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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捌·赴约 ...

  •   赴我的约。

      那日回家后,我不知道在心中回味了多少遍这四个字。这是我此次下凡以来,从赴尘那里得到的第一个肯定的答案。它让我在最后的一周时间里,面对着前路未知的恐惧,也没有那么难熬。

      这几日,小和尚不在山中,我将自己的作息整个颠倒了去。立春在即,村人都赶着时令撒种,小孩子们则纷纷上了私塾,倒也没有多少人发现我的异样。

      我白日蒙头大睡,夜里寻荒山偏僻处,笨拙地使用人身练习舞蹈。那些以鸾鸟之身翩然出尘的舞步,如今放在一个人形的躯体上,实在难以融合。我花了不少时间寻找“鸟身”与“人身”之间的对应关系,感叹自己终是没有那只雄凤一般的领悟力。

      不过好在勤能补拙。经过我一连五日的勤奋练习,这支章法全无的“信鸾舞”,最终也有了模样。

      最后两日,我挨家拜访山中的村户,向他们讨要合适的衣裳。

      我回想着谢玉台那日在春秋殿的风光,觉着还是红色的舞裙最亮眼。我向村头的几户人家讨来了铜钗、臂钏、钿饰。当我问到阿莲家时,阿莲让我在门口稍等片刻。不一会儿,她拿出了一套正红色的裙袍。

      那红色在傍晚的霞光中仍然艳烈,一如那日我摘下的野山茶。

      “这是……”

      “是当时我姐姐出嫁的嫁衣,婚典结束后就差人送回了娘家。这是延虚山的一项风俗,女嫁异乡,衣还故里。我们相信只有这样,女子死后的魂魄才能记得回家的路。”

      阿莲珍重地看着嫁衣上的繁复的绣线,抬起头来。“今日阿娘叫我拿出来,把它借给你。”

      她将锦袍交到我手中,锦袍厚重,我的身子甚至被压低了些许。我向阿莲一家道谢。阿莲的母亲还对我招手,热情地招呼我去屋里吃饭,以谢我当时“赠花”之恩。而我忙着筹备舞服,只得回绝了他们的好意。随后的几户人家,分别又借给了我胭脂、石黛、朱砂。

      我捧着满满一臂弯的物件回到我的陋室,从床底下翻出我那枚落了灰的铜镜,开始对镜描摹自己的眉眼,并将琳琅佩饰挂满我的手、颈、足。

      看着镜中铅华满面的自己,没想到,曾经不屑于凡间衣冠之美的我,也会有一日因“悦人”而陷落其中。

      唉。怎么办呢,还不是要入乡随俗。

      七日之期的最后一日,我盛装华服坐在延虚村村口的山岗上,等着小和尚归来。我等了很久很久,目光描摹了每一寸日光迁徙的轨迹,从日头高照,到斜阳洒面,再到晚照浸林。我打了无数个哈欠,打得整个人都东倒西歪。

      正当我觉得他要失约时,蜿蜒的山路深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的急音。

      “蹬蹬,蹬蹬,蹬蹬,蹬蹬……”

      那音色短而厉,是马蹄踏过春日泥土,发出的铿锵有力的声音。我站起身,看着风沙晃动的那一处,一人一马的轮廓渐渐明晰。

      我无比确定,马背上不是披甲戴胄的勇士,而是一袭袈裟的温柔月光。

      “小和尚!”

      我高抬手臂,臂上的钏环琳琅作响,犹如风铃之音。而骏马的蹄音愈来愈近,似与那铃音遥相呼应。马背上袈裟的颜色终于冲破无尽的黑暗,抵达我的眼底。

      似乎是怕扬起的风沙溅到我,赴尘在距我十丈远处就放慢了速度,一路缓行。马背上的他气息仍有些不稳,月光自他的身后照来。他俯视着我,黑暗遮掩了他好看的眉目。

      “卿执姑娘,怎么在这里?”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静,是我在白日的荒唐大梦里,唤了我无数次姓名的声音。

      “等你呀。”我笑意吟吟,“我可记得今日,有人要赴我的春日约。”

      他打量了我半晌,默不作声,倒是身下骏马按捺不住,发出了一声短促的低鸣。

      “容贫僧先回一趟竹舍,将这一身风尘剔除。”

      他说罢策马向前行去,略向后转头对我说道。“此处与竹舍尚有一段距离,你可以化真身与我随行。夜已深,不会有村人发现你。”

      赴尘说到这个我才想起,自己这一年以来,从未在他面前展露真身。在他的认知里,连我是只什么品种的妖都不知道。这并非我刻意隐瞒,而是若在这不知名的小村落化作鸾鸟真身,会引得天下福祉大动,其他地方恐遭不测之灾。

      我摇了摇头,三两步跃到马头旁,牵住骏马一侧的缰绳。

      “清风朗月,如此良夜,我就与你慢慢走回去罢。”

      往前行了几步,赴尘突然一勒缰绳,停了下来。

      “怎么了?”我不解道。

      赴尘翻身下马,从我的手中夺过缰绳,扬起下巴对着马鞍。

      “你骑马,贫僧来牵。”

      没料到赴尘竟然会有如此举动,我有些愣住了。小和尚目光扫了我一瞬,又落在骏马光洁的脖颈上。

      “莫非你不敢驭马?”

