪阿姐同往!”

      相识多年,我们是铁三角,感情最为要好,这一次入道修行也不知何时能结束,宁心想与武攸暨话别也是人之常情,芷汀颇不放心的看了看我,叮嘱宁心一句‘速去速回’。

      宁心搀我下车,才堪堪站稳,我小跑着朝攸暨的所在而去。所有的军士早被李撰支去了道旁,宁心与李撰不远不近的跟着我。

      越走越近,果是那翘首以盼的少年。

      越走越近,迎着那人喜悦又温软的目光,我的泪水再难忍住。

      咫尺距离,我能看清他青白的面色,双唇亦乏血色。我情绪激动,才一开口便是责骂,可那哭声连我自己听着都觉难堪且难听。原来对一个人心疼到了极致竟是愧疚,竟是一种想要自虐自罚的冲动。

      “枉你自诩聪慧,为何那夜规劝。。。你至今不明!!今日酷寒兼雨雪,便是重利商贩亦闲懒宅中,你又何必追来此地!”

      武攸暨双眸乌亮,他先是调侃我中气十足,望了一眼近处跟随的二人,他笑意变得羞涩。

      他低声对我说:“想见你,莫说风雪,刀山火海浑不怕,”,又把拎着的食盒递来:“是张家楼糯元子,店家道是添了新酿桂花醴,不知洛阳可有同样滋味。”

      无语凝噎,我默默视他。久未相见,攸暨又长高了许多,原本白净的唇边生了一片青灰胡茬,略显成熟了。

      我勒令自己不准接,我不能给攸暨任何希望,不能害他因我而耽搁他的人生与幸福,却始终控制不住那些触动真情为他而落的眼泪,他的眼神因而愈发熠熠。

      攸暨信心满满,他坚信无论我们之间发生任何隔阂或误解,只要他肯主动求和,我依然会像上一次那样原谅他,甚至不需言语,一份浮元子或一个石榴,我们便可明白彼此的心意。

      “你呀,我知你急欲大快朵颐呢,”,攸暨拉过我的手,他催促我拿住食盒:“清修无趣,晓得你耐不住,可此举是为拒突。。。”

      喋喋不休,攸暨有太多太多的言语,太多太多的情真意切,而我对他也有千言万语,却全是婉言谢绝,此一时哽在喉中,半个字也不忍说出。

      很快,天寒地冻,我不自主的打个寒颤,攸暨自然是察觉了,他催我速速回车。

      我仍是哭着,颔首又随即摇头,可我继续留下也不知该和他说些什么。攸暨一笑置之,他牵过在旁舔食枯草的坐骑,挥着紫红的手向我告别。

      “且待除夕,我定想法子往洛阳见你!”

      见我们终于结束话别,宁心开口:“攸暨。。。”

      “快些与月晚进车,有话日后再叙。”

      我对攸暨挥了挥手权作告别,转过身,怀抱着那个食盒,我对攸暨的怨念更深,怨他把我‘逼’成了无情无义之人。

      “宁心,”,我泣问:“攸暨归城了么?”

      宁心立刻回首查看:“仍伫守原处,想是目送阿姐登车方可安心。”

      冷不丁,一旁的李撰喟叹:“原来此人便是那位武家少年,虽说冒失,却也至情至性,不当被辜负啊。同为男子,我极是佩服。”

      读书人通常很有思想,对事情的看法难免过于理想而不顾现实,李撰暗劝我不要辜负武攸暨,又把李治的安排置于何地呢。

      别过脸拭泪,我也不禁叹惋:“阿叔襟怀旷达,如何懂侄儿这。。。微末心事呢?比之辜负,承诺更需勇气。”

      可能不曾听过这种说法,李撰面露惊讶,接着,他意识到自己先前的话极为不妥。

      “诚然,”,李撰眼睑一垂,似笑道:“投情合意最为紧要,公主与薛家郎君更为投契。莫论公主是何归属,世间总有一人不忘公主喜恶,思来大为可慰啊。”

      不,薛绍与我从来就不是一对般配的有情人,来日结为夫妻,他也是不得不遵从权力者的旨意。而我,心底埋藏着一个抛弃了我的男人,守着一个对我并不称心的丈夫,还辜负了一个热血执拗的傻瓜,恐怕我一辈子也难得解脱啊。

      泪水愈发汹涌,李撰放慢脚步,他特意拉开与我的距离,容我更自在的哭泣。宁心劝着我,突然说她早就知道攸暨对我有意,而我却心有所属。

      我大觉意外,宁心撇嘴:“天长日久,攸暨纵是不语,我如何看不透?我晓得,阿姐对攸暨并非无情,却非是男女之情。另有一事,先前。。。贺兰一事。。。攸暨曾。。。”

      “攸暨欲问真相?!”

      不知怎的,同样的猜疑,放在薛绍的身上,我并不觉失望,可刚刚听闻攸暨向宁心求证时,我心生一股说不清的憋屈闷气。

      宁心后悔告诉我这件事,她赶紧劝我:“阿姐切莫动怒!攸暨存疑也情有可原嘛,毕竟传言。。。不堪入耳,唉,攸暨若不在意阿姐,又岂会寻我打探?”

