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君神明》舟上客

9、玖·鸾舞

　　我牵着赴尘，行过蝉鸣低吟的山谷，淌过游鱼跃动的浅溪，穿过树影摇曳的密林。在万物寂寂的山间，我听见自己的心跳那样快而强烈，好似密集的鼓点，在心间为自己奏了一曲战前歌。我的步履随思绪时快时慢，而赴尘身手敏捷，竟然都能跟得上。

　　拨开最后一丛荆棘后，视野瞬间开阔。

　　一处静谧的山间湖泊赫然映在我们眼前。

　　群山环抱之中，一轮月影在湖心沉睡。风起涟漪，细纹中尽是流金的波光。我蹲下身，鞠了一捧湖水，回头看长身玉立的那人。他仍在眺望湖面的浅波。

　　“小和尚，你喜不喜欢这里？”

　　闻言，赴尘走到我身边，蹲下身拢住袈裟，亦将五指浸入水中。

　　“依山傍水，一方灵地。贫僧心悦。”

　　“那是。”得了夸奖，我恨不得把凤冠都竖起来。“我找了许久才找到的。”

　　眼见时间不早，我甩干手上的水珠，面向深湖，开始在脑中重温那些舞步。至入神处，甚至忘记了身旁之人，惹得他不禁发问。

　　“你一直没告诉贫僧。你带贫僧来这里，究竟是想做什么？”

　　我睁开眼。

　　“我想，给你跳一支舞。”

　　“贫僧……”

　　“不要再提你的那些清规戒律了，只是一支舞而已。明日，我就要离开延虚山。”我恳求道。“你观此舞，就当是为我送行罢。”

　　我拉着他到几丈外的一棵银杏树下靠坐，双手撑着他头顶的树干，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你要看好了。这支舞除了我，世上再没有人能跳。嗯……妖也不行。”

　　他叹了一口气，终是点了点头。

　　安顿好了小和尚，我再次来到湖岸旁，在群山与碧波的注视下，闭上双眼。

　　这一举动，是为了调整气息。但我在这一瞬间，想了很多很多。

　　我想起我初化人身时，仙媒惊喜的脸庞；我想起我被倒吊在树冠，凡人忘我的舞蹈；我想起女床山上，阿兄阿姊与配偶鸾凤和鸣的景象…….杂乱无章的前尘旧事纷至沓来，而最后一帧，是凡间新年的漫天花火中，赴尘忽明忽暗的脸庞。

　　我忽然心下尖锐一痛，足下迈出了第一个舞步。

　　山风烈烈，我起落旋转，自有章法。嫁衣厚重，我便褪去了最外层的锦袍，灵动跳跃。前半阙已过，我的余光瞥见小和尚仍在银杏树下安稳地坐着。我心中有了一些信心，给自己加油打气。

　　接下来，我就要现出鸾鸟的彩羽了。

　　我尝试着缓慢解开化身术，于双臂上释放属于我真身的翎羽。这感觉颇有些怪异，起初，我感到双臂与双腿皆如淤堵般胀痛，而后密密麻麻的针刺感袭来，翎羽冲破血肉，疼得我几乎稳不住身形。

　　随着彩羽逐渐释放，山谷中的飞鸟次第而来，在湖面上列队盘旋。鸾凤起舞，百鸟相和——这是凡间鸟兽的本能，我不怪它们，只求它们不要惊动山中的村户。随着翎羽越来越长，那痛感就越剧烈，好似一百把寒刃在手臂上来回切割。在彩羽完全现出之时，我感到命门处一阵钻心刻骨的疼痛，不禁短促惊呼，身形也一踉跄，整个人险些跌入湖面。

　　我从未想过，这信鸾舞竟是如此“疼痛”的舞蹈。

　　我一个站不稳，摔在软泥上，溅起一阵草香。我望着湖水中自己的倒影——鸾鸟之羽于肤上丛生，闪出遮天耀日的夺目光彩。我已然，是半人半仙之姿。

　　赴尘已经半天不出声。我回身望去，树下的那人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双眼，将一串佛珠捻得飞快。

　　他口中念念有词，细细听来，应当是《般若心经》。我跑过去，大力摇晃着他的肩膀。

　　“你在做什么？！为何不看我？”

　　而赴尘对于我的摇晃无动于衷，依然没有睁开眼。

　　“你不让贫僧提清规戒律，但贫僧心中不可无它。观前半阙舞蹈，已是破戒。贫僧心生悔意，正向佛祖述罪，祈求原谅。”

　　“你向佛祖祈求原谅，为何不向我祈求原谅？你知不知道我为了跳这一支舞，我……”

　　我忽然说不下去，顿了半晌，“和尚，你也负了我！”

　　我双臂的彩羽环绕着他，身上的每一根羽毛都想与他亲近。而赴尘看也不看，反而将心经念得愈发响亮。我蹲在他面前，渐渐没了脾气，音调从气愤转为哀求。

　　“我明日就要离去。如此，你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吗？”

　　“阿弥陀佛。你早该离去。”

　　“你当真，对我没有一丝挽留？”

　　我深知他不会说什么挽留的话，甚至会催我走也说不定。可是，在这方湖光山色之中，我突然就很想听他说一句，哪怕是敷衍我的话。

　　可是他没有开口。我等了许久许久，待最后一只鸟兽散去，他也迟迟未言。

　　我心灰意冷，起身道。

　　“这支舞，是我们族中雄兽跳给雌兽的求偶之舞。我如今跳给你，是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意。但你只看了前半阙，就当……”

　　一股热流涌上我的眼底。“就当，我从未向你发出这种邀约罢。”

　　语毕，我不忍再去看他的神情，捡起那件被我褪去的锦袍披上，身后光彩夺目的翎羽瞬间消失不见。山间陡然黯了下去，如来时一样，仅余下波光与月光。

　　赴尘，若你心中没有我，为何不敢睁眼看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