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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Chapter 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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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里,阳城的街道上空无一人。赵知行的车停在县医院楼下,她穿着黑色的棉袄,黑色工装裤和黑色烟筒靴,下车后还是被冻得发抖。她搓了一把脸,让自己清醒起来,阳城还是比滨城冷得多,对县医院她熟悉得很,小时候经常住在这里打吊瓶,后来姥姥姥爷经常生病,她就负责来回送饭,几个转身并上箭步,就找到了姥姥的病房。
病房前稀疏地站着几个人,蒋澄碧和赵子义俱在,还有大姨二姨和舅舅,听到脚步声齐齐望过来,赵知行摘下帽子,喊了一声“妈。”
蒋澄碧从迷茫到惊讶再到悲痛,她顾不得母女之间的嫌隙,一头扑进赵知行怀里,抱着女儿啜泣起来,赵子义在一旁不作声,沉默地看着哭泣的妻子和有些无措的女儿。
大姨蒋澄云走过来,拍拍知行的肩膀,“这孩子又瘦了,你姥姥现在情况你也知道,你多劝劝你妈妈。”
二姨蒋澄青在一旁抹眼泪,她的眼睛全部肿起来,只留下窄窄的一道缝。
舅舅蒋松坐在一边,把头扭过去掉眼泪。
赵知行搂着蒋澄碧坐在椅子上,“我能进去看看我姥姥吗?”
蒋澄碧擦去女儿棉袄上自己的泪水,“去吧,去看看,你姥姥就等你们几个回来呢。”
赵知行和爸爸对视一眼,赵子义轻扶着已经接近崩溃的妻子,示意赵知行快点去。
赵知行推门进病房,一瞬间就感受到那股死亡的气息,颓败的呼吸,松弛的没有弹性的皮肤,黄褐色的浑浊的眼珠,记忆中总是踮起小脚追着自己满院子跑的姥姥,会唱京剧戏词逗自己开心的姥姥,会做各种花样的饭菜的没对自己说过一句重话的姥姥,与眼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只有微弱呼吸的老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重合在一起,赵知行的眼泪砸下来,落在姥姥被吊瓶扎得青紫的手上,她竭力稳住自己的声线,附在姥姥耳边说,“姥姥,七崽回来了,回来看你了。”
姥姥的手指动了动,紧紧攥住了她的手指,转头端详了她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被子里伸出另一只手,猛地把赵知行的脑袋推到一边去。
赵知行不解,还要再将脑袋探过去。
蒋澄云走过来,端了一杯温水递给赵知行,“你姥姥这是讲究,怕过给你病气。”
赵知行的眼泪又掉下来,这都什么时候了,姥姥还想着这些,她的眼泪掉进水杯里,这辈子,从未再喝过这么苦涩的水。她顿了顿,“我姥姥现在不能说话吗?”
蒋澄云摇摇头,“这几天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的,小七,你要不要回家先睡一觉。”
赵知行点点头,“嗯,我一会儿再回家,想陪我姥姥坐一会儿。”
蒋澄云没说什么,退出去,给祖孙俩留足独处的空间。
赵知行是被姥姥一手带大的,一家人都知道祖孙俩感情好得不得了。
赵知行奔波了一夜,此时困倦得很,坐在姥姥床边,紧挨着她萎缩的小臂,把自己的头轻了又轻地倚靠上去,像是小时候姥姥哄自己睡觉那样的姿势,她的眼泪顺着脖颈流下来,整个人被浸泡在苦水里。姥姥的呼吸呼在她头顶,却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
赵知行在一边絮絮地说了几句,无非是自己的日常,和小时候的事情,不知道姥姥能不能听见,会不会想起来。在这份难捱的悲伤里,本应无暇想起别的事儿,但仿佛有魔咒一般,她又想起韩青绿,不知道她后背好点没。
家里的其他兄弟姐妹也陆陆续续地回来,赵知行被说话声吵醒,蒋澄碧一脚踹在她腿上,“没睡过觉?非得跑到你姥姥跟前睡觉,你瞅瞅你像个什么样子!”