      “可我。。。”,我浑身早被寒风吹透,上下牙控制不住的打架:“原以为多年交情。。。可解万般猜疑,又何须问真相?唉,罢了。”

      一路东行,待入了洛阳,众人先于宫中歇脚。

      洛阳城的皇居始建于大业初年,在隋时号称‘紫微城’。十余年后,李世民耗时年余攻破洛阳,因目睹此宫奢华异常,遂下令焚毁,头一个也是唯一一座遭难的建筑便是他表叔坐受万国朝贺的一宫正殿——乾阳殿。

      待到贞观四年,李世民已是天下共主,对那座缺了正殿的紫微城总觉遗憾,他下令在原址重建乾阳殿,并大修紫微城。给事中张玄素上疏劝阻,说是前有楚灵王章台宫、始皇帝阿房宫,近便是这紫微城,一宫成,则一国灭,岂非昭昭警示。

      李世民遂作罢,终生未修紫微城,只为其更名‘洛阳宫’。直到李显出生的那年,李治下令重建洛阳宫的正殿,更名乾元殿。但李治也有烦心事儿,洛阳宫美则美矣,毕竟是前朝旧宫,隋末战乱难以定期维护,李世民在位二十余年亦甚少巡幸洛阳,因而某些宫室早已沦为荒苑不得不封闭,委实愧称皇居。

      因如此,李治遂于数年前命司农卿韦机主持兴建了一座新宫,不限预算,这便是「上阳宫」,它东接洛阳宫,南临洛河,谷水绕于其西,而隔着这条谷水,另有一座四四方方面积稍小的宫殿群,号「西上阳宫」,两宫之间以一道跨河虹桥相连,所以往来十分的便捷。

      供我修行的上清观便位于西上阳宫之内,居住方面依旧是鼎铛玉石,位置却非常的清净避人,帝后也是颇费心思啊。

      众人搬进上阳宫的这天,距我们离开长安也不过四五日,但因兜转了几处,不禁令人产生岁月久长的错觉。我在甘露殿信步闲逛看新鲜,宁心催我快往西上阳宫,听说上清观比这上阳宫内的所有宫室都要壮美。

      我笑道:“哎呀,阿妹心急去当女冠,何必哄骗旁人呢。”

      众人拿宁心开起了玩笑,有说宁心天姿国色,道袍朴素不适合她,也有说宁心容貌出众,定会被哪位妃主贵妇相中,许给儿子做小妾。

      宁心听了当然不痛快,正要吵闹起来,恰有宫人回事,道是长安来人,是李显的近侍,人就在仙洛门外,说话便到。

      众人于是猜测定是李显给我送了什么新奇玩意儿,却没想到,王文睿一现身,行礼问安过后便是令我惊诧万分的一句话。

      “大王遣仆探问公主,公主手书是何邪咒,竟害了薛家三郎半条性命!”

      袁芷汀疑道:“王五哥切莫说笑,公主修书与薛郎,一诉牵挂缅想,于薛郎当是灵丹仙药呀!”

      这是芷汀自以为的内容,与那封信的真实内容相差甚远。不过,我确信我写的每个字无不正中薛绍下怀,只会让他喜绝不会让他忧,为什么薛绍看过信却是这般反应,甚至惊动了李显?

      “阿姐回信与薛郎?!” 宁心那日偷溜出李显的王宫,所以她并不知道我回信一事。

      我感觉事情有点大条,这走向与我的预判全然不同,示意她们不要再胡猜讨论,忙请王文睿细说经过。

      王文睿道事情发生在前日,李显人在宫中与旭轮对弈,侍从进报说薛绍登门,得知李显不在王宫却不肯离去,必要求见李显。因薛绍举止异常,李显并未耽搁,随即出宫去见薛绍,因而看到了我写的那封回信。

      薛绍直言是我误解了他,欲亲赴洛阳向我解释。李显又气又忧,劝薛绍千万不要做傻事,五品以上离京出境皆需奏报吏部,便是散官荣衔亦不例外。薛绍哪里肯听劝,结果被李显亲自押送回薛家交给了薛顗。

      薛顗不管弟弟是委屈还是焦虑,先来一顿家法伺候,直打的七尺男儿也泪汗直下,长衫浸湿。薛顗对李显是千恩万谢,感谢李显挽救了薛家声誉,避免了一场祸事。

      李显唱完白脸还得接着唱红脸,不能任薛绍真憋屈死呀,所以就借着给我送东西为名,指派心腹赴洛见我,让我知道是我误解了薛绍,待薛绍心结解开,或许他能少吃一些药。

      我这大脑袋是又懵又疼:“当真是我误解?可蜚短流长。。。薛绍怎会不在意?!我。。。池飞池飞,现下。。。我该如何是好呢?!”

      再蠢笨的人也清楚发生了什么,又何况聪明博学的上官池飞?

