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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舅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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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有军将通传:“殿下,梁将军求见。”
花纭陡然一惊,她猛地转头看向帘外,用气声自言自语道:“梁?是哪位梁将军?”她的心紧张地蹦跳起来,双手捏紧了手帕,几乎对那道隔绝内外的帘子望眼欲穿。
“传,”李怀璟瞥一眼花纭,用牙咬着肩膀上的纱布往上紧了紧。
冷气顺着帘子打开的缝隙滚进帐中。
看清来者的面容,花纭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她抬头望着梁祇,有些难以置信,马上就转为无限的心疼。
上次见梁祇花纭才十岁,那场景她还历历在目:舅舅怀里抱着花纭小时候最喜欢的布偶,哭得涕泗横流。
印象里的梁祇还是雄姿英发的少年郎。
梁祇就站在花纭面前,深深地,饱含热泪地望着她。
一别六年,他的皮肤被北疆的烈日晒得黝黑,生了不少皱纹,好像一下子老了几十岁。花纭紧咬着下唇,努力做出镇静的模样,心里不禁怨憎世事无常:亲舅父站在自己面前,她都不敢唤一声“舅舅”。
梁祇失踪的军报送进皇宫时,花纭真以为自己要失去一位亲人了。
她忍着泪,告诉自己应当高兴的:那场失败的突围没有吞噬她舅父,梁祇还活着。
阔别的血亲安好地站在花纭面前,她寸寸向梁祇靠近,想借顶上的烛光再看清他的模样。可仅此而已,花纭不敢再往前了。她没忘了自己的身份,她是花太后,是奉旨嫁入皇宫的“花府嫡女”,跟靖州梁氏没有半点关系。
梁祇望向花纭时,眸中奔涌着无限的疼爱。他眼底闪烁着光芒,一如突围那日,终于逃出生天时见到第一缕阳光般,欣慰又感慨地呼出一口气。
随后他用手背抹干净眼上的泪,在左胸侧举起手,庄重而缓慢地屈膝下跪,对花纭行三拜大礼,叩首道:
“罪臣梁祇,参加太后娘娘,娘娘千秋万福,长乐未央……”
“咳咳!”李怀璟这两嗓子非常刻意,拄着拐朝盛誉挤眉弄眼,示意他别在这当碍事的雕像,“太医怎么还不来,盛将军速速随本王出去迎迎李逍。”
“嗯?诶——”盛誉殷勤地跑上去,马上扶走了李怀璟。
大帐内只剩花纭与梁祇,静得能听清风掠过帐布的声音,花纭低头的瞬间,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舅舅。”
褪去“太后”的华丽外壳,花纭似乎还是当初那个在靖州的草原上无忧奔跑的女孩,她热泪盈眶,她满目情真。可惜那那被泪水打湿的笑容里,带着细无声的怆然。
梁祇感觉物是人非——分别时,他们还是亲人;再见时,就变成了太后与打了败仗的罪臣。他似乎应该为家族感到骄傲:自家女儿成为了王朝最尊贵的女人,荣耀得足可以刻在梁氏宗祠里。
可梁祇不敢,他明白妹妹与花从文之间的龃龉,见到花纭的一瞬间,也全然明了她定是替嫁女。若非是宦官赢了皇帝,恐怕花纭早就成了花氏嫡女的替死鬼。
然而花纭活过了坤宁宫变,过往的身份就成了架在她脖子上的一把刀。倘若有一日东窗事发,谁来护着一个没了母亲还被父亲抛弃的女子?
梁祇惭愧,将头深深地低了下去,不敢应下那声“舅舅”,更不敢看花纭的眼睛。
花纭不知她的舅父心里多么愧疚,还沉在团聚的感动之中,她有些语无伦次:“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告诉我,好让我担心。舅舅都去哪了,竟迟迟找不到……”
梁祇怔然,恍惚半晌:“罪臣,无颜面对朝廷。”
花纭抽噎一下:“可我们是家人。”
“您还是太后娘娘。”梁祇一时僵在原地,他迟钝地摇摇头,“还请您原谅罪臣,现在才有勇气与您相见。”
君臣之别,犹如一座大山横亘在血缘之间。她感觉悲哀,六年不见的亲人同在一城,却因为身份不能相见。花纭张了张嘴,却没想出该如何回答。
她攥着手帕,将它摊开后叠好,继而再次抓在掌心,反反复复好几次,她终于挤出一个不在乎的微笑,道:“现在见到了,不算晚的。”
“嗯,”梁祇苦笑。
“突围以后,舅舅过得好吗?”
梁祇垂眸,如实说:“臣的队伍被鞑子冲烂了……只剩下最后十几个人,我们跟着朝丽的货商,在鞑剌境内穿行……风餐露宿的,日子过得不好。”
梁祇不是轻易叫苦叫累的人,此刻他竟承认那时候过得不好,花纭听了心眼发酸,安慰梁祇顺便安慰自己,道:“回家了就好。”
“是,”梁祇说,“殿下对我们几个残兵败将很好。说来臣也该谢谢殿下,若非他将娘娘保护得好,沈狗跟他的鹰犬还不知怎么把娘娘吃干抹净了!”
