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此青绿》赵无惆

28、Chapter 28

　　韩青绿那时候学艺术，动不动就要跟着导师去各地采风，去寻求创作灵感，丰富阅历。

　　那次启程之前，韩青绿和赵知行在办公室里帮老师整理档案，无意间提起要去阳城。

　　赵知行放下手里的档案袋，眨巴眨巴眼睛，“仙女姐姐，那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嘛？”

　　韩青绿好脾气地应她，“说啊，什么事儿？”

　　“就是，能不能帮我带一瓶醋回来啊，我好久没回家了，有点儿想吃了。”其实是因为没有钱回家，也不想回家和蒋澄碧吵架。

　　“好啊，我当有什么大事儿呢，放心吧，包在我身上。”韩青绿笑着打包票。

　　“对了知行，你家那有没有什么好玩的，我和谢芮想去附近逛逛。”她一边给档案排序一边问。

　　赵知行的脸色灰白，她别过头，装作整理文件，“我家那边挺穷的，就是一个小县城，没什么好玩的。”
　　她的自卑从暗处生出触角，破除而出，茁壮成长，枝叶颤动，刺得她发痛。

　　韩青绿不死心，“那有没有共享单车、滴滴之类的，我们能白天写生晚上出去玩儿。”

　　白天和喜欢的人一起写生画画，晚上和喜欢的人一起出去玩儿，逛遍自己家乡的每一条大街小巷，我会给你买小镇上最好喝的奶茶，小镇里没有KFC，只有冒名顶替的KKC，那是我高中时每天会和同学们去的地方。

　　我会带你去我的小学、初中和高中，告诉你我曾经在哪里罚站，曾经国旗下演讲的题目，曾经最喜欢的一棵树。

　　可惜啊，站在你身边的人，不是我，是谢芮。
　　可惜啊，小镇里什么都没有，但仍旧是我赠予我生命，赐予我成长的光辉之地。
　　可惜啊，你的目光没有一次望向我，韩青绿。

　　“没有啊。”赵知行摁下心里的无限苦涩，“我们镇子上可以玩得东西很少，而且你们两个女生，晚上还是别出去了，不安全的。”
　　此时此刻，赵知行想的仍是她的安全。

　　“啊，那好吧。”韩青绿的语气中难掩遗憾，听在赵知行耳中，却是低哑的不屑与轻视。

　　她有多矛盾啊，一面念着自己家乡的陈醋，一面恐怕心上人瞧不起自己的家乡，一面卑微地渴求韩青绿的一眸一笑，一面又清醒地知晓，那都不是属于自己的。

　　二十二岁的赵知行，把自己活成了无比拧巴的麻花，每一道皱褶都密密麻麻写着韩青绿的名字，每一笔，每一划，皆是她。

　　韩青绿把她让进屋里，脚下的拖鞋是新买的，是赵知行最喜欢的绿色，样式和自己那双一样。
　　赵知行的灵魂自从姥姥去世后就飘在空中，而此刻，飘荡在空中的游魂告诉自己，韩青绿的一颗心，已经在缓慢地向自己移动，即使背负着厚重的壳。

　　“吃饭了么？”赵知行熟门熟路地进厨房，皮皮喵喵地围在她身边，似是在和她说着好久不见的猫言猫语。

　　韩青绿倚在门口，“吃过了，但可以再陪你吃一点。”

　　赵知行点点头，又从塑料袋里掏出食材来，仿佛顶着北风赶来，只是为做一顿饭。

　　“后背好些了吗，这几天都没顾得上问你。”赵知行边切菜边问。

　　“好多了，楚宁陪我去医院拆线了，恢复得很好，没留下什么痕迹。”

　　“那就好，对不起，我这阵子……”她顿了顿，说不下去，仿佛不言语，至亲的人就尚未死去。

　　韩青绿朝前走一步，轻了又轻地从背后环抱住赵知行，她比前阵子更瘦削，细腰上一点赘肉都没有，立在那里，就像棵笔直的树干，“知行，别和我说这些见外的话，你知道的，我没有埋怨你。”

　　后背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赵知行心中摇曳一荡，沉寂了很久的心，又开始因为那人的怀抱，而勤勉工作起来。
　　她情绪涌上来，转过身把韩青绿拉到自己怀里，嘴唇轻轻擦过耳朵，发香氤氲，她身上的香气和五年前一样，轻易让自己迷醉，她亲了亲韩青绿小巧的耳垂，“谢谢你，仙女姐姐。”

　　韩青绿被她亲得发颤，很久没有与人做过如此亲密的举动，她羞得满脸绯红，耳垂也烧得发烫，偏偏那人又开始克己复礼，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反而客套地道谢。

　　韩青绿微仰起头，看着她忧郁又深邃的眸子，眼波温柔，她伸出手指，勾着那人有些长的刘海，“你头发长了，挡住眼睛了。”

　　不知道为什么，赵知行的眼睛对她有莫名的吸引力，从大巴车上举起手的少女，到面试室里侃侃而谈的女孩，再到元旦前夜那个笑着祝福她的人，再到滨城大学教室里自信悠然的赵老师。

　　一张张脸庞在自己眼前重叠交错，可这双清澈的眼睛，犹如一片汪洋，过了许久，始终干净清爽。

　　不知不觉，她已经认识赵知行这么久
　　不明不白，这个人的眼睛就在自己心里扎了根。

　　她把自己的唇向前递了递，是索吻的姿态，赵知行应该，会看明白的吧。

　　赵知行看懂了，却低下头，把头埋在韩青绿肩窝里，她很喜欢这个姿势，仿佛，看不见对方的脸，才能肆无忌惮地任由自己的情绪蔓延，“阿仙，我现在披麻戴孝，不能这样的，对不起。”

