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此青绿》赵无惆

35、Chapter 35

　　三人一路无话到了饭馆，赵知行忙前忙后招呼着蒋澄碧，也细致入微地照顾韩青绿，帮她放衣服，身体不由自主地朝她倾斜，点菜时候不用问就在考虑她的口味。
　　蒋澄碧看在眼里，不置一词。

　　等到服务员上完菜出去，赵知行瞥了一眼她妈端正的神色，她知道，真正没有硝烟的战争开始了。

　　蒋澄碧客气而疏离地问“小韩是做什么的？之前没听小七提过你呢。”

　　韩青绿不卑不亢，“阿姨，我是画家，现在在滨城有自己的工作室。您这两天有空可以过去看看。”

　　蒋澄碧挑眉，“哦?韩小姐年轻有为，怎么看上我们家这小东西了呢？你觉得你们有未来吗？还是说你只想玩玩？”

　　赵知行给蒋澄碧夹了一筷子春笋，企图止住她夹枪带棒的讯问，“妈，你先吃点菜吧，我和青绿之间，是我死皮赖脸缠着人家，你别这样说她。”

　　蒋澄碧指桑骂槐，“怎么赵知行，现在我说句话都不行吗？她是你的女朋友你的心上人，我呢，我是你妈妈，是生你养你二十几年的妈妈！你就为了她这么疯疯癫癫，自毁前程！”

　　赵知行知道今天晚上蒋澄碧不骂个痛快不会善罢甘休，她搓了搓脸，强行提振精神，“妈，你说得对，我确实是疯了，但是我不疯这一次，我可能会后悔一辈子。”

　　她顿了顿，摁住韩青绿想阻拦的手，继续说，“我知道，这么多年来，你对我这个，性取向问题，一直讳莫如深，嗤之以鼻，你觉得我没有女孩子的样子，也没有个贤妻良母的样子，可是妈妈，真的很抱歉，我不是正常的那类，但是也请您尊重韩青绿，因为我真的很喜欢她。”

　　韩青绿看两个人僵持不下，忍不住开口劝道，“阿姨，知行，咱们先吃口饭吧，阿姨这么远过来的，肯定饿了。知行，你出去看看喝点什么。”

　　赵知行扭头看她一眼，韩青绿眼中满满当当地写着缓兵之计四个字，她放下餐巾，转身出门拿喝的。

　　蒋澄碧放下筷子，身子后仰，等着韩青绿的下文。

　　韩青绿清了清嗓子，“阿姨，我和知行确实是真心相爱的，也想好好在一起，我知道，您肯定也是担心我们，怕我们被人背地里使绊子，怕我们不被社会认可，怕我们以后的生活没有那一纸婚约的保障。您怕的这些，我们也害怕，但是我们想在一块，想克服这些恐惧和困难，真心实意地在一起。”

　　蒋澄碧浮上忧虑的神色，“孩子，你是个好孩子，你也有爸爸妈妈，你们在外面这样，你爸妈知道不难过吗，人活一辈子，就是要在什么时候要做什么样的事情，你们现在的年纪，也该谈婚论嫁了，不能这样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你这样，你妈妈知道了也会像我这样伤心的！”说到伤心处，蒋澄碧抬手抹去眼角清泪。

　　韩青绿直视着蒋澄碧的眼睛，“阿姨，现在这世道你也知道，有多少人领了结婚证还是在外面胡作非为，有多少人违背了婚约誓言伤害彼此，而我们只是想要简简单单地相爱，然后细水长流地相伴，您说，这又有什么不对的呢？”

　　蒋澄碧还要再争辩的时候，赵知行拿着饮料回来，“妈，你在家的时候是不是最爱喝这个，我给你买来了。”
　　赵知行没穿外套，只穿着毛衣就去了便利店。
　　蒋澄碧看着女儿冻得红红的鼻尖，眼睛更红，摆摆手，不忍心再说伤人的话，“坐下吃饭吧，你也是的，外面那么冷也不知道穿件衣服！”

　　韩青绿凤眸挂上笑意，在桌子底下给赵知行搓手暖手，蒋澄碧瞥见了，也由着她们去。她知道，有些事情她管不了，但是她更知道，别人的风言风语远比自己的刀子嘴豆腐心要恶劣得多。

　　这世上哪个当妈的，不想让自己的女儿一辈子衣食无忧顺顺当当地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呢？
　　这世上哪个当妈的，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能一辈子待在温室里，做不见风雨、一生顺遂的花朵呢？

　　这顿饭总算能安安静静地吃下去，席间韩青绿和蒋澄碧说了几句滨城的天气物价，赵知行则是缠着蒋澄碧问了问家里老人的近况。韩青绿在心里笑笑，这感觉，不像是在和妈妈吃饭，仿佛是在陪客户吃饭。

　　不过刚刚蒋澄碧的话倒是提醒了她，自己家里是什么情况，自己确实也应该趁着过年探探她爸妈的底。

　　把韩青绿送回家，赵知行和蒋澄碧回到她的小出租屋，说起来，已经有快十年，母女二人没有单独相处了。

　　赵知行熟络地掏出干净的床单被罩，“妈，你睡这屋吧，这屋暖和，滨城是不是不冷，我爸你俩退休了就来这边吧，你那个老寒腿养一养就能好一点儿。”
　　说着说着发现身后一片寂静，她好奇地回头，“妈，你怎么……”

　　蒋澄碧泪流满面地站在床边，既感动女儿的细心，也为原来咄咄逼人的自己而愧疚，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赵知行把自己照顾得很好，“知行啊，妈，妈再问你一句，你这毛病真改不了吗？”

