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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柒·衣冠 ...

  •   我醒来时,一朵野山茶恰巧落在我的脚边。对面的男狐妖仍然双目紧闭,眉峰紧锁。我晃了晃他,他才将将睁开眼,一双迷茫的眸子对着我。

      “神仙姐姐,你……你看好了吗?”

      我双臂环胸看着他,不无自信地点了点头。

      “步法我都记下了,没什么难的。就是先从高处飞下来,再转圈,再回头,下个腰……. ”

      我正打算给他展现一番鸾鸟一族的超强记忆力,可谢玉台却连连摆手,仿佛看着不开窍的学生一样看着我。

      “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 ”他抬手勾了勾自己的衣衫,“这个。”

      我盯着他勾起红衣的手指,认真思索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说,要穿红色的衣裳?”

      谢玉台整个人明显地僵了僵,面色如受雷击。

      “神仙大人,你知不知道凡间有一种艳舞,叫脱衣舞?”

      脱衣舞…….

      记忆回流,我将谢玉台那一支舞从后向前品味。终曲落尽之时,他身上仅余一件薄纱,而他从莲台降落之时,身着大红水袖舞袍,腰缠玉带,肩覆披帛……当他的衣衫被抛至台下时,看客们一哄而上疯抢,那时我耳边从未间断的污言秽语,都离不开一个“脱”字。

      原来,他是要教我这样“引诱”和尚。

      “这种舞蹈,本身就没有什么步法可言,起落行止,全为尽兴。”

      谢玉台见我醍醐灌顶,继而说道,“重要的是,你如何用你的衣衫,与你的身体,讨那个人欢心。”

      我想,作为一个好学生,我在此时应该重重地点头,表示自己已经完全领会。但我却难得地沉默了。谢玉台见我垂头不做言语,也不敢出声打扰我。

      ——我的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来到人界之后,我曾花了一段时间去认识凡间的“衣冠之美”。

      遥记华夏之初,大地上的人们以树叶蔽体,草环束发。有了孟婆的纺织术后,便衍生出裙袍与衣衫。至现世,各色钗饰、发冠、簪缨无奇不有,琳琅满目。

      千百年来,凡人已经渐渐地衣冠视作皮相的一部分,并同等苛待地规束它们:衣衫不整即为不体面,衣衫不净则为不庄重。我甚至听说民间有一种刑罚,是将人的衣衫剥去,推着他在城中转上一圈,刑罚后结束此人便再也抬不起脸面,为此投湖自尽者也不在少数。

      在这样一种“自限”的文明下,如果一个人愿意在另一个人面前褪尽衣衫,那就意味着将自己完全交出,连同所有作为一个“人”的尊严与后路,送给那位观赏者当作礼物。

      而对于鸾鸟来说,我们自出生起便以真身遨游于大荒天地,一身尾羽是我们拜会花草万物的全部行头,万般情境,讲究一个“坦诚相待”,我们自然体会不到凡人的这份羞耻心。若要我向赴尘跳这脱衣舞,我的心理上是没有任何触动的,只是不知为何,我心里笃定他不会喜欢这一种求爱的方式。

      正这么想着,我的脑中突然灵光一现。

      不就是舞蹈么?

      这有何难。

      鸾鸟一族善歌舞,族中关于“舞”的佳话不在少数,同样也有那么几则“惊天动地”的轶闻,因为种种原因,成为族中不可言说的秘辛。我的小姨最爱这些趣事怪谈,每每在我睡不着的深夜,她便会衔一支明烛飞到我窗边,与我分享她如数家珍的大荒往事。

      我就从她口中,听过这么一则“信鸾舞风”的故事。

      相传,万年之前的丹穴山上,有一只极其善舞的雄凤,其舞可催风雷,唤云雨,动星辰。追求雄凤者数不胜数,他却只想与能共舞之人相伴余生。然而千百年来,没有任何一只雌凰能跟得上他的舞步。