      我简直快被如此反转的剧情压垮了,池飞倒是从容一笑:“此事容易,薛郎是因公主而衰卧病榻,便请公主提笔修书,为薛郎送一剂真仙丹。”

      如果按照池飞的建议行事,王文睿回到长安之时,薛绍定能病愈,可我并不想写。

      当夜在九成宫,我曾向薛绍承诺一旦婚事确定就会忠诚于他,不过是上下嘴唇一碰的事儿——说来容易,如今要我白纸黑字的写一道‘契约’,我万万不敢,我怕会因违誓而遭天谴。李旭轮虽已弃我,我心中却仍深藏他。人活一世总有一抹执念,走到尽头是遗憾或圆满已不重要。

      我明说不肯写,众人询问原因,我道是主动去信不矜持,王文睿求问要如何答复李显与薛绍。

      我默默的翻弄经书,池飞欲言又止,她轻叹一声,为王文睿解难:“公主已知薛郎心意,这手书。。。不甚紧要。待圣驾至都,公主与薛郎或有机缘相见,届时叙话亦不迟。”

      “五十余日呢,”,王文睿数着指头算日子,他连连苦笑:“何其煎熬,唉,只怪薛郎心仪之人是公主,便是苦甚黄连也需得吃啊。”

      众人留王文睿吃才出锅的馎饦暖和身子,汤头是软嫩羊肉,香气四溢,又洒了与黄金同价的胡椒,可他着急回长安复命,再三道谢后与我们告辞了。

      入夜,宁心偏要与我挤在一个被窝里,她问我想不想薛绍,我翻身背对着她,故作没听见。

      我心里算着一京一都之间有崤山这个天然的重要关卡,入河南道分为南北二路,北路是沿着谷水一直向东,过紫桂宫,渑池,新安,便是洛阳,三十里一驿,错过了就没处歇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南路便是走硖石,鹿桥,嘉祥,三乡,福昌,柳泉。。。

      “阿姐?阿姐怕羞?却又何必呢?阿谁不知唯薛三郎可尚主?!”

      宁心追着我要答案,我根本算不清王文睿人行至何地,但愿薛绍的病情没有加重,我可担不起啊。

      “唔,”,我在心中沉沉一叹:“愿春燕早归。”

      宁心搂着我笑道:“是呀是呀,愿春燕早归,有情人重逢。”

      时间一晃便近了除夕,几十天诵经礼赞苦闷异常,万幸上清观的女冠除了货真价实的道门弟子另有二十余名门淑女充任,她们虽养在深闺,却比久处禁宫的我们见多识广,每天一个小游戏,少说能打发一二个时辰。这其中有一个姓窦名漪的十五岁少女,与我较为投缘。只听这姑娘姓窦,且获准陪我在皇家内道场修行,便知出自扶风窦家无疑。

      窦漪的曾祖窦抗是李渊发妻的堂兄,窦抗的母亲万安公主是隋文帝的亲姐姐。窦抗其人姿容秀美,本性通达直率,打小就和李渊交好。隋炀帝主政时疑心极重,对姑表兄窦抗和姨表兄李渊都不待见,一个被贬去灵武守长城,一个被打发去了太原,窦抗那时便暗示李渊说李家有‘天命’。待李渊借突厥兵马攻占长安后,窦抗获封将作大匠,是实打实的开国元勋。

      李唐立国,窦抗荣升侍中,李渊呼其为兄,宫中各人以舅相称,窦家官封三品的子弟多达七人,四五品的也有十数个。李世民攻薛举,窦抗功绩第一。李世民打下洛阳城,于太庙为九人叙勋,窦抗与堂弟窦威皆在列。窦抗的嫡子皆封国公,第三子莘国公窦诞娶了李渊的(庶)次女襄阳公主,二人之子窦孝谌便是这窦漪的亲爹。

      细算辈分,襄阳公主与李世民是姐弟,窦漪是襄阳的孙女,我是李世民的孙女,再加上年纪,我得称窦漪为表姐。窦漪书读的多,主意也就多,但她轻易不开金口,反倒是她的同母弟窦希瓘,年龄不大却是个碎嘴子,给他姐送了两回东西,嘴里嘚啵嘚啵从没停过。我暗讽窦希瓘话多,他还不服气,那小白眼一秒钟能翻三四次。

      这天是腊月二十七,早就得了消息说李贤夫妇打前站先到洛阳,直到用过早膳,我们听闻储君的队伍在临都驿附近,晌午之前定能入城,横竖李贤也没传令让我前去迎接,我安心的宅在上阳宫就行了。

      窦漪等人准备回家过年,好些日子不能见面,我心里总觉不舍。

      窦漪笑说:“何日公主与我等复见,便是拿起经卷之时,公主当真不舍?”

      众人哄笑,我道:“庆贺新年遵从旧例陈规,一成不变,无甚新奇,远不及与诸位娘子同处谈笑。”

      窦漪稍迟疑,她轻声道:“久闻太子殿下容止端雅,览卷过目不忘,实乃人中菁华,公主有幸与太子同庆新年,岂会无趣?”

      窦希瓘远远的靠墙根儿站着,风帽皮尉裘披一应俱全,他把自己裹的浑似一头准备猫冬的小棕熊,眼见姐姐驻足与我们嬉笑,当即催促起来。有人笑话他心急回家吃东西,说他三个兄弟皆为庶出,没人敢和他抢。

      宁心却悻悻的接话:“东宫尚缺一位良娣呢,二娘子家世显赫,定能获选,届时便可瞻仰太子真容。”

      大家于是拿窦漪打趣,把个黄花大闺女羞的是满面通红。我心里却是无端端一紧,宁心似乎对窦漪有敌意?可窦漪从头到脚都是闪光点,待人接物也向来温和谦逊,怎会招人厌恶?是我想多了不成?

