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此青绿》赵无惆

36、Chapter 36

　　蒋澄碧在阳城还有工作，没有在滨城多待，第二天就匆匆走了，只不过走之前，牢牢攥着赵知行的手叮嘱她，“这件事情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听没听到？你千辛万苦走到这一步，妈妈不忍心看见你难过。”
　　她不提曾经对赵知行暗不见天日的经济制裁，只是关心赵知行前程似锦的现在。

　　赵知行心里涩涩的，把给她买的小零食贴心地放在副驾驶位，却还是顺着她的话说，“知道了妈妈，你路上小心开车，累了就在服务区歇一歇，到家了给我打电话。”

　　蒋澄碧攥紧的手忽地松开，赵知行手背上冰冰凉凉的，骤然得到又突兀失去母亲的温暖，她的心里钝钝的，受过温暖又身处寒冷，比不曾经受过温暖更为可怕。

　　打火，启动，摁喇叭蒋澄碧冲着站在车门旁的赵知行挤出一个笑，而后一骑绝尘。
　　赵知行被晾在原地，她知道，喷在她脸上的不仅仅是汽车尾气，更是蒋澄碧的怒气和怨气。

　　她认命地叹口气，看着远去的车影转身回头，用手指点了点太阳穴，让自己的神志更清明一点，她今天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随便找了一家靠近森洋集团的咖啡馆，给白桦发微信，“有空吗？出来聊聊吧。”

　　倒计时，十、九、八、七、六……
　　数到五的时候，白桦的微信弹出来，“给我位置，这就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白桦对她的微信依然是秒回，这不由得让赵知行再次感慨，她对韩青绿，都未必做到如此。

　　赵知行给她发了位置，扪心自问，这么多年，也不乏优秀的人对她示爱，男生、女生、成熟的、可爱的、稳重的、俏皮的都有，但是赵知行仿佛是入定的老僧，对她们视若无睹，只是委婉地拒绝，然后专注自己的学业。

　　因为在她年少时，遇见过一个令她难以忘怀的人，她的心窄得很，容不下旁人。
　　但是在这些人里面，白桦是比较特殊的一个。

　　她精准地定位到赵知行的所有喜好，并且从这些细小的、不被人察觉的点，一点一点地接近赵知行，今天是导师讲座的心得，明天是赵知行在豆瓣标记想看的电影，赵知行和她一起做了很多她认为是“朋友”范畴内的事情。

　　但是现在赵知行回头细想，其实那时候，在白桦眼里，自己已经成为她的附属品，或者说是所有物了，只是那时候自己确实因为读博压力太大，亟需放松，确实，她天真地以为是多了一个好朋友。

　　“学姐今天这么有空啊。”白桦已经施施然坐在她对面，穿着白色毛呢大衣，内搭黑色高领毛衣，修长的双腿被铅笔裤包裹起来，脚踩一双高筒靴。一张俏脸被高领毛衣遮住大半，眼神钩子一样洒落在赵知行身上。

　　赵知行皮笑肉不笑，“不是上次欠你一顿饭吗？今天来还上。”

　　白桦脱掉外套靠在椅背上，神情自若，“来一杯意式谢谢。”转头问赵知行，“怎么？就还我一顿咖啡？今天没课吗？”

　　赵知行耐着性子回她，“没有，现在快放寒假了，学校事儿不多。”她转了转咖啡杯，用毋庸置疑的语气断定，“那些照片，是你拍的？你在我身上，可真是煞费苦心啊。”

　　白桦早料到赵知行此行的真实目的，“学姐，看不出啊，你原来喜欢那样的啊。”她笑意不及眼底，眼中充盈着一片冰霜，她控制不好，横冲直撞地将雪片子钉到赵知行脸上。

　　赵知行自嘲地挑挑眉毛，“不是，我这个人吧，不值得你这样，你这样呢，也丝毫威胁不到我，我现在不论是出国还是自己写书讲课，我都可以带着她去，我们都可以过得很好。”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咖啡的香气，“白桦，我原来，再怎么拒绝你。在我心里，你仍然是我很好的朋友。”
　　她今天打定了主意，要让白桦彻底死心，欲抑先扬，是一种传统且有力的话术。

