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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山雨 ...

  •   花纭该怎样形容今天的心情?

      她端坐在高墙上,身旁是痴傻的小皇帝,脚下是摇摇欲坠的后位,眼见的是她唯一爱的也是唯一爱的人被一杖、一杖地榨干最后的生命。

      过去,她设想过今日该如何痛得撕心裂肺,该如何哭得昏天黑地,可当她真的见到沈鹤亭时,她的心情竟是无比地平静。

      花纭回眸望着那一团枯瘦的骨头,想到他们曾在百花楼前抽签,那算命的说沈鹤亭啊,“摸来摸去一场空”。他命苦,或许不遇见自己,便不苦了。

      你愧疚吗?

      有的。

      多吗?

      不至于把我淹死。

      沈鹤亭抬起头往高墙上瞧,花纭往后缩了缩,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她往远处瞧,听见了流水的哭声。

      风荡起花纭鬓边的步摇,将她不争气的泪掩藏在脑后。下面传来孔环宣旨的声音,阴柔得,像一头鬼。

      “罪奴沈鹤亭,诽谤太后,秽乱后宫……”

      杀过皇帝,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人,最后落了个登徒子的下场,叫满朝文武都看着,看他是怎么被他死心塌地守着的女人一点点把皮扒下来的。

      若说太后与沈鹤亭之间清清白白,没人会信。但大家都想看沈鹤亭去死,干脆就不深究太后是否对他芳心暗许,反倒急不可耐地给他判死刑。

      死吧,死吧,死吧。

      只有沈鹤亭去死,太后才能见到她想见到的人。

      谁都不会错过这绝佳的机会——亲眼看自己痛恨的人去死,嘲笑他,亲口告诉他——你这辈子的苦难,都是我一手策划的,去他爹的老天爷,你的命,是我的写的。

      花纭盯着宫门的方向,来吧,来吧,来吧,我在这等你。

      “杖一百——行刑!”

      两根手臂粗的棍棒扬起来,花纭身子发颤,耳边嗡鸣,她什么都听不见了。她迷茫地朝百官的方向看,他们指着下面的沈鹤亭,笑得猖狂,像饿了百十年的鬼喝到鲜血一样。

      “第一杖——”

      “大点劲!大点劲!”

      花纭疑惑地望着那帮吵吵囔囔的老头,呢喃着:“血衣,血衣……”

      “第二杖——”

      花纭眼前出现了好大一块黑斑,紧接着,她就是像一块风干的雕像,视野如干掉的外皮,一块一块地脱落、变黑,最后她什么都看不见了,瞎了一样。

      她看不到那帮臣子豺狗一样的表情,心下发慌,双手紧紧抓着袖口,抖得像弱不禁风的麦草。

      耳边一直有个声音对她说。

      “都是你害得他。”

      “他本是高门贵族的小少爷,因为你,才招致灭门之祸。”

      “他本可以安安心心做他的掌印太监,若不是为了救你,他早就为家人报了仇,逍遥天下。”

      “他本可以袖手旁边,为了你才落了一身伤,现在又为了你白白送了一条命。他这辈子没什么价值,比一张纸钱还不值钱。”

      花纭垂下头,额头渗出细密的汗。像是有虫子在啃咬她的心脏那么疼——她的心重得一直下沉,沉到海底,让她抬不起头。

      “第三十杖——”

      花纭要“等”的人,依然没有来。

      她勉强恢复些视线,站起来,腿都发软,一步步蹭到栏杆边,掌心触到汉白玉,冰凉直穿人的心底。

      她看到了一团血肉模糊,他的胳膊像没根的浮萍,随着刑杖的起落前后摇晃。花纭眼眶又胀又酸,她必须忍着不让泪落下。

      “抓小辫!”女孩手里抓着少年脑后的小辫子,像是抓住了属于童年的唯一一株芍药。少年大喊着“疼呀!”,却也不会把辫子强行夺走,反而让女孩抓着,笑呵呵地往前跑。他还会在明天遇见女孩之前,把辫子梳得比今日还粗——他怕她抓不稳,摔个狗啃泥。

      过去她以为,抓住哥的小辫,就能抓住他们的一辈子。

      “第四十杖——”

      别打了,别打了,再打命都没了。

      —

      刑杖一棍一棍地落在他臀上,把五脏六脾都震碎了。他感到切骨的疼,想抬头看看他那年少的妻子,他疯癫地想——

      看一眼,就不疼了……

      太后站在台上,岿然不动。表情是冷漠的,眼里是没有光的,像一个无情的神,也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他盯着她的眼睛,感觉不到一丝丝的温度,就像伸手往寒潭里捞,除了冷,什么都找不到。

      摸来摸去一场空——摸来摸去一场空……

      愚人,我萧旻就是那个愚人。

      沈鹤亭收回了目光,他失神地望着远方,脑子里乱乱的,除了身上的疼,他心里更多的是不甘、遗憾。

      他不甘心就这么死了,他的家族仇恨还没报,他还没见到那个把他推进火坑里的魔鬼,这辈子,都这么草率地过去了,像一颗狗尾巴草,秋天到了,自然就死了。

      跟老天争个半天,最后落了个杖毙的结果。

      他亦遗憾。

      如果他不曾将花纭接到宫里来、不把她拉进这吃人的朝堂,她也许就不用担惊受怕,就不用像现在这样在刀尖上讨生活。

      何苦因为放不下过去而毁了她?