      窦希瓘又催了几声,窦漪不得已向我行礼告辞,不过片刻工夫,原本吵嚷热闹的甘露殿前院只余了我们一帮‘宫中人士’。

      我把宁心拉到近前,急于解开先前的疑虑,却有人来报,道是李贤夫妇已进了洛阳城,现在东宫歇息,他晌午过后要与一位贵客前往上清观,嘱咐我不要回西上阳宫,安心待在上阳宫即可。

      “贵客?”,上官池飞打量着面前的东宫信使,疑道:“何人竟劳动储君陪同游览禁苑?”

      这中年内官好不为难:“殿下有令,不得外传。”

      我凑近一些,指着自己的耳朵对他道:“悄声道来,太子与我同出一腹,我岂是外人?”

      “是,求公主莫往西宫!天皇特许郎君携贼胡往上清观,好教贼胡死心断念。”

      隔了近两个时辰,我们终于‘盼’到了上清观观光团,团员寥寥,十个指头数的过来。

      李贤与四个近侍,阿史那伏念带了一个家奴为其执鞭,另有一位衣饰光鲜的少年与他的随从。我脚下挪了半步,稍转换位置,便看清了那少年的面孔,居然是阿史那感德,意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阿史那伏念是(东)突厥最后一任大可汗——阿史那咄苾的从子,而阿史那感德是咄苾的曾孙,不过,虽说感德是根红苗正,但突厥被灭国时,他爹阿史那伽那尚在牙牙学语,被战神李靖从漠北一路‘押’进了长安城,这位感德小王子更是生于斯长于斯,尤其长相眉目舒朗,与那些深目高鼻粗犷不驯的突厥人截然不同,更自幼与李旭轮、李钦等大唐头等阶层的子弟一起读书娱乐,贵气作派想藏也藏不住,除了看不见摸不着的所谓血统,他活脱脱就是个唐人呀。

      曾听李治与武媚闲谈,阿史那感德孤零势弱,但毕竟是咄苾的亲传裔孙,一旦放其回归故国,便是最具号召力的一面战旗,所以呀,感德在人前是处处受到礼敬的王孙,人后也只是李治手中的又一枚棋子。

      李贤与阿史那伏念的神情颇为严肃,二人一直急切的交谈,相比之下,阿史那感德更像是一个来瞧新奇的真游客。因如此,很快,四目相似,我好不尴尬焦急,生怕他告诉他的从叔祖我就在此地,两方当面‘对质’,我可招架不住啊。

      万幸,阿史那感德只作未见,也或许是他眼神儿不如我,压根儿就没认出我是谁,只当我是偷窥少俊的花尼姑吧。

      一旁的宁心突然嘀咕:“突厥若不罢手,我情愿阿姐嫁与阿史那感德。”

      我关注着李贤等人,悄声向宁心解释:“你不懂此中深意,感德位尊,然。。。实同质子,终生难归漠北,唉,细思,着实是可怜人啊。”

      “尚山!”

      突然,阿史那伏念十分愤慨的唤了阿史那感德,感德不慌不忙的叉手回称:“叔祖有何吩咐。”

      伏念环指这座辉煌瑰丽的上清观,手止不住的颤抖,他简直气昏了头:“往来京都多年,我从未。。。从未听闻太平公主是坤道啊!!你同我实说,眼前。。。这 。。。。”

      “叔祖!”,感德不自在的看了一眼李贤,一脸苦相:“唉,叔祖犹记吾父何年撒手西去?”

      “伽那。。。”,伏念在心中默算,笃定道:“咸亨二年仲秋之时,彼时你年岁尚幼!”

      感德忙道:“正是咸亨二年!先一年太原王妃薨逝,二圣命公主入内道场为王妃追冥福,道号‘太平’,此事长安老幼妇孺咸知,算来已是八载春秋,叔祖竟未闻,小子大觉离奇呢。”

      阿史那感德是人质但他不是糊涂蛋,他的家世,他的故国,他所享受的优厚待遇因何而来,他的族人为什么支持伏念尚主而不是他。。。一个身份如此特殊之人,心思未必如他的眼神那般无辜明澈啊。

      这桩婚事成或不成都是一滩浑水,无论如何都不能趟,当命运暂不由自己掌控时,最好的做法就是远避,一旦泥点子四处飞溅,自己才能潇洒的坐壁上观。

      望着那演技高明的十四岁少年,李贤赞许的颔首。

      感德趁热打铁:“叔祖啊,公主此番闭关修行并非无缘无故,近日天有异象——荧惑犯钩钤,所谓荧荧火光,离离乱惑,钩钤则为房宿之辅。。。”

      伏念听不懂也懒得听,他不禁怒瞪感德,感德于是改说人话:“总而言之,太史令观察天文,预测吉凶,道是天象。。。应在公主玉体,二圣爱女心切,不忍与公主分离,只得。。。唉,小子听闻,闭关出关之期皆由潘真人占得神谕,二圣亦不能违改啊。”

      伏念愈发愤恼,他不顾李贤正旁观,呜哩哇啦的与感德讲起了家乡话,可惜他二人虽同宗同源,但生长的环境大相径庭,感德颇吃力的追随伏念的语速,时常不解其意。

      “阿史那感德!你只通汉话不成?!”,伏念怒不可遏,他从家奴手中夺过马鞭,用力的抽打感德:“此鞭笞,是代汝曾祖!颉利可汗控领我大突厥数十万铁骑,东至卡迪尔汗山林,西控铁门关,北达夜星之极,南达。。。呵,所及之处,无不臣服。”