提及司礼监的时候,梁祇咬牙切齿地,明显是对沈鹤亭非常不满。
花纭不太明白:“舅舅是听燕王说了什么吗?缘何会这样想?”
梁祇否认道:“娘娘别多想,殿下什么都没说!这都是臣推测出来的——阉人跟贵族都是想把北疆割让出去的国贼,只有殿下是真为北疆着想。而且沈狗残害忠良贪婪无耻,娘娘又没有靠山,在宫中还不得处处看这该死阉人脸色?殿下虽嘴上不说,但臣知道他肯定不少与沈狗推拉,才能让娘娘离开鄞都到北疆来,才有今日我们甥舅的重逢。”
“这,这样啊,”花纭的笑容拧成尴尬的角度。居然是舅舅臆想出来的,花纭心道答案为何不是李怀璟为了拉拢梁祇,才胡言乱语把沈鹤亭损得体无完肤?
也不知道沈鹤亭以前是造了什么孽,让梁祇恨得他牙根痒痒。这要是让他知道,他亲师兄天天恨不得咬死他,还不得多伤心?
“其实我比舅舅想象的过得要好,”花纭说,“沈鹤亭从未阻拦我出宫”
“呵,也不知道他怀的什么鬼胎。”梁祇咬了咬后槽牙,嘱咐花纭道,“小七答应舅舅,日后一定提防沈鹤亭!那人阴险至极睚眦必报,江山社稷没毁在他手上便是造化感人,一时的花言巧语哄你开心可千万别信!”
虽说卑鄙无耻下流是沈鹤亭的经典形象,但花纭感觉梁祇对他的讨厌似乎更强烈一点,她问:“为何舅舅如此憎恶?”
梁祇低骂一声,眼神凌厉,道:“小纭是否记得,前朝太傅李廿?”
花纭自然记得,李廿案可是她成为太后之后办的第一大案子。
“正是沈鹤亭一手炮制百人舞弊之案,害死了先生。”梁祇声泪俱下,“那日也还是他亲自带兵冲进李府抄家,所到之处……皆成狼藉。”
花纭连忙摇头道:“舅舅冤枉了沈鹤亭,害李廿的人是容蚵。他们买卖考题,把罪名扣在李廿头上。朝廷已经查清了真相,容蚵也流放岭南,此案早有定论的。”
梁祇摘下发簪,对半拆开之后取出一张发黄的字条,递给花纭。
她接过那张已经被摩挲无数次,褶皱的、带着零星血迹的字条,展开竟是凌厉飞扬的鹤体,看到落款,花纭陡然瞪大了双眼——
此乃裕德先太子手书①!
“神心②亲启:孤上承皇天祖荫,下‖体百姓河山,孤为陛下不曾一日荒废,只为天下河清海晏。然奸臣走狗大行其道,毁我李氏江山于一旦。丹心可鉴,孤字字真切:宦臣沈鹤亭掌权两年,以先太傅为首,迫害十三文臣二十四武将,无辜被牵连者逾万……”
遗书中并未提起关于弘治年间那场舞弊大案的细节,重点放在了沈鹤亭是如何与李廿交恶、司礼监如何暗中盘查李廿底细、宦党如何在弘治十年的秋闱中安插眼线……终得出是沈鹤亭设局谋害李廿的结论。
花纭将手书折好攥在自己手里,警惕地看了一眼门外:“他看过这信吗?”
“他”指的是燕王李怀璟。
梁祇摇头:“事关重大,此前臣并没有给任何人看过。”
花纭肃声问:“信又是怎么到舅舅手上的?”
“三年前先太子特地飞鸽传书给臣,”梁祇的眉宇间笼罩着担忧之色,“信中字字关乎社稷,臣不会轻易给第三个人看。但娘娘是君,臣必须亲手将手书呈给娘娘。而且也一直有传闻说先太子并非自缢,而是死于谋杀。”
“传闻而已,又不是真的,”花纭不愿再听了,这封手书真假尚未可知,何况裕德写下的东西就未必是事实,连证据都没有吗。她相信沈鹤亭,李廿是他的启蒙先生,他再狠毒都不会害李廿。
“舅舅也知道我……一直受制于司礼监,”花纭给自己找借口扯开话题,“所以很多关于他的事,我不想知道太多。至于这封信,舅舅便留给我吧。”
梁祇拒绝道:“不可!倘若被他知道你有——岂不是招惹杀身之祸?”
花纭笃定地说:“陛下年幼不能亲政,他不会杀我的。”
“是舅舅不好,”梁祇垂着头,“我对不起你娘。”
花纭摇摇头,不知道梁祇为何突然这么说:“舅舅何必自责?不要为我感到抱歉,是福是祸,都是我的命。”
梁祇在花纭身上看见了梁祉的影子,当初妹妹也这般坚定,但她选错了路。纵然梁祇不希望花纭重蹈覆辙,但他始终都没有权利去改变花纭的人生。
那封信,梁祇决心将它留给花纭了。他相信裕德先太子的绝笔能成为花纭击垮沈鹤亭的一支利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