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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沉江 ...

  •   李怀璟原本要带着太后原路返回,可花纭就魔怔了似的要去天鹭江。

      旷野的风呼啸而过,乌云笼罩在天顶,酝酿着下一场大雪。李怀璟圈住花纭,带着她往天鹭江的交战地而去。此时已经听不见喊杀声也听不见枪声,风扬起积雪的声音无比清晰。

      今个儿是除夕。

      阖家团圆的好日子。

      越往南,花纭的心脏跳的越剧烈,她已经能闻见江水的腥味与火||药的刺鼻味道,心窝仿佛压了千斤重的巨石般窒息,眼泪潸然而下,落在李怀璟的手背上。

      李怀璟心里疼。

      北疆苍蓝的天幕下,是一望无尽的雪原,覆盖着去岁的枯草,还有冰封的天鹭江。风像破碎故人的眼泪,顺着那根短促的红线,抓不住与深渊沉沦的指尖。

      马匹惊慌失措地踏过干净的雪地,不断飞溅起冰渣,打湿了他们的衣衫,不知道是谁在唱——

      “月光堂堂,照见汪洋
      汪洋水漫过方塘
      方塘莲子香……[1]”

      花纭听见了江水低泣的声音,泪早就模糊了视线。是谁用胸膛的温度暖化了冰封的河谷,又是谁的热血染红了不息的川流。

      最终看到了梦里的那片滩涂。

      满目疮痍。

      密密麻麻的士兵与战马的尸身叠在一起,有的被火铳打得血肉模糊,有的被刀剑刺得青色的肠子流到了耳边,有的心脏掉了出来滚到别人的手中,裸||露的白骨掩在皑皑白雪之下,不仔细看已经瞧不出了。

      河水翻涌着血腥,杀得水中鲶鱼翻了白肚。

      大部分尸体的后半截都泡在河水中,幸运的探出个头,再慢慢冻死;不幸的沉进江水里,眨眼间呛得肺泡里满是冰冷的水,再也上不了岸。冻成红色的冰,谁也没逃出来。

      冰与雪将他们困在一起、封在一起、冻在一起、死在一起。

      江对岸盛誉已经带着骑兵赶到了,可他们来晚了。天鹭江边的打杀声早就歇了,雪纷纷地落下来,重新冻住龟裂的冰面。胯||下的马恐惧得跺了跺蹄子,它恐惧得哼哧出两行白气,便不肯再往前了。

      花纭踉跄下马,拖行着李怀璟的披风,这还是他昔日离开鄞都时花纭亲手给他披上的那剑。两年的边疆风霜丝毫没有抹去金丝银线的光彩,依旧焕发着如天边彩霞的光芒。

      花纭一步一跌倒地向那条江奔去。

      盛誉隔江望着李怀璟与太后,便双膝跪地,愧疚地伏在地上,头向前磕。他对不起燕王对不起太后,更对不起四公子与老王爷。

      只见那如霞光般灿烂的颜色,终跪倒在死一般寂静的石滩上。

      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惨不忍睹的尸首,花纭手肘抵着石块,痛极流泪但发不出声音。

      她胸口闷闷的,花纭攥紧了拳头叩击石滩,仰天哭嚎:“哥啊——”

      花纭的视野已经有一角变黑了,她的脖颈特别疼,胃里翻江倒海,可她不管不顾冲向江心。

      “娘娘,”李怀璟在她身后呼唤道,匆匆拉住了她的胳膊,“别……”

      “求你了,殿下,你帮我找找他,”花纭双手抓着李怀璟的胳膊,求道,“当年我抛下他,我一个人来鄞都,我好后悔……今日是除夕,我答应过他要团圆的,我一定要带他回家,求求你帮帮我。”

      李怀璟忍住自己眼角酸涩,抬起双手替花纭擦眼泪,柔声说:“娘娘,保重玉体。”便脱掉铠甲,提剑刺穿冰面,一具一具地翻看尸体。

      江对岸的盛誉下令,让所有士兵下河捞尸,把着装不同的士兵分开而列。一旦发现掌印与胡哈拿,立刻上报。

      花纭搬开石头,手伸进江中沾湿。她翻开一具尸首,用湿手抹去脸上的血污。冻得龟裂的伤口摸起来手感粗粝,她还是没认出来,便闭上眼睛,摸他们的骨骼。

      花纭慢慢从岸边走向更远的冰面。江水从她脚下漫到半腰,将女子冻得嘴唇发青紫色。花纭瘦削,衣衫又薄,冰得像一块冰板覆在身上。后来她干脆脱了外袍,只着里衣踏进更深的江水中。