      阿史那伏念的笑意极为轻蔑,李贤作色,暂不回应。

      武德九年六月初四,李世民与部下杀死李建成与李元吉,两个月后,李世民如愿入主太极宫登基称帝。但很快,突厥大可汗阿史那咄苾亲率十余万兵马南下攻唐,一路挺进至武功,这座曾见证大唐新帝诞生的小城距长安仅一百五十余里,换言之,立国九年的大唐无力抵挡突厥之势,只得任外族剑指国都。

      长安城随即戒严,李世民依原计划册妻长孙氏为皇后,此时的突厥兵马正试图攻占距长安不足八十里的高陵。于玄武门之变立下头功的尉迟敬德奉命驻守泾阳,大唐健儿浴血奋战杀敌千余,可因实力过于悬殊,仍难牵制敌人。导致外族战旗在渭水北岸浓荫蔽日,最终于史书重重的留下一笔‘渭水之盟’。

      五十余载悠然而逝,亲睹渭水之盟的当事人几已作古,有幸存世的长安老苍们提起来,总是颂扬文皇帝如何雄姿英发,如何率领六骑心腹出长安,毫无惧色的与蛮夷隔桥交涉,咄苾愧惧,因而退兵,又献宝马肥羊,恭贺新皇登基。但这件史实落在伏念这般一心重振故国的突厥人眼中,长安城只不过是一件应李世民乞求被随手放弃的囊中物,如果突厥人想要,随时可以复得。

      感德吃痛,下意识的喊饶,伏念再一次挥鞭,眼神却飘向李贤:“此鞭笞,是代汝祖!唐人动用邪术夜袭王廷牙帐,王子傲骨嶙嶙,势寡犹力战抵抗,护可汗北撤狼山,大耗唐军战力,虽死犹荣!!可惜子不类父,汝父饮唐水食唐禄,至死听从汉家可汗,殊不知,汉家可汗不止要你我臣服,更筹谋断绝我大突厥神种!!感德,若你亲赴漠北,便可目睹唐人官吏如何以金银丝绸与。。。与谎言欺骗你我族人为汉家效力卖命。唐人犯错,依从唐律,而我族人有过,从无赦免!!英勇不屈之志士,纷纷做了唐人刀下亡魂。狼神啊,倘使我大突厥不该亡,便请开导蒙昧儿孙,莫覆其父后尘,沦为汉家奴仆!”

      阿史那伏念的狂妄令宁心震惧,她直直的盯着李贤,口中不住的念叨:“太子。。。如何是好。。。太子啊。。。”

      “殿下恕罪!!”,感德万分惊恐的跪倒在李贤脚下:“叔祖钟情公主,却有缘无分,一时激切胡言乱语,实无贰心啊!”

      当日九成宫夜宴,我便知伏念心怀不臣,李贤与其交往十余载,更是比我通晓这一点,否则也不会产生以我为礼物拉拢伏念的心思。

      李贤以眼神示意左右搀扶感德起身,他以宽和从容的态度与伏念对视,后者因愤怒而面色泛红。

      “阿史那兄,我李家。。。确是借突厥兵马平定贼寇,终成霸业,大唐向突厥称臣纳贡,史实如此,无可抵赖,我既如此坦然,你又何须耿耿于心?两军交战,定要分出胜负,昔突厥败于大唐,可高祖、太宗、天皇,何曾薄待诸位?尊府随太宗远征高句丽不幸阵亡,故而你我初见之时,我对你多般礼待,是因铭佩尊府为大唐捐躯。”

      伏念犹蔑视李贤:“另有一事,殿下亦无可抵赖。五十载春秋,我族人为殿下、为天皇驻守漠北,抵御外侮,却从未换回信任与真心,正如眼前,所谓‘眼见为实’,本是二圣精心布局!二圣不愿嫁女与我,却。。。哼,却恐漠北生变故不敢明言!枉你我乃多年挚友,殿下竟伙同。。。自然,自然,殿下虽尊贵,毕竟非。。。至尊,殿下不得不遵从天皇旨意。”

      “呸。”

      我暗啐阿史那伏念真是小人心态,言下之意,他不仅指责大唐君臣合伙儿欺侮他,甚至挑拨李治与李贤的关系。太子当然在皇帝之下,可太子成为皇帝不过是迟早的事儿啊。

      “阿史那兄,”,李贤皱了皱眉,心里很是介意,终未发作:“如兄所言,圣裁如此,兄与息妹委实有缘无分。我为臣为子,岂敢违逆二圣心意?”

      阿史那感德十分委屈的望向伏念:“叔祖请婚自是发乎诚心,却。。。唉,为何偏偏求娶太平公主?小子妄言,倘或叔祖乞一城之地,兴许更易达成呢。”

      伏念尤厌感德处处帮腔李贤,又是一鞭子毫不留情的抽了过去:“呵,你父子对汉家果然感恩戴德啊!听闻汉家可汗每设宴便以宾礼款待,你无功无才又年少,却与三辽君主同席共饮,你心中极是得意吧?哼,儿孙辱没家门一至于斯,伯父在天之灵如何安?!”