      一日,一只雌凰贸然拜访丹穴山,无意间与其和鸣了一支舞。雄凤因此对雌凰暗种情根,雌凰亦对雄凤有意。二人约定,待雌凰成年后便成婚,此后一同逍遥仙山。

      然而天不遂人愿,不久后,这只雌凰被家族许配给了位高权重的南极星君。婚典前夜,雌凰仍然流连于丹穴山不肯离去。此事传入南极星君耳中,惹得星君震怒。他立即率三万精兵前往丹穴山,神族内战一触即发。

      天帝听闻此事,立即来到丹穴山。为了平息战事、也给南极星君一个交代,他将雄凤与凰鸟都贬到凡间历经九世轮回之苦。南极星君不好拂了天帝面子,虽撤了兵,但心头一口恶气还未出尽。当夜,他找到司命星君,做了些手脚。

      他们将雄凤的记忆保留,又在他每一世的命格里都刻上“求不得”之苦。南极星君想让雄凤好好尝一尝自己“爱而不得”的感受。前八世轮回,雄凤要么终其一生都在苦苦寻找雌凰,要么就是因各种机缘而眼睁睁与其错过。

      第九世,雌凰投胎于山中道观,做了一个避世清修的女道士。而雄凤却天生又聋又哑。他好不容易找到了雌凰隐居的深山,却无法破解山中的迷阵,只好在山脚处一遍一遍地跳舞。雄凤虽然只是凡躯,但毕竟有仙魄附体,他的舞蹈仍然可以动山风,催云雨。久而久之,道士们发现异象,便挑了几人下山除妖,雌凰也在其列。

      这一世,雄凤与雌凰终于远远地相见了。但雌凰不记得雄凤,雄凤又无法开口说话,二人本该是“纵使相逢应不识”的结局。然而雄凤不肯放弃,在双臂上幻化出了彩凤的羽毛,以半人半仙之姿翩翩起舞。凰鸟看着那彩羽,一时间醍醐灌顶,泪如泉涌,忆起了仙界的一切。二人携手返回天庭,在天帝面前许下山盟海誓。天帝感念其情深至许,允准二人从此结为伴侣,畅游三界。

      这则传说,原本在千年以前还被奉为佳话,那时有不少雄凤纷纷效仿,幻化出半仙之姿向雌凰起舞求偶,一度成为当时的风俗经典。而在上一届族长继位之后,此舞便成了禁舞,原因是,她认为半人半仙的躯体有辱鸾鸟仙身。于是这个传说也渐渐无人再提起了。

      但我一直觉得,辱没与否,全看一个人的想法,而不在于物体本身。我的小姨也是这么认为的。做了一番紧张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我在心中做出了决定,神情也跟着明快了起来。

      “神仙姐姐,你这是终于想通了?”谢玉台见我喜上眉梢,暗搓搓问道。

      “嗯。待我回去,就给他跳舞。”我神采飞扬,脑中已经开始幻想小和尚被我的舞姿迷住的场景。

      “孺子……啊不,孺仙可教。”谢玉台亦是喜笑颜开。“那神仙姐姐,你答应我的,事成之后就放我走……这个还作数吧?”他怯生生地问。

      “自然作数。”我打了个响指,将围拢我们屏障撤去。“你自由了。”

      谢玉台得了令,向我揖了一个大礼,便要转身离去。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想到了什么,下意识叫住了他。

      “谢玉台,你等等。”

      谢玉台戒备地回过身,似乎是怕我出尔反尔。“神仙大人,还有什么事么?”

      “那只……”我看着谢玉台清澈的眼眸,忽然就说不下去。“算了,没事。”

      谢玉台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歪头动了动狐耳。“真的没事?”

      我清了清嗓子。“嗯……我只是想说,你是只善妖,日后一定要积德行善,无愧于心。明白吗?”