　　韩青绿都要被气笑了，这都什么年代了啊，真是个小古板。可顾及那人的情绪，还是静静地抱住了她，一下一下规律地抚摸她骨节分明的脊梁，没说话。
　　冬夜里，无言的拥抱比任何情话都动人。

　　赵知行鼓捣了一阵，做好了一碗疙瘩汤，倒了一点醋，喂给韩青绿两口，见她皱眉，就自己吃起来。

　　韩青绿怕她生气，“我不是不喜欢吃啦，是我今晚确实吃饭了。”

　　赵知行放在桌下的手捏了捏她的手指，“我知道，我没生气，你别把我想得那么敏感。”

　　韩青绿不答话，心说你本来就很敏感啊，还不让人说，活脱脱一个口是心非的小狮子。

　　赵知行边吃边说，“我小的时候，家教严，姥姥姥爷都是大家族出身，食不言寝不语是我们的家训。”

　　韩青绿敛起神色，知道赵知行在对她诚实地袒露情绪，那个藏在时光深处的小孩子，在拨开迷雾向她走来。

　　“但是我姥姥，”她说着就笑起来，那笑容里有浓得化不开的哀伤，“她的性格里有很多叛逆因子，她会带我偷偷上山摘枣，会悄咪咪反抗我姥爷封建大家长的做派，也会在家里没人的时候给我唱京剧，一板一眼，她记得所有的戏词，要不是她爸爸不让她学戏，没准我姥姥是个不错的花旦。”

　　“我姥姥哄我长大，那时候我爸妈都很忙，每天我都睡在姥姥家，她会给我讲聊斋，也会给我讲水浒三国西游记，唯独不讲红楼梦，她说，贾宝玉拎不清楚，优柔寡断。”

　　“我这次回去，她还说，不操心我别的，就操心我找对象，让我擦亮眼睛，勇敢一点。”

　　赵知行边说边哭，说道最后，已经泣不成声，零零碎碎的声音从她嗓子中传出来，悲戚不能成文。

　　韩青绿把她的头摁在自己怀里，由着她发泄情绪，她知道，说出来哭出来就好了，就会短暂性地好很多。

　　但是，还是要防备任何一个瞬间。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或许是有了喜悦想与人分享时；或许是受了委屈想找人倾诉时；或许是什么都没有，只是看见一个很像她的背影时，都会哭出声来。

　　等赵知行哭得差不多，韩青绿幽幽地问了一句，“那你觉得，你现在够不够勇敢？”她在确定她的心意，也在悄然转移她的注意力。

　　赵知行从她怀里抬起头，迷惘地与她对视，餐厅的暖光灯照射下，她的眼睛里盛满了水光，波光粼粼的，韩青绿没忍住，凑上去亲了亲她红肿的眼睛。

　　温柔的触感，一触即走，片刻不停，快得让赵知行恍惚了一瞬。

　　她握着韩青绿的手，吸了吸鼻子，“我觉得，我可能还不够勇敢，但是我愿意为了你，再勇敢一点。”
　　她停了停，又接着说，“对不起，我知道上次我说了很多混账话，对不起仙女姐姐。”

　　韩青绿听到想听的答案，“好，那我们说好了，无论怎么样，都不许再说那天的气话，也不许糟蹋自己的真心，更不许糟蹋我的真心。”

　　赵知行没出息地又哭起来，她抱着韩青绿的身子，狠狠地，仿佛要把人揉进自己身体里，“我喜欢你好久了，你知不知道？”

　　“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
　　“最近。”
　　“以前，一点都没察觉吗？”
　　“没……”

　　韩青绿犹豫了下，还是选择了善意的谎言。一面是不愿意让赵知行更自责，一面，是她怀疑，若是那时候就和赵知行坦白心意，两个人，也未必能走得下去。

　　一念及此，现在呢？
　　现在赵知行的心房全然无防备，甚至主动敞开柴扉迎她进门，在风雪夜为她点一盏孤灯，邀她小酌一杯。

　　可自己的心中，久被压抑的色块笼罩，不知道，还能不能吸引如今的赵知行。
　　她眸子黯淡下去，失却星光。

　　赵知行今晚吃的醋，和五年前那瓶醋重叠，她气曾经的自己，不够勇敢不够冲动不够肆意，不能将爱意宣之于口，眼睁睁看见那朵娇艳欲滴的红玫瑰，被他人任意采撷，听不见自己彻骨的相思。

　　赵知行不知道的是，五年前，如果她说一句喜欢，韩青绿会放下一切，握紧她的手。

　　赵知行不知道的是，五年前，韩青绿为了给她买家乡的陈醋，跑了很多家店铺，最后没找到瓶装的，只找到袋装的，只好小心翼翼放在包里捧回去，谢芮满脸的不屑和忿忿她都看在眼里。可是，她只想满足那双星星眼的愿望，即使让谢芮不高兴，也没关系。

　　赵知行不知道的是，在她远走高飞，音讯全无的几年里，韩青绿过得是怎样暗无天日、颓丧无比，每晚要靠药物方能安然入睡，然而在梦里，仍是受尽折磨。

　　月光洒下一片安详，赵知行与韩青绿相拥入眠，其中一人哭得累了，睡得正酣，另一人挂着笑意，睡意盎然。
　　月亮隐去了身影，不扰人间清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