      感德不敢反抗或反驳,他听凭伏念痛骂发泄。

      到头来,李贤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阿史那兄,话虽逆耳,毕竟忠言啊。事已如此,还请体谅二圣舐犊慈心。”

      伏念今天是抱了必死之心,先是对自家晚辈的劝阻置之不理,又故意提及老李家最跌份儿的黑历史,面对李贤的宽容放水竟然不退反进,他一挺胸膛,以怒容直面李贤,别说宁心看不过去,我都想冲过去推开这狂徒。

      “大唐君臣瞒天过海,予我摧心折辱,殿下所称体谅。。。着实无解!!依殿下之言,二圣顾念骨肉因而不舍嫁女,可曾体谅我一腔诚心?又有谁人肯体谅半分?!甚至殿下。。。你我相识多年,竟不肯施以援手?!”

      李贤是人,而且是身份非常尊贵的人,他的耐心是有限的。因见伏念字字咄咄目中无人,李贤也就不想以礼相待了。

      “依兄之言,二圣不肯嫁女,实是折辱兄?折辱突厥‘忠诚’戍边诸勇士?呵,此事到此为止!我等对外称是息妹年岁尚。。。”

      李贤给了台阶,伏念竟不领情,他无礼插话:“豆蔻之年正是出嫁好年岁!请殿下勿以此拙劣籍口搪塞,愈发痛伤吾心,削减我对天潮上国滔滔敬仰!伏念真心求娶公主,愿向殿下立誓,来日富贵之时,公主必是我大突厥可敦,劳殿下呈告二圣。。。”

      “此乃我大唐东都,非是你漠北牙帐!”李贤换了一张扑克脸,当真是动怒了。

      感德抬眼观察,他不为伏念担心反倒轻松了许多,大概是觉得这位爷爷总算是闹完了。

      “既已相识多年,我便直言不讳!天皇乃万邦共主,行事处置又何须臣下置喙?种种籍口,意在维护兄之体面,孰料兄固执若斯,自取其辱!”

      阿史那伏念并非不清楚彼此的身份与实力,所以老虎突然发威,他心生顾忌,暗暗退回他作为位卑者不该逾越的位置。

      李贤的表情依旧严肃:“此时此地,我乃幼妹之兄,特与你推心置腹一谈。早闻你宅中有美人哥舒氏,你对此女宠爱有加,甚至仿幽王裂帛,只为博美人一笑。如今你道倾慕太平,谁人信服?你口口声声一腔诚心,然你我心知肚明,你究竟为何求娶太平。贤非是长情人,却盼我阿妹得君子相伴,盼此人为我阿妹情倾一世。所谓以后位为聘、立百年之约,待你登临汗位亲手呈上奏表,彼时。。。兴许二圣会改变初衷!”

      见李贤动了真格,伏念又要赌咒发誓,李贤不给他任何机会,转身大步流星而去,头也不回,留伏念与感德爷俩各怀心思的望着李贤远去的背影。

      枯叶被强劲冬风席地卷起,很快又纷扬四散,有一片恰落于伏念的幞头上,感德轻手为伏念摘掉枯叶,二人忧心忡忡的对谈几句,爷俩缓步离开上清观的庭院。

      我暗自腹诽,老兄啊,你已有教你狂恋痴迷的爱妾,何必讨一个对你爱搭不理的媳妇儿呢?!娶我不就是为了得到丰厚嫁妆,得到大唐的鼎力支持,帮你自己去争什么突厥汗位嘛!

      待四下终于清净,我察觉宁心依旧神色紧张,便问她原因,她解释说李贤与伏念的那番谈话她不甚明了。

      索性无事可做,我拉着宁心坐在老子金身造像下开了一场历史小讲堂,并简明扼要的分析眼下大唐与突厥之间的严峻局势。

      “如此说来,”,宁心讶然,她咬着两瓣薄唇:“阿姐不嫁阿史那伏念,或会引发。。。战事?”

      这正是我最担心最不愿看到的后果,我按捺心火,嘟囔自语:“但愿不至于此。”

      今日的天气本就阴沉多云,晨间还曾散下一阵雪粒子,与宁心说了一番体己话,天空忽的飘落雪花,二人赶紧返回上阳宫。走出供奉宝殿,一脸喜色的袁芷汀与几个宫人迎面而来。

      我笑道:“哎呀,你等担心我被阿史那伏念抢去,特来救护么?”

      芷汀笑着瞧了宁心一眼:“太子在此,番奴怎敢堂而皇之?不过,求要阿陈却大有可能,我为阿陈作愁呢。”

      宁心气的直瘪嘴,我对芷汀说:“不许欺负宁心,来此若非迎我,或是。。。太子妃相请?”

      芷汀笑的愈发开心,她掩嘴道:“有客至自长安,久侯公主,万般难耐,央我速请公主呢!”

      是武攸暨,一定是武攸暨!他送我离开长安时信誓旦旦道一定会想办法来见我!怦然一瞬,心头的重重阴霾一扫而光,乃至周身的严寒风雪也不觉难捱。

      我三步并作两步,犹觉脚下的道路太长,遂快跑着返回上阳宫,我确信攸暨为我带来了长安趣闻。躲在这上清观内修行是上策却也是迫乎无奈,时日久长,我迫切的需要感情的慰藉,亲情或是友情都可以。

      “公主慢行,仔细路滑!!”

      “何处?!何处?!”

      “观风门北七宝阁!”