      他眼神中有一瞬的迟疑,但也仅仅转瞬即逝。他恭敬地低下头,抬手作揖。

      “谨遵神仙大人教诲。”

      “去吧。”

      谢玉台的身影消失在水帘深处。

      我本想告诉他,莲花台下那只蛇妖曾为他做的一切。但话到嘴边,终是没有说出口。我想,我不该以一个高高在上的视角染指他人的命运,即是我们彼此地位悬殊也不行。我虽是个神仙,但这都依赖于我的幸运与得天独厚。我在本质上与潜心修行的谢玉台,以及山中任何一只善妖,没有任何差别。

      正这样想着,一片浓云袭来,遮住了午后灼目的阳光。我算了算时间,也是时候回山头找阿莲她们了。我提起花篮沿着来时路返回,不一会儿就看到了阿莲她们在山头焦急张望的身影。

      “阿执姐,这里这里!”其中一个小妹跳起来向我招手。

      我小跑过去,阿莲担忧地看着我,“你这么久不回来,我们都以为你走丢了呢。”

      “是我不好,见这山头风景好,就多转了些时辰。”

      我摸了摸阿莲乌黑的头发,一个才到我腰的小弟弟扒拉着我挽在臂弯里的花篮,出声惊呼。

      “哇,你们快看这个姐姐摘的花,又红又大又好看!”

      这一喊不要紧,几个小孩子全部扑上来“围攻”我,差点把我弄得翻倒在地。还是阿莲拉开他们,稳住了场面。

      “好了,别闹阿执姐了。如果我们不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家的话,会被阿爹阿娘骂的。”

      听到这话,小孩子们终于放开了我,我无奈地长舒一口气。在阿莲的带领下,我跟随这些半大的小机灵鬼一起沿山路慢慢走回延虚山。当我走回自己的院子,瞥见隔壁院中忙碌的小和尚时,夕阳刚好晚照。

      “快回家去吧。把这些花拿给你阿姐,祝她新婚喜乐,余生安稳。”

      我将花篮递给阿莲,之后转身向着夕阳中忙碌的那人走去。

      赴尘正半蹲在地上,分拣草药。他面前晒着十余个竹篮,每一个竹篮中都有沉甸甸、混着泥土的草叶。他从其中挑出根茎完整的草药,用水洗净后装入娄中。

      我走到他身边,俯身扫视那些大小不一的篮娄。

      “我能帮忙么?”

      赴尘抬眼睨了我一眼。“凡人的药理,与你们妖兽相差甚远。”

      这话言外之意,是说我会帮倒忙。但我仍旧不依不饶,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这次,又是村里的哪家出了病患?”

      “不是延虚村中人。”他摇了摇头,“是靡山的一户农夫,生了急疮。”

      “靡山……那你要将药亲自送过去么?”

      我听村人说起过靡山。那是一座险峻的荒山,被隔绝在断水之后。山上仅有寥寥数户,没有医官。靡山与延虚山相距甚远,往返需要不少时间。

      “山路崎岖,托付给他人,是让无关者平白涉入险境。贫僧于心难安。”赴尘专注于手中的活计,头也不抬地答道。

      “那你多久能回来?”

      “明日出发,七日左右能回来。”赴尘停下手里的活儿看了看我,如山的眉峰微蹙。“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在心中盘算着我求偶期的时日,心生担忧,一不小心就将情绪写在了脸上,叫小和尚看了个尽。我只得暂时别开心虚的目光。

      “七日……七日之内,你一定要回来,听到了吗?”

      七日之后,便是立春,刚好是我求偶期的最后一天。

      赴尘没有答话,审视的目光牢牢套在我身上,如初见时一样。

      “你到底想做什么?”

      “暂时还不能告诉你,但我保证,不是什么坏事。”

      见赴尘无动于衷,我拉住了他袈裟的一角。“就当我请求你,来赴我一场春日约。”

      赴尘下意识地张口,半晌却什么都没说。我知道他脑海中一定飘过了一百种拒绝我的理由,一百句规训我的说辞,只是不知道,为何没有说出口。

      草药已分拣干净。赴尘合上竹篓的盖子,抱着竹娄站起。

      “天色已晚,你该回家了。”

      我也跟着站起来。“可是,你还没有给我答复。”

      “路途遥远,贫僧不知路上会发生何事,耽搁脚程。”

      听着小和尚的话,我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心上复又袭来那种钝痛之感。我怔怔地回了一个“噢”,转身想要离去。

      “不过……”

      听见还有转折,我惊喜地回过头来。落日余晖下,赴尘打在地上的影子很长很长。

      “若是一路顺利,贫僧会赴你的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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