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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Chapter 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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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城大学的图书馆里,赵知行一如既往地在读书,只是心思不太平静,时不时看一眼手机,坐在她对面的女生都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平日里这人可是一学起来能低头到晚上的。
她和韩青绿的对话框里,静静躺着一条微信,“有没有画呀,我们导师让我给她装饰下办公室,想到了阿仙的画。”
青绿的消息过了一会儿才回过来,“周老师吗?她的办公室不在文汇楼吗?”
赵知行抓过手机,飞快打字,“不在呀,她在文昌楼新申请了一间,最近才下来的。”
周观澜确实新换了办公室,请知行她们几个同学帮她收拾一下,也确实,屋子里空荡荡的,缺了点什么,赵知行由此想到了,可以挂一幅画,最好是韩青绿的画。
青绿不疑有它,“手头里还没有,等我明天去画室找找吧再给你。”
知行抓住机会,像是猎豹一样追逐猎物,“哇,阿仙,我还没去过画室,可以带我去嘛?”其实也没有别的想法,只是她下周就要走了,想着,能多看一眼是一眼吧。
毕竟,韩青绿是她二十多年的人生中,第一个如此上心的女孩。
毕竟,此一去就是万里碧波,海上家国,能否再见,何时再见,都是未知数。
毕竟,她固执地觉得,韩青绿的画室,势必是比她本人更隐秘更旖旎的存在。
青绿点在键盘上的手犹豫了一下,说出的话是知行不爱听的,“不好意思啊,我明天要和小芮一起去,我们有课呢,等下次带你去哈!”热恋期的两个人总是黏在一起,互相陪伴者彼此去上课、去图书馆、去一切脚步可及的地方。
韩青绿此时的眼中,满满的都是谢芮,自然看不到赵知行藏得深不见底的心意。
知行嘴边的笑意,眼角的期待尽褪,呆呆地打了几个字,“好的呢,那就多拜托我仙女姐姐了!”
想给周观澜的办公室装饰是真的,但是,韩青绿的画她要自己带走,再给老师挂一幅别的画好了。抱歉,我的导师,关键时刻用你当了借口。
聊天以互发表情包结束,知行走到图书馆的窗口,看着窗外的斜月弯弯,眼中是无尽藏的冷意与寒凉,她在冷风中发抖,却固执地迎风傲立,像一株倔强的植物。
然而她卑微又迫切的愿望,韩青绿还是满足了她,傍晚的时候,一副江上山水图送到了知行的宿舍,知行忍着心里的酸涩,小心翼翼地打开宣纸卷轴,“哇,好漂亮好有意境啊阿仙,你也太厉害了吧!”她语气夸张,面对韩青绿的时候,按杨如霁所说,她是肉眼可见的不自然。
青绿被她的情绪感染,得瑟地摆摆手,“哪有啦,这就是平时练笔的小画幅,周老师不嫌弃才好呢。”
知行横了她一眼,夸张地赞美,“她怎么敢嫌弃我仙女姐姐的大作呢!”哪有什么周老师,什么装饰办公室的鬼话都是我胡诌的,有的,只有我见不得光的愿望,便是祈求一幅你的,带着你的体温,你的笔触,你的目光的画。
青绿看她的样子既认真又可爱,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脑袋,“傻样儿吧你,行了我走啦,我还要出去一趟。”
知行送她出来,抬头就撞上了走过来的谢芮,望着韩青绿的目光饱含深情。知行紧了紧手掌,让刺痛的感觉提醒自己不能失态。
青绿自然地伸出手与谢芮相握,十指缱绻,是不可言说的情意绵绵,她树袋熊一样靠在谢芮身边,小鸟依人又欲说还休,“我们先走啦,拜拜知行。”
知行挂上适时的笑意,“嗯呢,拜拜阿仙,拜拜!”后面的是对着谢芮说的。
谢芮没吭声,飞快地拖着韩青绿向前走去,眼中的敌意和警示铮铮作响。
知行强迫自己抬起头,直视她们般配修长的背影,在夕阳里,青绿仰着头和谢芮说些什么,微弱的阳光洒在她侧脸上,笑容清晰可见,谢芮亲昵地摸着她的头发,笑着回应着她什么,两个人的背影在万丈霞光里拉的很长。
痛意像是一架闹哄哄的飞机,在知行的心上来来回回地飞,知行捂着心口,在微寒的夜晚蹲了下来,心上细细密密的疼。
要记住这种感觉,赵知行,她是别人的女朋友了,不可以再觊觎她。
你能做的,只有回到自己的生活中来,记住了么?
你能做的,只有拿上那幅画,然后一别千山万水,连看一眼都看不到,记住了么?
你能做的,只有在无数个清晨和黄昏无比思念她,却不能说一个字,却不能轻易打扰她幸福的生活,记住了么?
