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樽里》金银汀

179、假戏

　　也不知道是谁在城墙上大喊了一声：“鬼！”，便有此起彼伏的叫喊，凄厉得像一群被踩到尾巴的猫。

　　“陛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杨逸抱着脑袋惊叹，“怎会……这，这都过去多少年了！瞧见鬼了！”

　　闫岩扶住差点昏倒的杨逸，鹰似的眼睛盯着弘治帝，小声道：“这不可能……”

　　“如何不可能？”弘治帝侧眼盯着闫岩，怕他看不清，还望他的方向倾斜身子：“闫卿，朕——变化很大吗？”

　　闫岩紧皱眉头，容光焕发的弘治帝身后跟着缩头乌龟似的燕王，站在下面的楚王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分明——他们知道这人就是弘治帝？！

　　死了七年的人复生，那是传奇小说里才会有的情节！怎么让他们碰见了？！

　　“杨阁老，您没事吧？”闫岩一手将杨逸扶起来，低着头以表对弘治帝的恭敬。

　　闫岩眼珠飞速转动：如果说，弘治帝是真的，说明当初那个死在勤政殿的大火中的是他的替身，他现在能出现在这，亦说明他这么多年都在关注鄞都的状况，他对天下事了如指掌！

　　如今再度回宫，是为了什么？闫岩与杨逸不约而同地看向李怀璟，两只老狐狸陡然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没有“死人”重登帝位的道理，但如果他带来的是“正统”呢？

　　闫岩咬紧了后槽牙，看向下面的小太后。此时小太后仅仅是笑，那笑容看得人心生寒意。小太后不会让沈鹤亭白挨这一遭，闫岩猜，她有六成的把握挺过今天。

　　弘治帝死而复生，天下必生大乱。他留在这世上一天，天下就得不安定一天。

　　如果他死了，即便这事闹出去，也可以说是有人装神弄鬼。

　　闫岩抬眼看向弘治帝，他已下定了决心。

　　“你是何人？”

　　“闫卿，你老眼昏花，竟不认得朕了？”弘治帝声音是笑的，但表情却是彻骨的冰冷，“朕与你共事十年，你本该到死都得记得朕这张脸。”

　　闫岩刚要张口说话，杨逸便摁住他，他反倒拂去了杨逸的手：“不认识。”

　　弘治帝走向闫岩，他刚要靠近那些大臣，吓得那帮人连连后退，他嗤笑道：“闫大人，你再仔细瞧瞧，朕究竟是何人？”

　　“普天之下，唯有天子才可称‘朕’，不知你是从哪来的无知小人，竟敢假扮大行皇帝！”闫岩横眉立眼，大声道。

　　“闫岩！”杨逸压着嗓子，连忙扯他袖子。

　　闫岩指着弘治帝的鼻子大声说：“弘治陛下驾崩七年，你为何要假扮死人、装神弄鬼！来人，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人，拖出去，依律，当斩！”

　　弘治帝先是愣了片刻，随即大笑，指着自己：“朕？你要斩了朕？！”

　　闫岩上前半步：“你假扮皇帝。”

　　弘治帝急于向他证明：“朕是真的！”

　　闫岩道：“可弘治爷已逝！史册记载，先帝于弘治十年崩逝！你绝不能是弘治爷！”

　　弘治气得发笑：“朕当初——根本就没死！”

　　刑场霎时安静，闫岩心中警铃大作。杨逸已经准备跪了，又被闫岩一手拉起来。

　　闫岩道：“你这是何意？”

　　“朕根本没死，朕为何要死？”弘治帝把手背在身后，走向闫岩，“一个没留下遗诏的皇帝，舍得走吗？”

　　杨逸扑通一声跪下：“陛下！”

　　“老骨头，”闫岩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一声，依旧不肯低头。

　　“你们以为朕，看不出他沈鹤亭的司马昭之心吗？”弘治帝嗤笑，“朕比你们这帮老头——更清楚他沈鹤亭的底细！朕为何要伸着脖子等他来砍？不就是为了让他，成为我们大瀚的曹孟德，好将嚣张跋扈的鄞都士族——连根拔起！那日死的不是朕，只是朕的影子而已，朕跟诸位玩了个小把戏，诸位可还喜欢？”

　　杨逸连忙磕头：“陛下英明！”

　　“贱骨头！”闫岩大骂。

　　“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弘治帝一手指着下面的沈鹤亭，“你看看他，要死了，为什么？因为朕要除掉的人都没了，就剩他自己了，他没用了，就该死了。闫岩，朕将是大瀚最为英明的君主，朕做成了祖宗三代没做成的事！朕合该青史留名。”

　　“陛下圣明！”除了闫岩之外，所有臣子都跪了下来，高声地喊，声音盘旋在高墙内久久不停。

　　花纭听着那些声音，无奈地摇了摇头。

　　待呼号声停止，弘治帝再次问闫岩：“闫卿，认得朕吗？”

　　“你只会遗臭万年。”闫岩说。

　　弘治冷哼一声，转过身去，笑嘻嘻地看着下面的花纭，又看看被打的一团血肉模糊的沈鹤亭，打了个手势，意思是继续行刑。

　　狱卒扬起棍棒，弘治又说：“等等。”