      洞元堂,神和亭。。。明明只是几重有距可丈的宫墙深院,于我却仿佛行过了千山万水般漫长。

      总算望见了七宝阁的轮廓,冲进院门时,我手脚心热乎乎的,额间也沁了汗。我累的是气喘吁吁,远眺正厅的檐下,人们聚在一处谈笑,看衣着是有男有女。

      “武三!攸暨,武攸。。。”

      我还要继续喊,却被勉力跟来的袁芷汀拉住,她忐忑的看着我:“来客是薛三郎!公主所思莫非。。。”

      只怪自己大嗓门,人们闻声纷纷转过视线,表情各异。不消芷汀再多解释,我已然看清居中一身栌红衣袍的男人。呼吸一滞,我暗话糟糕,薛绍可曾听清?

      衣袂随风飘然,薛绍投来的目光饱含笑意,正如我先前以为自己即将见到武攸暨时是一样的愉悦并满足。

      我不知薛绍因何而来,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东宫的奴婢先一步向我行礼,道是李显‘无意’说漏了嘴,将薛绍与我之间的误会上告李治,李治便以为郎有情妾有意,特准薛绍随行洛阳,李贤吩咐我待在上阳宫,实是为了等候薛绍,让我们把话说开,尽弃前嫌。

      似这般的相会于礼不合,可在所有人的心里,我迟早会嫁入薛家,甚至薛绍的长兄薛顗早被李治明示不可为薛绍定亲,所以大家看我们的眼神都含着祝福与羡慕。

      一个宫人笑语薛绍:“薛郎苦等半晌,不用饮食不避风雪,终见公主移玉,薛郎竟不做声?”

      薛绍被人们催着缓缓近前,隔着一臂远的距离,我以衣袖半遮了脸。

      我颇为尴尬:“只怪月晚懒于提笔,劳动表兄。。。”

      众人讶然惊呼,我也被眼前情景吓了一大跳。

      薛绍双膝跪地,他定定的仰望我:“绍来此。。。是为亲口表白心迹,倘或圣意更变,你我无缘结发,绍心如磐石,愿为公主执守一生!”

      “薛郎何必这般?!”,宁心头一个去扶薛绍:“薛郎快快请起,以免衣袍染尘,哎呀,你等帮我不帮?!”

      九成宫夜宴,薛绍宣称早已属意我,天子赐婚不是臣下职责更不是无妄累赘,而是如愿以偿别无他求,更许诺会为我坚守一生一世一双人。我那时只觉意外,根本无心思考他的话究竟几分真几分虚,因而对他的要求也是十分敷衍的答应了。

      而此时此刻,众目睽睽之下,薛绍又是下跪又是发誓,这番言行简直比武攸暨还要鲁莽轻率。河东薛家的子弟,怎能终生不娶?生在此门中,是家族给了你一条捷径,又怎可不为家族博荣光、添人丁?

      我的心更乱了,却也更软了,被一种我暂时琢磨不透的感情所触动,一丝锥心疼痛不知是因了谁。

      “表兄家世高华,端正清白,而月晚如今身陷蜚短流长,若嫁入薛家,便是令薛家蒙羞。表兄大可宽心,如前番书信所言,月晚定求天皇免。。。”

      “阿晚!!”,薛绍仍是跪着,他拂开宁心的手,眼神愈发急切,泪光如星:“往日我只信忠孝仁义,自与阿晚重逢,阿晚便是我心头第一要事!那些浮言蜚语与我何干?!我不信不疑!便是合族阻挠,我非阿晚不娶!只求阿晚莫说不嫁!”

      眼窝子浅的已是不住的哽咽,她们感叹薛绍如此痴情专意。

      宁心取帕子拭泪,好不替我高兴:“薛郎莫不是哄骗我阿姐?”

      薛绍随即指天起誓:“若有半字虚言,便教我损福折寿!”

      我早知他的结局,惊他不知忌讳,慌忙去捂他的嘴:“不可不可,我从未疑你!”

      “阿晚,”,薛绍潸然泪下,他将我的手轻握,我咬唇不语:“若有疑虑直管问我,切莫胡思乱想。”

      我理应说些什么来安慰薛绍,却是说不出口。

      我选择流浪大唐不是为了薛绍,我甘冒风雪跑来这七宝阁也不是为了薛绍,自从获知他的真实身份,他之于我一直是我不得不代真正的太平所承担的一段姻缘,仅此而已。甚至先前莫名而发的锥心疼痛也并非因为被他感动,我是怜悯所有爱而不得的男女。

      借助财富权势,许多事易如反掌,却只有人心,不是你一味付出就一定能有回音的。

      “表兄请起,”,终归薛绍这满面霜尘是为了我,我抽出手,又亲自搀扶他:“从前是有疑虑,只怕连累表兄,三哥遣近侍赴洛细说原由,月晚已明了表兄真心,此次专程。。。当真不必。”

      薛绍这才起身,他俯首看我,我则仰面看他,二人的微笑各有意思。

      我注意到他面庞绯红不退,东宫的宫人道是薛绍一直在家中安养,方觉病愈时,获准跟随李贤赴洛,一路上难免吃苦受寒,入洛阳后未及歇息,紧着进上阳宫来见我,又在此地吹了半晌冬风,怕是要吃着药庆贺新年了。

      既如此,我正可不留薛绍入内叙话,忙吩咐众人送他去薛家的宅子。

      “阿晚,”,薛绍的手伸出半路又默默的收回袖中,他凝视我,嘴角浅浅上扬:“有你一句暖心话,这些时日所受苦楚皆不值一提。”

