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此青绿》赵无惆

31、Chapter 31

　　冬天的菜市场人不多，赵知行停好车，就拉着韩青绿从另一侧进去，敞篷集市里，熟悉的吆喝声、熟食的香气、以及热锅炸货的味道涌过来，仿佛将赵知行带回童年记忆。
　　小时候，姥姥就是牵着知行的手，颤颤巍巍地带着她赶大集，小县城里的集市，比滨城的小多了，但却是赵知行终身难忘的记忆因子。

　　忘记是哪位学者的研究成果了，人在味道和声音中更能够反复回到过去的某个时间节点，赵知行深吸一口气，露出惬意舒适的笑来，“怎么样？是不是逛菜市场很有感觉？”
　　韩青绿之前一直逛超市，没怎么来过菜场，见她开心，也跟着露出一排小白牙，“是呢，谢谢你，带我来这里，走吧，你想吃什么？”
　　赵知行笑笑，“嗯，想吃□□花，想吃炸油酥，还想吃棉花糖，走，我们边走边说！”说着就迫不及待拽着她往人群中去。
　　韩青绿见到的赵知行，向来是彬彬有礼，甚至有点少年老成，很少见到她露出孩子气的一面，这下，没想到在喧闹嘈杂的菜市场里看见了。
　　仿若，赵知行是一座宝藏矿产，有很多种不同类型不同时期的宝藏宝石等着她去发掘开采，韩青绿一边走一边想，她不就是个黄金矿工吗？
　　赵知行仿佛被摁动了小孩子的开关，这个也要吃，那个也要买，韩青绿无奈地提醒她，“你有几个胃啊姐姐。”
　　赵知行脚步顿了顿，眼神中的光彩也黯淡下去不少，“好吧，那就再买一点点。”她讨好地比了个手势，看在韩青绿眼里，像极了餍不知足的大狗狗，还是会笑的那种。
　　韩青绿便也纵着她，“买吧买吧，我们去工作室吃。”
　　赵知行急冲冲前进的脚步停顿，心思回转，若有所思盯着她问，“你要带我去你工作室吗？”
　　韩青绿随手挑了个西红柿装进袋子里，漫不经心地应她，“对啊，怎么，你不想去吗？”
　　赵知行把头摇得像是拨浪鼓，“不不不，我想去，很想去的！”她帮忙撑着袋子，笑得像个呆子，韩青绿在心里吐槽。

　　对于赵知行而言，家、画室，都是无比私密的空间，对于创作者而言更是如此，空间代表着主人的一部分，是她心灵世界的外化表达，更是她精神世界的惊鸿一瞥。
　　正是因此，她才会对五年前韩青绿不带她去画室而耿耿于怀，也会对现在韩青绿在一片叫卖声中邀请她去画室而怦然心动。
　　赵知行在乎的点都很奇怪很琐碎，但是她知道，韩青绿也在用自己的方式，一点一点走向她，这就够了。

　　两人买了满满一兜子菜和各色吃食熟食，心满意足走出菜市场，当然啦，还买了赵知行最爱吃的棉花糖。
　　走到停车场附近时，赵知行目光扫到街角有卖花的老人，颤颤巍巍在冷风中吆喝，白发在空中凌乱。她大步跑过去，熟络地和老人打招呼，韩青绿悠闲地站在原地，她打赌赵知行会把剩下的花统统买下来。

　　果然不出她所料，赵知行捧着满满一大捧花走过来，路灯底下，灯光昏黄喑哑，街道人声鼎沸，赵知行与花朵一样鲜活明亮，看得韩青绿心中一荡，轻舟已过万重山，拨开寸寸涟漪，她喜欢的人，就是这么善良啊。

　　赵知行笑得更肆意，她接过韩青绿手上的袋子，把满满一捧花塞进她怀里，“喏，送你花花。”开到极盛的不知名的花，边角已有冻损的痕迹，只是用破旧的报纸简单包了下，自带一种颓废的美感，虽然没有华丽的装帧与诱人的香气，但却是韩青绿收到的最特别的花束。

　　赵知行把袋子都放到后备箱里，看着副驾驶的韩青绿还怔怔地看着怀里的花，不由得打趣她，“怎么啦，看傻啦？”

　　韩青绿给了她一拳，“你闭嘴！”尾音带了哭腔，眼中的晶莹的液体打转，不单单是因为赵知行举手投足的情意，更是因为，她此刻有想作画的冲动，心中的灵感蠢蠢欲动，这是很久都没有的感觉了。