　　赵知行铺好床，像是泄了气的气球一样馁下来，“妈，我……”她梗着脖子，哽咽起来，“妈，我不是不想改，我不是没试过，我真改不了。而且，我是真的喜欢韩青绿，喜欢很多年了。我知道，我确实是个混蛋，我让你和爸担心了，但是妈妈，我真的尽力了……”
　　她认命地抱起膝盖蹲在一边，像是寺庙里低眉顺眼的石狮子。

　　面对至亲时，赵知行所接受的高等教育教给她的：追求自由；勇于面对自己内心的欲望；从心底接受自己本来的样子；性向是流动的；世界上只有一种爱情，是心之所向……

　　这些道理都不再起作用，她无法面对父母那失落的眼神，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的她，更能明白那种一落千丈、坠入深渊的失望。

　　蒋澄碧坐在她一边，像小时候那样抚摸她的头发，缓慢而轻柔，“知行啊，这事儿你让妈知道，妈顶多是伤心欲绝，但是你这事儿要是让学校知道，让别人知道了，你说你，你怎么抬得起头来！”

　　赵知行抬起头，抹着眼泪嘟囔，“妈，我们学校好多老师都很理解包容，现在大家其实对这个接受度很高了，您不用太担心。”
　　蒋澄碧将信将疑，“你说真的？真的不会对你有影响吗？你老老实实告诉妈妈。”
　　赵知行点头，拿纸巾擦了擦眼睛，“是，不会有影响，您放心吧，再不济，我还能去国外教书出成果，放心吧，饿不死您闺女。”
　　可如果不是迫于无奈，谁愿意离家万里呢？

　　赵知行整理了一下被褥，在屋里点起助眠的香氛，“妈，你洗漱完，睡的时候熄了就行，能提高睡眠质量，你累了一天了也。”

　　蒋澄碧看她要退出去的姿态，张了张嘴，眉头松开又拧起，“七崽啊，今晚能不能和妈妈一起睡？”

　　赵知行脑门子上写了个问号，很快被她悄然抹去，“好啊妈，你等我洗漱完，把我被子和枕头搬过来。”

　　窗外月光悠悠，赵知行抬头，叹了口气，给韩青绿发微信，“早点睡吧宝宝，今天辛苦你了。”

　　韩青绿的页面上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赵知行等了一会儿，3秒，5秒，还是没动静，她把手机放一边，去洗脸刷牙，等回来的时候，一条语音躺在对话框里。对话框的背景是望着她浅笑的韩青绿。

　　“不辛苦呀，倒是我们小七崽崽，今天一直护着我呢，不过你妈妈好漂亮啊，和你一样。”
　　赵知行边听边弯起唇角，怎么办啊，刚分开一会儿就好想她啊。
　　她飞快打字回，“晚安宝宝，今天我和我妈睡一屋，先不聊了乖。”
　　韩青绿回了她一个可爱表情，把手机放在一边，搂着皮皮浅眠。

　　赵知行把手机摁在胸口，傻笑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点开听了遍韩青绿的语音。

　　之前在学校的时候，她就很喜欢和韩青绿胡扯，韩青绿不爱打字，经常给她发语音，她就挑着可爱的，有趣的收藏起来，那些最难熬、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深夜里，自己一遍一遍听，仿佛，韩青绿就陪在她身边一样。

　　如今，温煦说着那些话的人，就在自己身边，怎么能不让她窃喜又欣然。

　　赵知行换了睡衣，抱着枕头躺在蒋澄碧身边，母亲的味道柔软和暖，如那些过往的岁月一样，环绕在赵知行周围。她不由得有些鼻酸，很久了，很久没有这样和妈妈肌肤相贴了。

　　蒋澄碧感觉床沿凹陷下去一块，她叹口气，朝着知行侧了侧身，“七崽啊，不管妈妈怎么骂你，妈妈是爱你的，知道吗？”

　　赵知行点点头，眼泪流进枕头里，“知道的，妈。”她顿了顿，“对不起啊妈妈。”

　　蒋澄碧在夜里摇摇头，反应过来赵知行看不见，她伸手抚了抚赵知行的脖子，这孩子从小脖子就比别的孩子细，把自己吓得够呛，领着赵知行到处去寻医看病，也没什么结果。

　　后来还是赵知行姥姥说，这孩子有鹤颈，能有大出息。蒋澄碧才罢休。现在看来，她姥姥说的没错，在世俗意义上，赵知行已经很优秀了。

　　一念及此，想起刚过世的母亲，眼里又模模糊糊的，她吸了吸鼻子，“七崽，你姥姥，和你爸爸，还有妈妈，都希望你快乐，平安，健康。其余的，妈妈现在管不了了，再管你是真的要和我离心了，妈妈就希望你和那孩子好好的，知道吗？”

　　现在，她好后悔曾经对赵知行的经济压制，若是早知道不能改变她，何必要让孩子吃那么多苦呢。若是……只可惜，岁月之长河以迅雷不及之势从人们有限的生命中掠过，那些遗憾、悔恨、自责、埋怨，被沉于河底，隐没不见。

　　赵知行把身子往蒋澄碧怀里缩了缩，那是婴儿在子宫中最安全的姿态，隔了二十八年，赵知行再一次蜷缩进母亲的怀抱，企图安放这一颗颠沛流离、凄惶哀愁的心灵。

　　月上九天，照不见人间喜乐与愁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