      我心虚的紧,低了头,落在旁人眼中却是一副羞涩模样:“唔,表兄好生歇息,依时用药。”

      “公主有教,臣谨遵奉行。”

      薛绍今天是下跪干脆利落,誓言铿锵有力,大改往日恬淡无虑的谪仙风度,还有这诙谐幽默旁人也是头一回目睹。有人趁机打趣薛绍,说是等成婚后我每天给他下命令,只怕他有苦不敢出,后悔今日的誓言。

      “借中贵人吉言,”,薛绍爽朗一笑,面容疲倦去了大半:“真若日日听公主宣教,为公主奔波屈膝,吃苦亦如蜜。”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午夜之前,洛阳浑似一座银装素裹的水晶城。因我不准宫人清扫寝宫,积雪便在庭院铺开了足足半尺厚,这甘露殿呈现一方干干净净的美丽天地。

      除夕自是与李贤夫妇共进年夜饭,东宫的宾客较少,李贤特意命人准备了我爱看的眩术,表演很精彩,这一餐饭倒也有趣可观。

      他夫妻互相斟酒,李贤酒饮微醺,忽问起二人初见那日的情状,房云笙笑他糊涂,许多事都记混了。李贤固执的不认错,我为房云笙作证,哄着李贤又饮了三杯罚酒。

      房云笙问起薛绍的病情,我说宁心每天都去薛家问候一二。房云笙点头,说如此安排很是妥帖,毕竟宁心与我亲如姐妹,宁心探病便等同是我探病。

      渐渐的,话题转移到大明宫众人身上。房云笙并不知我心事,她有一说一,道李旭轮如今完全是慈父心态,对刘丽娘体贴有加,含凉殿藏起各式尖锐的物什,担心冲撞胎神,又因长箫类刀,旭轮也再不弄箫作乐。她说自己抄经文送与刘丽娘,是为保佑母子平安,她还以为我这些日子没少为刘丽娘抄经呢。

      已过丑时,身旁的宁心酣然入梦,听着她沉沉的呼吸,我环视这陌生的东宫厢房,倦意稀薄。半推轩窗,只见清辉满浊世,爆竹炸响与孩童欢声隐隐入耳。

      仰望明月,我黯然思忖,他已抽身去经营他的岁月静好,余我守着一段无期且无望的悲辛暗恋,该怪他负心薄情吗?或是该怪我自己胸襟狭隘?可我真的没办法心平气和的为他妻儿送上祝福啊。

      这条人生路何其漫长,然而我已看到了尽头。此生缘浅,我的心事也只能谱就一曲悲歌。

      咕

      咕

      几声怪异响动,我一低头,见不远处有一团似雪活物,竟是鸽子。我不由欣喜,恰巧,它也扬起小巧的脑袋望向我。这美丽无垢的生灵轻展羽翅,竟朝我飞来。我试探着伸出双手,它居然乖巧的停落在我掌心。

      “今天可是除夕呀,你怎么会一个人飞进这堵高墙?家人不担心你被人拔毛下锅吗?” 一边问,一边心想我真是被这枯燥乏味的日子给逼疯了。

      将小鸽子抱入温暖馨香的卧房,我拿了糕点喂它。

      看它不停啄食的可爱样子,我笑说:“原来你是饿肚子啦,真聪明,知道这里的东西最好吃!吃吧,吃吧。诶,仔细瞧你这模样,与你千年后的后代完全没区别嘛。”

      大抵是太过寂寞,手随心动,我提笔在一张洒花小笺写下三个字。拭去眼角泪水,又将那小笺细心的卷好,用一根丝线绑在鸽子的后腿。

      隔片刻,我抱着鸽子回到窗边。雪夜月明,世间万象如披了一层月华薄纱,尽显朦胧之美。

      “你自有你的广阔天地,这墙外的花更红,水也更绿,”,自嘲是新年第一天最无聊的人,我对着鸽子絮絮叨叨:“小朋友,如果你有力气飞越潼关,麻烦你飞进那长安城,如果。。。如果万幸他能遇到你,他就会知道我有多么的想他。你问他叫什么名字?对不起,我不能说。温柔,他笑的很温柔,我爱的人总是。。。笑的很温柔。”

      【24 - 06 - 2023本章完】

  • 作者有话要说:  4月4日(2021)更新:
    我的妈呀,这一章居然是2月7号开始修改的。。。好在大家都习惯了我的懒惰
    内容变了一些
    薛绍表白那一段实在写不出自己构想的感觉,给点建议呗?
    3月21日(2021)更新:
    辞职了,暂时多了时间更新,但缺乏灵感啊
    伏念骂感德的话参照了阙特勤碑的碑文,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搜一搜
    3月14日(2021)更新:
    这章之前写的没啥逻辑,所以改起来很吃力。。。
    昭成皇后提前登场啦,名字由婉改为漪,窦漪房的漪,暗指她也是皇后的命格
    2月28日(2021)更新:
    啊,更不完了。。。
    加一段情节,但不影响整章的内容
    2月21日(2021)更新:
    祝愿我能在三月前把这章更完吧
    内容应该会有一点改变
    8月8日(2019年)更新:
    可能我有点偏爱薛驸马,谁叫他命短呢?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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