　　白桦凝着冰霜的脸因为这句话有一丝丝的松动，裂开小小的缝隙，转而又弥合在一起，快到，赵知行以为是错觉。

　　她拧过头，不看赵知行，看着窗外凋敝的树枝和匆匆而过的行人，她梗着脖子，倔强地自言自语，“那时候，我过得很不好，不熟悉的学校，冷冰冰的室友，然而我认识了你，从选导师，到写小论文，从辩论赛的题目，到做研究的思路，几乎每一步，我的每一个选择，都有你的影子。那时候你在我眼里，就是，我要怎么形容，就是小时候阳光很好的下午，我看见很多肥皂泡泡，折射着七彩的阳光，让人觉得温暖又不可触及，我怕我离得近一点，就会戳破那个美梦。但是我更知道，你的心早就不在这。”

　　她偏偏头，飞快地拭去眼角的泪珠，“于是我疯狂地看你的微博，看你的所有社交软件，一点一点分析你，我做数学题都没那么认真过。”

　　“你一定觉得我可笑吧。或许，你还很讨厌我这样没有边界感的行为。但是，但是，我没办法控制我自己，在我无比艰难的时候，是你那些生机勃勃的微博，那些充满想象力的文字，一条一条，像是锚一样，把我从接近崩溃的海中捞出来。”
　　白桦说不下去，哽咽着止了语。

　　赵知行给她递了张纸巾，“白桦，我真的，很感谢你的喜欢，从来没有人，这样狂热地喜欢过我，说实话我确实有被吓到过，但是我也可以理解你，因为我对她，也是这样的暗恋，你比我有勇气多了，起码你说出口了。”

　　白桦神色一震，似是没有想到赵知行会主动提起韩青绿一样，她接过纸巾，手指飞快掠过赵知行的指尖，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碰触。

　　赵知行脑中的一团乱麻渐渐理清，她以柔克刚，用自己与她的相似性，劝说白桦放下自己，去过好自己的生活。没有用一点打辩论的技巧，只想用真心换真心。
　　她从心底里相信，白桦是性本善的人。

　　“我是她的学妹，和她曾经在一个部门共事，很喜欢她，但是我那时候，又穷酸、又自卑，只是很喜欢她，但是从未说出口。如今，也是兜兜转转，才走到一起。”

　　她仰起头，直视白桦泛着血丝的眼睛，“所以，我们都是同命相怜的人，就当是，我替你完成了你未了的心事吧，好不好？白桦，都放下吧，大步朝前走吧，你会遇上比我更好的人，对不对？”

　　她的语气轻柔，像细密的金色羽毛，柔而缓地拂在白桦的心上，那人当年就是这样，在树叶清风里，轻声告诉她，“同学，你的宿舍在三楼。”

　　白桦一动不动地和赵知行对视，双手死死攥着裤子，牛仔裤被她捏得皱巴巴的，像是少女多年来经久不衰的心事。“赵知行，你真的，真的是很好的暗恋对象，也谢谢你，因为你，我变成了今天的我。”

　　她低头看了很久自己的双手，又抬起头和赵知行对视，“那些照片，你放心，我不会再拿出去威胁你了，呵，我早就知道，你也不会害怕，但就是，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早就知道你心有所属，却还是不甘心。
　　早就知道你不会喜欢我，可还是不认命。
　　早就知道你不会害怕，但就是想恶作剧地试一试。
　　得不到，就毁掉，并非白桦的人生哲学。
　　赵知行赌对了，她的底色仍是闪亮的。

　　她给蒋澄碧寄照片，想看看赵知行气急败坏的样子，可今天的赵知行，还是那样温润如玉。

　　她知道，她喜欢的人是很好的人，一直都是。
　　尽管她，嫉妒照片上的人，嫉妒到发疯。

　　赵知行恳切地看着她，眼神中褪去了防备与警惕，“白桦，谢谢你，谢谢你的喜欢，也谢谢你的理解，如果说我过去的行为为你带来什么困扰的话，我非常抱歉。祝你，也能遇到惺惺相惜的人，我永远为你祝福。”
　　白桦蓄在眼眶中的泪簌簌落下来，她在和自己的青春告别，她清楚地知道。
　　赵知行一言不发地给她递纸巾，想象如果这次来滨城，韩青绿如果这般果决地拒绝她，她也是一样的下场。
　　一念及此，心中涌上柔软与庆幸，还好，韩青绿愿意与她相互了解。