　　赵知行慌里慌张地找纸巾，“怎么了啊，我错了我错了，我说什么了我？”她再一次想抽自己嘴巴，怎么两个人待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能把韩青绿惹哭，手忙脚乱地去给她擦眼泪，还戳到韩青绿的嘴巴。

　　韩青绿痛得嘶声，“我自己来，你好好开车。”说完吸了吸鼻子，在脑海里构思画面布局。

　　落在赵知行眼里，她蹙眉凝思的样子，就是在考量这段关系是否要结束。她的一颗心上上下下，似是在油锅里熬煎，又想起来棉花糖还没吃，本打算要在车上吃，本打算让韩青绿喂自己吃的。哎，计划不如变化快。她不无遗憾地想。

　　韩青绿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车子已经快到画室前一条街，“你怎么知道画室在哪里？”

　　赵知行见她神色无异，心略略回到原位，“就，之前搜的，还偷偷跑过来，但是我没有窥探你的意思啊，我就是来看看是什么样子！”她怕青绿误会，抓紧一切机会解释。

　　韩青绿的心揪了一下，仿佛有谁的一双手攫取了她的心跳，是赵知行，她总是默不作声地做这些事，自己不问，她就永远不会说出口，做的永远比说的多。

　　“刚刚，我哭不是因为你，而是之前我画画，一直没什么灵感，都是靠之前的底子，但是今天，我看见你捧着花走过来的时候，突然想画画了。”韩青绿把花束放在后座上，坦然地望向赵知行。

　　赵知行转动方向盘的动作便有一瞬间的滞涩，她其实从画展的时候就看出韩青绿如今的创作后劲不足，心气不足了，只是两人相处的时间尚短，满打满算也才两个月。韩青绿对此事只字不提，她也不便多问，怕惹她伤心。

　　如今韩青绿和盘托出，她也松了一口气。却佯装不知，“是吗？真好，恭喜你仙女姐姐，你又重新找回灵感了。”

　　韩青绿瘪起嘴巴，“你怎么不叫我宝宝了，刚刚还叫的！”她气鼓鼓朝赵知行瞪眼睛，像一只长满了尖刺的河豚。

　　赵知行把车停在画室门口，轻了又轻地抱住她，“宝宝，可以给我画张画吗？”

　　韩青绿自然地环上她的肩膀，笑语盈盈响彻在她耳畔，“好啊，那有什么不可以的，你等着吧。”

　　赵知行心动不已，眼眶也有红晕，这一次没有假借他人名义，没有阴暗不见天日的心思，也没有小心翼翼的祈求，有的只是赤诚相待的爱意，自然而然的提问，和得偿所愿的回答。

　　赵知行，二十四岁的赵知行，你看到了吗，你心爱的人，此时就在你怀中。

　　韩青绿丝毫未觉，拍拍她的后背，“走啦下车啦，一会儿东西凉了就不好吃了。”

　　赵知行点点头，又把头深深埋在韩青绿颈窝里吸她身上的香气，韩青绿推了推她毛茸茸的脑袋，“小狗病又犯了？好啦，快下车！乖七崽。”

　　赵知行深吸一口爱人的气息，才拿着东西下车，韩青绿犹豫了一下，还是问赵知行，“我想把花拿到画室里一点好吗知行？”

　　赵知行低头在后备箱里翻找着东西，奇怪地抬头看她，“想拿就拿啊。送你的东西你说的算。”

　　韩青绿心下了然，赵知行许是之前恋爱经历不丰富的缘故，不知道那些奇怪的占有欲。但转念一想，也不是，赵知行就是很尊重她的意思，不会假借着爱的名义去束缚她。

　　她细手纤纤，灵巧地把花束解开，挑了一小半放画室，也算是给大家解解压。

　　赵知行在门口乖巧地等着她，韩青绿故意逗她，“怎么不进去啊？冻不冻手？”

　　赵知行摇摇头，“等着和你一起进呢！”她的尾音上扬，欣喜全蕴在里面，韩青绿带她进去，自然是身份的确认，想到这她就忍不住笑。

　　韩青绿看她嘚瑟的样子就忍不住笑，带着盎然笑意推开门，看见几个小家伙齐刷刷地望过来，心里咯噔一声，她忘了今天有加训课，孩子们快艺考了。手里的棉花糖，好像也不够分了。