回答她的只有树叶的响声,带了凉意的晚风,和记不住,记不住,记不住。
也不全然一败涂地,起码,还有一副她的画,此后经年,这幅画都被赵知行带在身边,从戈壁滩到大海边,从最开始的不闻不问不敢看,到最后把它静静挂在自己的公寓里,望着出神,韩青绿不会知道,山水中的两个人,比自己陪赵知行的时间长的多。
去Y国之前,她回了一次家。赵子义和蒋澄碧忙忙碌碌地帮她张罗着要带的东西,逢人便眉开眼笑地自谦“孩子也没什么出息,这不,公派出国留学一年。”
赵知行接受着他人夸赞的艳羡的目光,却也接受着背后来自母亲刀子般的审视。
果然,吃过晚饭,蒋澄碧和赵子义端坐在沙发上,电视没开,少了背景音的屋子里落针可闻,赵知行刷碗的手紧了紧,她知道,这是家里每次要开家庭会议之前的征兆。
她慢吞吞地刷碗、抹桌子,收拾厨房,拖延着时间。
赵子义和蒋澄碧也不催她,只是静静地等,赵子义带着老花镜看着手机头条新闻,蒋澄碧则是半阖着双目,看似养神,实则耳听八方。
赵知行拖到自己都疲惫的时候,摘下围裙,走出厨房,坐在了客厅的懒人沙发上,她双腿紧抿着,同抿着的双唇一起,暴露了她的紧张与不安。
蒋澄碧的声音如同从虚空中传来,嗡嗡作响,“小七啊,你知道爸爸妈妈要和你说什么吧?”
赵知行迎着爸爸心疼的目光,点了点头,又把头低下,手指抓着沙发,指尖泛白。
蒋澄碧看她这样子,叹了口气,“我和你爸爸也了解过,你这种情况呢,是可以干扰治疗的,我们的意思是,你去Y国的时候,妈妈陪你去,咱们去治好病再回来。”
赵知行似被闪电击中一样,脸色煞白地抬起头和蒋澄碧对视,眼神里全是破碎、失落、自嘲与哀伤,她嗫喏一下嘴唇,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口,眉头皱进,却夹不住滚烫的眼泪流下来。
赵子义见不得骄傲的女儿这副模样,“小七啊,你妈妈也是考虑了很久的,爸爸,也希望你能过正常人的生活,谁会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平安顺遂幸福美满呢?你妈妈和我都是为了你好,你要懂!”
赵知行大滴大滴的泪珠钻进嘴巴里,全是苦涩之感,她竟然笑了起来,癫狂地笑起来,“爸爸,妈妈,你们以为我愿意吗,我愿意当一个,当一个喜欢女生的怪物吗?我愿意放着康庄大道不走,非要去自己找罪受吗?可是,可是喜欢这件事不讲道理啊,我控制不了我自己啊!”她的嗓音全然没了平时的温润有礼,说到最后破了音,音节像是夜里滚动的玻璃珠,滚到无人知晓的角落里。
蒋澄碧也带了哭腔,“所以妈妈要带你去治病啊,知行啊,你这病肯定是能治的,妈妈有好好打听过的!你相信爸爸妈妈,一定能让你变好,喜欢男孩子,喜欢上穿裙子,喜欢上婚姻,好不好?”
赵知行从沙发上站起身,连连后退,“不要,我不要,我求求你们放过我吧,好不好!”
蒋澄碧在后面追着她喊,“赵知行,你要是再这样下去你就废了你知不知道!你就是对社会没有用的废人!国家送你这样的败类去留学真是国家的耻辱!我们家有你这样的怪物,我和你爸恨不得把你掐死!”
赵知行不可置信地回头,看着蒋澄碧暴怒的样子,她竟感到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好啊,你俩今天晚上就把我掐死吧,省得我再这么疯下去!”
说完她看了一眼一直在沙发上坐着的赵子义,小时候蒋澄碧工作忙,经常是赵子义接她上下学,陪她去游乐场,旋转木马坐了几百次,曾经在单双杠上身姿挺拔,做出各种高难度动作的爸爸,如今已经两鬓花白,神采不再。
那些无忧无虑,其乐融融的日子,竟然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啊。
她走过去,跪在爸爸面前,双膝与地板狠狠撞击,发出沉闷又清脆的响声,“爸爸,妈妈,对不起,我是怪物,我不是你们的骄傲,我让你们觉得丢人了,对不起。”
赵子义抚着她修长的脖颈,手掌阔大温热,他拍了又拍,却一句话也没说。
蒋澄碧仰起头擦眼泪,白炽灯的光亮映在她的眼睛里,映出一片破碎的光亮来。
对于三个人而言,今夜都是不眠之夜。
一架飞机呼啸而过,划在赵知行二十四岁的天空,将她与她所憎恶、所热爱、所畏惧、所鄙夷的一切,声声慢,声声远,生生隔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