　　走出咖啡馆，白桦大步朝前走，没有回头，似是知道赵知行在目送她远去，她犹豫了下，把手从衣兜里伸出来，用力地挥挥手，留给赵知行大步流星的潇洒背影。

　　站在咖啡馆外，赵知行看着白桦远去的单薄身姿和作别的姿态，轻轻仰起头，觉得今天的阳光都比平时亮了些。

　　白桦，愿你能遇见与你相知相伴的人。

　　晚上，赵知行把这件事讲给韩青绿听，韩青绿靠在她身上，一言不发，神色严肃。

　　赵知行一面秉承着情侣之间应该真诚相待的原则，一面惴惴不安，唯恐韩青绿因为这件事儿生气。

　　韩青绿深吸一口气，“那些照片在你这吗？”声音快要结冰，身体也侧了侧，离赵知行远了些。

　　赵知行一骨碌从沙发上爬起来，起身走到柜子里翻找。“昂对，你提醒我了，我都忘了销毁。”电子版的白桦已经当着她的面彻底删除了，她相信白桦。

　　韩青绿看着她戴着金丝平面眼镜的侧脸，心说自己怎么以前没发现赵知行这么蛊惑呢？这个眼镜，要是穿上西装衬衫，她朝自己偏偏头，自己的小命都可以给她。

　　在心里作乱的人浑然不知，还举着照片问，“你说是不是应该用碎纸机碎了，但是吧，总觉得把我们俩碎掉，这个寓意不太好。”
　　韩青绿故意冷着脸，“拿过来给我看看。”
　　赵知行大喇喇地坐在地毯上，环住韩青绿的小腿，把照片递给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色。
　　韩青绿忍住笑意，“嗯，拍得不错，但是角度不好，你看看这张，我脸都变形了。”
　　赵知行认真地端详照片，“哪有啊，你看这张，我的脸才大呢，比平时大了一圈。”一丝不苟的赵老师恨不得用尺子量自己的“脸围”。
　　韩青绿举起手机，点开自拍软件，“来，拍一张高清的。”

　　赵知行欣喜地凑过去，从嘴角到眼尾都是满足的笑意，两个人头挨头，赵知行歪在韩青绿的颈窝里，韩青绿单手环住她的肩膀，在客厅一盏落地灯的映照下，拍了两人在一起之后的第一张合照。

　　韩青绿准备发朋友圈，赵知行摁住她的手，“干嘛啊，别，别了吧。”

　　韩青绿不忿地质问她，“怎么的？你要发你的小学妹拍的高糊照片吗？还是说，你不打算公开？”

　　比起前一个问题，后一个问题显然更为蓄力，更为致命，像是草丛中隐藏的毒蛇，不经意间露出锋利牙齿。

　　赵知行摇摇头，“不是的仙女姐姐，不是不想公开，只是我们现在的，现在的处境不适合。”

　　现在虽然国内对于同性婚姻的呼声越来越高，但是政策上一直没有动静，赵知行和韩青绿一只脚踏在社会里，有些事情，还是低调为好。更何况，韩青绿是经历过一次“口诛笔伐”的人，她不愿意再给她的生活带去一点点的不确定性。

　　赵知行一向是瞻前顾后的性格，这性格吧，说的好听是思虑周全，不打无准备之仗，说不好听一点，就是前怕狼后怕虎，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这时候忘记了杨如霁说过的一句话，“韩青绿需要的是明晃晃世人皆知的爱意。”

　　韩青绿哦了一声，情绪落下来，像是屋内的昏黄灯光一样，洒下浮尘。

　　赵知行翻找手机，找出曾经被她设置为壁纸的那张图，与现在两个人的拍照姿势惊人地相似，从前的赵知行偏头靠近韩青绿，韩青绿笑着把手环在她臂弯里。

　　“宝宝，你看，这是我曾经的壁纸，在Y国的时候。”她晃了晃手机，其实是想说，在很多时候，在你不知晓的时候，我都把你放在最耀眼的地方了。

　　韩青绿探过身子看着旧照片，她玲珑心思，怎的不明白赵知行的用意，说到底，发不发朋友圈的其实无所谓，有所谓的是眼前人的态度，身上的尖刺软化下去，朝着赵知行身上拱了拱。

　　赵知行感受到她的情绪变化，把她的身子拢进怀里，轻柔地吻她的头发，“我们就偷偷幸福好不好，我真怕别人知道了把你抢走。”

　　这话七分真三分假，但是那三分假中，也有两分真，她是真的害怕谢芮看到。

　　韩青绿由着她抱，软乎乎地撒娇，“那就看你表现喽”。
　　赵知行挺起脊背和胸脯，“哦！请放心吧我的公主殿下。”她用夸张的翻译腔逗趣，只为博美人一笑，让美人不再心焦。
　　美人如愿一笑，贝齿轻启，邀唇舌共舞。

　　赵知行，请答应我，让我日常里感受的爱意，再汹涌一点，再澎湃一点，让我与你在这个海边小城爱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