赵知行被说得一愣,随即又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是太困倦睡过去了。她妈蒋澄碧就是这样,人前教子显得自己颇有权威,她皱了皱眉,躲开人群的注视快步走出病房。
赵子义买了早饭回来,在走廊碰见一脸铁青的赵知行和跟在她身后忿忿的蒋澄碧,他赶紧拦住知行,“吃口饭吧,走,和爸爸去吃饭。”他晃了晃手里的豆浆。
赵知行的委屈一下子涌上来,“爸,你把饭放那,咱俩出去喝羊汤吧。”
赵子义的脚步一顿,连声答应,“好,你等爸爸一会儿,你妈妈也去。”边说边给蒋澄碧使眼色。
蒋澄碧立在一边,没吭声。
热气腾腾的羊汤端上来,赵知行的眼睛又开始发干,小时候爸爸就是这样,带自己出来吃饭,那时候姥姥还健康得很,每天都坐在楼下等自己放学,一眨眼二十年过去了,岁月难饶。
赵子义捡着不痛不痒的话题问了几句,开车回来累不累,开了几个小时,路上没休息一会儿,和学校请假了没,这几天期末了是不是该考试了,什么时候能放寒假。
赵知行一一答下来,语气和顺,小时候蒋澄碧工作忙,都是赵子义陪她玩接她上下学,是以父女感情更为深厚些。
可蒋澄碧非要打破这难得的平和气氛,“穿得不三不四,一点不像个女孩子,黑乎乎的像什么样子,你姥姥还没……”说着说着就带了哭腔。
赵知行低头沉默,由着她宣泄负面情绪。“是,我想得不够周全,一会儿我回家就换衣服。”
蒋澄碧还要继续絮叨,被赵子义拦下了,“让孩子好好吃口饭,咱们先回医院,七崽,你姥姥你也看见了,情况还算稳定,就是时常昏迷不认人,这样,爸爸知道你担心,但是你也要养好精神再换班,你先回家睡一觉,中午再去医院。”说着把家里的钥匙递给赵知行,拽着蒋澄碧往外走。
赵知行接过钥匙,声音沙哑,“好的爸,我回去换衣服,一会儿就去医院。”
蒋澄碧瞪了赵知行一眼,转身和赵子义先走了,赵知行一个人喝完了羊汤,裹紧衣服,走在家乡的河边。
冬日里,早已没有河水奔腾,唯有坚冰凝固,她停下来,坐在长椅上,给韩青绿打电话。
“喂,起床了没?”
“起来了,姥姥怎么样?你吃饭了吗?”韩青绿竭力说得轻快自然。
“吃饭了,情况……不太好。”赵知行的尾音已经彻底掉下去,带了哭腔。
“知行,我陪着你呢,想哭就哭出来吧。”韩青绿用力眨眨眼睛,褪去睡意。
“我小的时候,是姥姥哄我长大的,她没念过什么书,却知道很多故事,总是能讲不同的故事哄我睡觉,我记得她总是笑眯眯地坐在楼下等我放学,然后牵着我的手一起上楼,她总是给我留最好吃的饼干,就在电视柜的第三层,别人都不知道的,她只给我吃,她只给我……她……”赵知行说不下去,低低的呜咽声从鼻腔里涌出来,听得韩青绿心碎。
她举着手机,听筒里的哭声从小声啜泣变为高频次的抽泣,又变为嚎啕大哭,赵知行的心绪在河边,在喜欢的人的呼吸中释放出来,哭着哭着开始反胃,扶着树干把早上吃的东西一股脑全吐出来,方才停下哭泣。
韩青绿听着呼啸的风声,想象着此刻的赵知行,她轻柔的声音响起来,“小七,回家歇一会儿吧,别担心我,我今天都能自己下地了。”
赵知行低低嗯了一声,“那我先挂了,拜拜。”她沿着河堤走回家,一路上想起很多小时候的画面,与现在交相辉映,让所有关于故乡的记忆回炉重造。
还没等她走回家,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来,蒋澄碧的声音传过来,“快回医院!”