      “不不不,才不是呢。”我没再多想,翻身跨上了马背,糙皮马鞍上还留有他的余温。“那我们,走罢。”

      赴尘绕着骏马行过一圈,查看我是否坐稳,随后牵起缰绳。骏马会意,向前缓行。

      我们二人就这样,一骑一行,漫步在乡间蜿蜒的小路上。星斗当头,明月高照,夜幕中有极淡的银汉。我回想起在女床山上与哥哥姐姐相偎的那些夜晚,仙媒们手持星杖,引来几颗星星围绕在我们身旁,为我们唱颂神圣的歌谣。不知我的兄长与阿姊们,是否在丹穴山觅得了良缘?

      行至泥泞处,骏马足下踏过一个水洼,把我飞出云霄的思绪拉回现实。身侧,小和尚在安静地牵着马,袈裟上的暗纹闪出细碎的光泽。我忽然来了兴致。

      “喂,小和尚,你为什么要修佛道?”

      赴尘怔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问这种问题。“贫僧修此道,就和你行这山路一样。”

      “……嗯?”我环视四周,路两旁野草与野花相依拂动,稍远处是已经熄烛入眠的村户,再远处则是一片片幽寂的深林。这条路,和其他的山路并没什么两样。

      我皱着眉头看着赴尘。

      “从这里开始,有无数的路通往延虚村,贫僧不过是选择了其中一种。”赴尘继续说。

      我摇了摇头,仍是不明白。

      “这世间,有人在城中做达官贵人,有人一生在河边洗衣。有人混沌而快乐,有人清醒却痛苦。一条路就像一种人生,但每一条路都通往相同的终点。”

      “终点……就是死亡么?”

      “贫僧不知。但贫僧相信有极乐之地,供修行大成者在彼岸重生。”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以我的半吊子知识,并没听说过三界六道里有什么名为“极乐之地”的地方。如果有,那也只能是东海尽头的蓬莱仙岛。但此为天机,不可泄露。于是我打算不再接过这个话茬,继续问道。

      “那你呢?你选择的是哪一条人生路?”

      “贫僧不愿踏入这凡俗,只想做一个旁观者。以清净平和之心,怜悯世间万物。”

      “以清净平和之心……怜悯世间万物……”

      正这样想着,一阵长风拂过,掩盖了我情不自禁的低语。路旁的野花在风中颤抖着身子,几缕若有似无的香气闯入我的鼻腔。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与赴尘一起行路了。

      今夜之后,无论赴尘是否明白我出格的心意,接受我过分的邀约。我与他都不能再心无旁骛地行这一条山路。我们或将共同面对凡人与神仙的天堑沟壑,或将各自孤独,走向余生。

      真希望这一条山路长一点,再长一点。最好长到我们走完这条路时,已双双白了头。阿姊说,若是人间的爱侣能一起白头,那就是陪伴了彼此很久很久。

      依稀记得三日前下过一场春雨,此刻乡路多碎石。身下骏马不禁踩滑,向前一个踉跄。赴尘下意识过来扶我。我对他笑了下,吸了吸鼻子,哑着嗓子开口。

      “对了。我一直想问你,你是怎么与这里的村民交好的?我从前在……在妖族听说,这一带的村人并不好相处。”

      “有一年饥荒,贫僧救了村中十几个孕妇。后来,他们便接纳了贫僧。”赴尘中规中矩地答道。“凡人,都是知恩图报的生灵。不似某些妖兽,会恩将仇报。”赴尘说这话时,带了些愤愤的语气。

      我一愣。“怎么这样说?你被妖兽恩将仇报过么?”

      “非也,而是贫僧的师父。他被一只豢养多年的妖兽诸怀所食,连骨头都没剩下。”

      “呃……你节哀。”听闻惨剧的我有些词穷,不太会安慰人,只能闭口不再言语。然而却在心里默默想着,难道这就是小和尚一直不愿与妖亲近的原因?

      山野路上,风沙寂静。只有伶仃几户织者,还在连夜赶制麻衣,这机杼声伴我们一路走到了赴尘的竹舍前。

      我在院前下马,赴尘温柔地抚了抚骏马的鬃毛。

      “你快些,我在这里等你。”我对他说道。

      赴尘点了点头,卸下马鞍,向屋中行去。不一会儿,我听到室内有细微的流水声。片刻后,他出来,换了一套干净的袈裟。罗红色麻衫,铜金色暗纹,绣线上折射出冷月的光泽。虽与往日并无不同,可我不知为何,打心眼里喜爱今夜这一件。

      “这身袈裟真好看。”

      我没等他回复什么,便牵起袈裟的一角,带他向深山而去。

      “等等,你还没告诉贫僧,要带贫僧去哪里?”

      “跟我来就是了。”

      我回头,向他狡黠一笑。

      “别怕,我可是只善妖,还是知恩图报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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