      沈鹤亭闭上眼。

      鼻尖萦绕着一股香气,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意识飘向远方,飘向他放不下的过去。

      他用刀柄掀起挡在自己面前的红盖头,看见了一双含着泪的桃花眼。不知是不是红绸落下了光,将她的眼尾染得绯红。

      沈鹤亭望着穿着厚重繁琐嫁衣的女孩,心里陡然生出一股不该有的欲念——他们是久别重逢,也是一如初见。他潦潦草草地将盖头放下,脸上是镇定自若,心里却兵荒马乱,不知今夕是何年。

      ——我掀了你的盖头,从今往后,我们才是夫妻。

      他本该将她视作自己唯一的亲人,不该对她动那种心思。可在她把头靠在自己膝盖上,紧紧抱着自己、喊自己的名字时,他的欲望战胜了他的理性,他决心沉沦,为了这片温软,他决定放下他曾追逐的一切。

      落得今日这种结局,是他活该。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听见一声:“第五十杖——”

      —

      刑场北侧的门缓缓打开,李怀玉骑着马,身后跟着一辆马车,优哉游哉地踱进来。他举起手挡阳光,往城墙上看,对花纭说:“再打,人可就要被你打死了。”

      花纭抬起手,示意下面的人停手。

      随后就听墙上有朝臣说:“说好的一百杖,这还没到六十呢,怎么能停?”

      花纭往那帮大红朝服那瞧了一眼,没看见说话的人——罢了,反正他们今日也走不出这里了。

      她咬了咬后槽牙,假装震惊自若地下楼,停在沈鹤亭身边,瞪着站在不远处的李怀玉……和他身后的马车。

      “车内是何人?”花纭又问,“你来做什么?”

      “观刑,但臣来迟了。”李怀玉拱起手,象征性地行礼,“五十三杖,娘娘,再打就血肉模糊了,会脏了皇宫的金砖。固然沈鹤亭以下犯上罪不容诛,但——取他性命足矣,何必再把人捣成肉酱呢?”

      花纭咬牙道:“一百杖,就一百杖。”

      李怀玉走上前来:“正常谁能抗得过一百杖?别说五十,就说四十杖,命就得交代在这。娘娘,如今沈鹤亭,还活着吗?”

      言外之意,就是说太后行刑放水,沈鹤亭挨了五十杖还有气,再挨五十估计还能捡回一条命。

      “死了,”花纭垂着眼,“早就死了。”

      “我看看,”李怀玉刚要走,就被花纭抓住了手腕。

      花纭说:“何须楚王殿下亲自验尸?”

      “本王也是——”李怀玉抬高了嗓音,“听命行事。”

      花纭蓦然看向楚王带进来的马车。他这句“听命行事”,让在场的诸臣都吓了一跳。

      楚王——听命于何人?

      首辅杨逸大声说:“马车内是何人!”

      李怀玉笑嘻嘻地往城墙上看,凑到花纭身边小声说:“要死的人活不了,娘娘,何必做无用的事?您要见的人……就来了。”

      “下车,”花纭握紧了藏在袖中的匕首,明知车内的人是谁,她还是紧张得心脏要蹦出来了,“再不下车,你什么都看不到了。”

      没有动静。

      “下车。”

      城墙上传来战甲相撞的声音,群臣大为震惊,花纭往马车的方向挪了一步,沉声道:“哀家……知道你是谁,而今你已然被我的人包围,你赢不了……”

      她声音颤颤巍巍,说的是狠话,可她自己却露了怯。李怀玉一直在笑,他随着花纭的脚步往马车靠近,在里车门不到三步的位置,在后边推了她一把,直接把她推向马车!

      “咣当……”

      花纭吓出了一身冷汗,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李怀玉,随即把头低了下去。她不敢往马车里面看,她没见过弘治帝,她不知道这个杀了那么多人、毁了她与鹤亭两家三代人的恶魔长什么样子。

      “娘娘,您在怕什么?”李怀玉把手搭在她肩膀上,“您同我父皇一样,都是杀人如麻的人,怎么还会怕呢?”

      李怀玉两只手架住花纭的脸,猛地把她拉回来,强迫她往城墙上看——

      只见李怀璟缩着肩膀站在一个身着龙袍的老男人身后,为难地望着自己。

      “那个人……是,是弘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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