赵知行连忙转头往马路上疯跑,拦下一辆出租车就往医院奔,一路上关于姥姥的记忆就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萦绕,她攥紧了拳头又松开,告诉自己冷静下来。
下车一鼓作气跑到楼上,姥姥已经被推进了急救室抢救,门外站了许多她认识不认识的亲戚,密密麻麻,三五成群,赵知行走到蒋澄碧身边,不言不语地扶住母亲的后腰,妈妈有腰疼病,这样长时间站着最难受了。
蒋澄碧觉察到女儿的心思,敛起自己身上的刺,紧紧握住了女儿的手,暖烘烘的像个小火炉,仍是小时候的温度。
赵知行悲戚地看着急救室的灯光,心想,姥姥还没有和她说话呢。
正想着,医生走出来,叹口气对蒋松说,“叫家里人一个个进去吧,趁着这阵子回光返照,还能说几句话。”
按照长幼次序,赵知行等到姐姐出来才进病房,姥姥拍着床沿儿,“过来小七,姥姥多嘱咐你几句话。”
赵知行的眼泪不住地流,宛如屋檐上垂下来的冰凌,寒凉刺骨。姥姥嗔了她一眼,“从小姥姥怎么教你的,有泪不轻弹,来,过来姥姥看看。”
粗糙的布满皱纹的手抚摸着赵知行的侧脸,“小七啊,你是咱们家读书读得最多的孩子,姥姥不操心你念书,不操心你工作,唯独操心你找对象的事儿,姥姥告诉你,一定得擦亮眼睛,随着自己的本性走,别听你妈妈瞎咋呼,她不管怎么做,都是为你好,记住没?”
赵知行豆大的泪珠落下来,她一把把抹下去,把努力把眼睛睁大,看着姥姥的脸,看着姥姥被疾病折磨得蜡黄的布满沟壑的脸,“记住了,记住了姥姥。姥姥,姥姥,姥姥!”
她说不出别的话,只能不停地喊着姥姥,祈求获得一点姥姥仍存活于这世间的实感。
姥姥温和地看着她文质彬彬的样子,连声回答她,“姥姥在呢,在呢,我们知行不哭,不哭了好不好?”小时候言笑晏晏的小女孩,总是跟在自己后面,又聪敏又憨傻,是自己的小开心果。时间不等人,没看见这孩子嫁人呢还。
赵知行扑进姥姥怀里,紧紧地抱住姥姥的身体,什么时候瘦成这样的,抱着就是一把骨头架子,赵知行在心里责备自己,为什么不多回来看看姥姥啊,为什么早没发现姥姥的病已经这么严重了啊?
怎奈何泪已成千行,唤不回旧时模样。
姥姥阖了阖眼皮,她已经很疲惫了,“好了知行,叫你大姨进来吧。去吧听话,好孩子。”
赵知行点点头,丢了魂儿一样走出来,冲着蒋澄云低声说,“大姨,我姥姥叫你。”说完就自己跑到楼梯间痛哭失声。
姥姥这辈子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好孩子。”
半个月之后,韩青绿再见到赵知行的时候,她双颊凹陷,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迅速瘦下去,立在韩青绿眼前的,仿佛是一个被抽干精神的躯壳。
她递给韩青绿一瓶陈醋,“我从老家拿回来的,上次你是不是没吃过?”语气自然,仿佛从未经历过生离死别,仿佛从未与韩青绿争吵过,仿佛是五年前的赵知行,眨着一双小鹿一样清澈的眸子,笑着问她,“仙女姐姐,你如果去阳城,方便的话,可以给我带一瓶醋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