　　花纭斜眼看他。

　　“别跟刮痧似的。”弘治笑，“给朕使劲打。”

　　花纭眼看一棍子猛地扬起来、狠狠砸在沈鹤亭的身上，激得他像一滩水一样颤动。

　　这是真使劲了，真要把沈鹤亭往死里打，他挨不了几棍的。

　　说时迟那时快，花纭一个箭步冲上去，双手抓住沈鹤亭的肩膀，挡在了他上面，替他挨了下一棍。

　　行刑的根本没有注意到太后，棍棒落在她肩上，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迅速跪下：“娘娘恕罪！”

　　花纭肩膀钝痛。

　　“你说你是正统，那哀家便是没有名分的，可杖毙沈鹤亭的命令是哀家下的，你为何要宣布行刑？！”花纭撑不住肩上的疼，一直倒吸凉气。

　　“沈鹤亭挟天子以令诸侯，把持朝政多年，朕杀不得？”弘治说，“何况他一个狗奴才，朕要杀他，何须找理由！”

　　“奴才也是人，”花纭扶着手边的木板，勉强站起来，“你要杀他，就要有证据，你没有，你就没资格杀他。”

　　李怀玉望着花纭的背影，思忖片刻，嘲笑出声。

　　“陛下圣明。”杨逸说，“沈鹤亭，该杀。”

　　既然杨逸发话了，其他臣子便没有理由继续僵持，除了闫岩，他们纷纷跪下，高呼“陛下圣明”。

　　闫岩指着杨逸道：“老匹夫，你浑然都忘了——”

　　“我忘了什么！”杨逸训斥道，“下边那帮人不过是一群乱臣贼子，你要向着奸佞之人，而忘了谁才是正统吗！”

　　“对啊，闫大人，不过是一个一个太监和一个女人，你如此维护他们，莫非——你和他们有……”

　　闫岩急忙道：“胡说八道！”

　　“剥去那女人身上的衣服，”弘治帝剜了闫岩一眼，一甩袖子，“朕不认得她。”

　　他的手势，意思是杀。

　　李怀玉身后的人迅速冲上来就要钳制住花纭，她马上拔出匕首，对准他们。

　　花纭回眸望着城墙上的李怀璟。

　　“父皇，”李怀璟向前半步，“您何必与一个女人斗气？有其母必有其女，父皇，不必对她费心思。”

　　弘治斜眼盯着他。

　　他恭顺地垂下眼眸：“父皇刚刚归来，万事万物都等着父皇操持，何况……死而复生这种事，对天下人来说，实在太过骇人听闻，您现在把精力都放在与那女人打嘴架上……依儿臣看，确是舍本逐末……父皇，宣旨吧。”

　　弘治盯着他，一言不发，过了许久，李怀璟躬身得累了，又问：“父皇，您还等什么？”

　　群臣高呼：“请陛下宣旨！”

　　李怀璟知道他身上带着传位诏书，那那帮大臣呢？他们又是知道自己今天一定会宣旨？

　　难道说，他们早就知道了今日会发生什么？！

　　“不像真的，”弘治才觉出不对劲来，“像草台班子。”

　　李怀璟再次请求：“父皇，宣旨吧。”

　　“有问题，”弘治斜眼盯着楼下的李怀玉，“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父皇，您对儿臣说，”李怀璟咬牙道，“儿臣必定为父皇解决。”

　　弘治大脑一片空白。

　　杨逸的倒戈来得太快了，像计划好的一样。其他臣子的附和也来得太快了，一个皇帝，七年后死而复生，再度回宫竟一呼百应——这不可能。

　　能站到城楼上观刑的臣子，都是四品以上的大员，弘治扫视一圈城楼，除了杨逸闫岩等几个老臣，竟没有多少他熟悉的面孔！

　　也就是说，就算他们是假的，是否是扮演高官的伶人，弘治也没法判断！

　　弘治帝才意识到，他入宫这一趟，太过于一帆风顺。

　　因为他着急来看沈鹤亭被杖毙，他似乎忘了，他进京的途中一片坦荡，没有人来盘查，没有人好奇燕王殿下的马车里藏的什么人。

　　李怀玉将他们弄进宫，这一路，都没有碰见司礼监的太监来查问。

　　太顺利了，像是宫里的人，等着他进来一样。

　　“父皇，宣旨吧。”李怀璟再向前一步，“您说要在百官面前宣布——父皇，您还等什么？”

　　李怀璟说的，是立储和退位诏书，弘治这一次来，一是为了看沈鹤亭去死，而且宣布这份诏书。

　　李怀璟说：“所有人，都还等着正统呢。”

　　“父皇，宣旨吧。”李怀玉也随声附和，他笑着。

　　弘治紧紧攥着手中的圣旨，死死盯着李怀璟。

　　“怎么了，父皇？是您写的名字拿不出手，还是那上写了让别人讨厌的名字？”

　　“你……说什么？”

　　李怀璟走到他身边，侧头想往弘治的袖子里看：“父皇，儿臣好奇，您要选的新皇帝，到底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