      “不是……都不是,”花纭捞起一具尸体,给他抹干净脸上血迹,凑近了细细辨认,再失望地推回江中。她四肢冻得僵硬,却仅是将手凑在唇边轻轻喝出热气,稍微暖暖又继续寻找。

      在浑浊的水中她举步维艰,只捡了一把破刀凿开冰面。

      这里的一切都没有温度,没有生命,花纭从未像现在这一刻如此憎恨天鹭江。

      脚下淤泥滑腻,花纭一次次地摔进江水中,又用刀抵着河床站起来。衣服贴在她身上,冷得像诏狱的水牢。

      忽然,她终于在一滩黑色中,望见一点别样的嫣红。

      巨大的吸引力将花纭引到那里,拨开人与马的尸体,不顾残戟与烂铁蹄。她用尽所有力气,抓住那只即将沉没的手,一脚扎进淤泥,咬紧了下唇将人从尸山血海中拖了出来。

      花纭顿时沉默,她慌了,脑子一片空白。

      她怔然望着那副残破的身体,竟笑出了声,继而又转为无尽的绝望,她不知所措地咬自己手指,不知该用怎样的神情去望着他的眼睛。

      他手里还紧紧攥着他的刀,刀柄的红色鹅卵石在一片黑色血污中格外显眼。他眼睛半睁望着灰天,一片雪花优哉游哉地落在他散掉的瞳仁上。

      “四哥——”

      少女凄厉的呼喊划破了天鹭高原的寂静,惊动了远处江面上的河鸥。

      花纭颤颤地将沈鹤亭抱在怀里,滚烫的泪滑落到他苍白的皮肤上。花纭竭尽全力将他揽进怀里,用自己所有的柔软来温暖她那苦命的爱人。

      她伸出颤抖的手,将沈鹤亭额头一缕沾满了冰渣的白发拨去后脑,用手擦干净他的脸,不断喝出热气给他暖额头。

      可惜无济于事。

      其实花纭已经摸不到沈鹤亭的脉搏了。

      沈鹤亭中了十几刀,那只属于他一人的、克制又炽烈的血液早就流干了。他的身躯那么冰冷,贫瘠的心房无力搏动,曾经骄傲的小少爷,此刻挺不直脊梁,只能依靠在花纭怀里,听不到他梦了许久的故园河鸥鸣。也没办法伸出手,替他怜惜了多少年的小青梅擦擦眼泪。

      北国的残阳,边疆的寒风,落在她脸上,成了悲凉的红妆。

      花纭从此不再爱北疆的夕阳了。

      沈鹤亭被那抹红色杀死了,她憎恶这里的一切。

      她想带着沈鹤亭逃,就算逃回鄞都的皇宫也好。温两盆银丝炭,她会亲手将沈鹤亭的手掌焐热,在江南温暖的被窝,慢慢等他醒来。

      她真的想不通,为何要在他们最爱彼此的时候将沈鹤亭横刀夺走;为何要用埋葬他手足的天鹭江埋葬被剥夺荣耀的英魂;为何要在万家团圆、山河一统的好年月好良辰,让他们破镜不得重圆,爱人分离便天人两隔。

      花纭自问,从未招惹过任何一路神仙,为何遭此责罚?

      沈鹤亭一路忍辱负重,他为何要承受这一切?

      浪荡无矩的人激情相拥,饱含爱意的人生离死别,这该死的命运,真的不公平。

      “老天啊,你满意了吧,”花纭怅惘道,有气无力地又重复一遍,“满意了吗?鹤亭啊……回家吧……我带你回家啊……”

      —

      战马低着头,背着冻僵的人往南走。

      女人的长发结了冰,袍角也结了冰,用发高烧滚烫的身体温暖怀中的人。

      北疆大营中静得出奇,郎中跪在床边,探了探掌印的脖颈,无奈地冲太后摇了摇头。

      “救救他,”太后呢喃道,猩红的眼望着郎中,“救救他。”

      驼子郎中“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头磕在地上:“娘娘啊,人都僵了,神仙也救不活了……”

      花纭始终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盛誉扶起老郎中,往他口袋里赛了两块银疙瘩,做了个闭嘴的手势。老郎中什么明白,连给他鞠躬,逃也似的离开了。

      盛誉回头望着榻上一动不动的掌印,眼泪霎时掉了出来。李怀璟小声地吭气,亦泪流满面。

      可花纭比他们谁都平静,一直握着沈鹤亭的手,口中嗫嚅着跑调的童谣。

      其实这一仗沈鹤亭打赢了。

      一支鸣镝召来八十八个人,都带着火铳。他们原是萧家军的精锐,萧元英死后,这八十八个忠于萧家的兵成为了萧旻的死士。他们留在北疆,守着萧元英的火器库,随时等待小少爷的命令。

      加上沈鹤亭一共八十九个人,来到天鹭江面对胡哈拿三百精骑。

      盛誉在江中找到了胡哈拿的尸体,也找到了卫缄、宋衷的尸首。虽无人生还,但沈鹤亭以少胜多还杀了敌国王君。

      在埋葬二哥三哥的天鹭江,他亲手将刀插进胡哈拿的胸膛,取出仇人的心脏祭奠手足。

      因为失去萧元英而变得软弱的大瀚,又因为萧旻而挺直了腰杆。花纭为她四哥骄傲,北疆的儿郎没有懦夫。

      花纭擦干眼泪,用热毛巾为哥擦干净脸庞,默默为他整理好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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