　　对于她和赵知行的关系，现在明确来说是暧昧期，更是以谈恋爱为前提的暧昧期，但是身为人师，韩青绿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都不能对孩子们言明，因为他们大多涉世未深，身为年长者，不应该对他们有一丝一毫的误导。

　　她举起手里的棉花糖和花束，“看看我给你们带什么好吃的啦！快过来歇一会儿！”
　　画室里另一位陈老师也过来打招呼，还接过赵知行手里的东西，熟络地放到餐桌上，孩子们见到韩青绿自然是开心的，韩老师为人好，对他们也有耐心，深受学生们爱戴。

　　大家凑在一起，赵知行一样一样地把餐盒摆在桌面上，眼神也一点没闲着，扫视着四周的陈设和布局，这间画室分为楼上楼下两层，以百搭沉稳的白色和原木色为主色调，舒适自然。楼下是前台和学生的画画区域和属于工作人员的两个办公室，旁边是硕大的餐桌，平时看来所有人都在这里吃外卖。另一侧的墙上，是学生们的习作展示，为质朴自然的屋子里平添了别样的青春色彩。转过去，临街的一条长廊上，是韩青绿的画作，在小射灯的映照下，更显出几分大家气韵来。

　　旋转楼梯蜿蜒而上，赵知行现在还不知道，楼上的，独属于韩青绿的画室是怎样的风景。其实，那里才是她真正想抵达的地方。

　　学生们记性好着呢，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上次聚餐去的大美女，“韩老师，这不是上次和我们一起庆祝的赵老师吗！”
　　赵知行冲他们点头笑笑，“是啊，我又来啦！”

　　陈老师的目光在两人身上一闪而过，都是成年人了，有些话没必要点透，两个女孩子相互扶持的样子，真好，让人心生羡慕。

　　有一个胆大的女孩边吃着手里的大鸡腿边问韩青绿，“老师，这不会就是传说中的女朋友吧！啊，故乡的百合花开了！开了！”她语气夸张，逗得大家捧腹大笑。
　　韩青绿为难地看了一眼赵知行，“胡说什么呢，赵老师是我的好朋友，吃零食堵不上你的嘴！”说着又把麻花塞到她手里。
　　那女孩被说了也不恼，调皮地冲韩青绿做鬼脸，这个姐姐真的是很有气质那一挂啊，我们韩老师还不抓住机会，喂喂喂，真是有眼无珠啊韩老师！

　　赵知行在听到好朋友这三个字的瞬间，心里抽痛，面上却是纹丝不动，人多的时候装冷静，是她最在行的事情。
　　可是心里不住回想刚刚韩青绿的那一个眼神，是歉疚？是不舍？是后悔吗？
　　她又不合时宜地想起谢芮，当年在韩青绿寝室质问自己的谢芮。
　　“你觉得这些你给得起吗？”
　　“你觉得你配吗？”
　　她还想起来当年韩青绿亲昵地喊小芮的样子，羞涩，甜蜜，又幸福，端的不是现在的样子，不是的，都不是的。

　　而爱上同性本身这件事，在现在的文化语境中显然是个禁忌之谈，面对他人的提问和打量的眼光，仍然要以此为羞耻，仍然要将真实的自己隐藏在暗影里，仍要装作自己是个正常人。

　　赵知行暗自代入了一下，如果是男朋友来到韩青绿的画室，那她应该会自如地介绍给同学们吧。毕竟，这是世界的主流，是人类得以延绵几千年的文化传统，亦是会被所有人祝福的情意。

　　她的社交属性还在发挥作用，分给孩子们棉花糖，自己却没吃到。还和同学们说着无伤大雅的玩笑。
　　可一颗心却无声地碎裂开来，密密麻麻，应是宋代的开片冰裂纹瓷器。
　　若是韩青绿去过正常人的生活，她一定会放手的，毕竟，她不愿意她爱的人同她一样身处炼狱，且，终身不得度脱。

　　韩青绿看她谈笑如常，便以为她全然不在意，放心下来，悉心地询问学生们的备考情况。边问边随手扯张纸记下来，她要抽时间给每个人量身定制考试计划。

　　等到韩青绿的目光从自己身上移走，不再看自己的时候，赵知行把头转向一边，看似是在捣鼓手机，实则上是在备忘录里写下：
　　她今天哭了，因为我送的花会给她灵感，让她想再次提起画笔。
　　她和别人说我们是好朋友，我有点想哭，人很多，我憋住了，希望我们不要再是好朋友了。
　　她如果去结婚了，我也会祝福她的吧。
　　我真的，爱她很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