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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陆·玉台 ...

  •   上元佳节,花市灯如昼。

      一条青石板路,两侧摊贩无数,四方百姓聚集,八方人声鼎沸。男女老少皆着华服而行,手提花灯鱼贯而过。喧嚣之中,有小贩在将一碗汤面捞出,有喷火者在将一簇火光吹向天际,有街边流浪者在奏响一支丝竹,换得破碗中铜钱掷地的清脆声响。屋檐下红灯摇曳,烛光彼此相连,俯身远远望去,整个街市就像一条流动的星河。

      而星光最盛处,无疑是街头那座金瓦银阶的四方小楼。

      “快走快走,再晚就赶不上花魁登场了!”

      随着人群一同游荡,越接近那座小楼,越惊讶于其繁奢。只见四方屋脊皆以六兽镇守,琉璃瓦顶上分别缀有陶塑、砖雕数十,形象栩栩如生,恍若活物。自二层亭台向上,楼阁错落有致,丝缕红幔逸窗而逃,将数抹艳色挥向夜空。

      小楼的门庭两侧,刻有一副对联,右书“世事三枕黄粱”,左书“春秋大梦一场”,顶头没有横批,却有龙飞凤舞的三字鎏金行楷——“春秋殿”。

      “挤什么!你踩着我脚了,这可是双新鞋,赔钱!”

      小楼阶下,人群喧嚣拥挤,吵囔声不绝于耳。一位身段玲珑的女人手持梨花木烟杆,斜倚在栏边吞云吐雾,两名小厮守在白玉台阶下,接过众人手中的一串串银钱,清点人头放行。

      “这位爷,今个儿花魁登台献艺,入场费涨了两吊钱。您要是银两不够,恕不招待。”

      这话自然不是对着我说的。在男狐妖的心境中,我只是一缕无形无色的游魂。只见那小厮将面前的青袍男子拨到一旁去,伸手接过下一个人的钱袋。那青袍男子一下急得跳了脚,指着小厮的鼻子大骂。

      “你算老几,竟敢这么对我?你知道我是谁吗?!叫忍冬出来见我!”

      小厮忙得脚不沾地,自然是将他的话当耳旁风。谁知那青袍男子挽袖擦掌,大有不打一架不罢休之势。

      “不去是吧?还真给你脸了!看我今天不打得你叫爷爷!”

      这话语声引来更多围观的人,四方小楼前的几丈方圆更是水泄不通。栏边斜倚的浓妆女人似乎终于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摇晃着娉婷身段缓缓而至。

      “哟,让我瞧瞧是什么稀客,在春秋殿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小厮见浓妆女人走来,忙停下手中活计,在喧闹人群中为女人疏开一条通路。浓妆女人拾级而下,一一扫过围观众人,目光终于聚焦在人群中央的青袍男子。

      “这不是王生,王大公子么?忍冬今日不在,换我逢春招待你可好?”

      女人话音刚落,一名小厮在她耳旁细语了一句,女人继而挑眉道。

      “呵,没银子么?王大公子,可是前些天莺歌苑的伶人们太殷勤了些,竟把您的钱袋子都掏空了去?”

      青袍男子一见浓妆女人,立刻软下姿态。

      “是也不是。一半怨那几个不知满足的伶人,还有一半……是因为家父管得太严,大过年的竟然断我财路。今儿这花魁好不容易登台献舞一场,您看我也是春秋殿的常客,就通融通融,放个行嘛。”

      逢春勾起个笑,却是不看这王生,目光越过众人,落在很远的地方。

      “欲入春秋殿,须行殿前欢。既是咱春秋殿的常客,自然应该知道这里的规矩。”女人长舒一口烟雾,不紧不慢地道,“你就在这里给咱表演个皮杯儿,让大家都乐呵乐呵,入场费姐姐就给你免了。”

      “啊?这……”王生环视众人,面露难色,话未出口,脸却红了一半。

      转眼间,已有侍者将美酒玉盏端上。逢春叼着烟杆,一手持壶,一手端盏,将清冽酒液划出一道长线。酒满八分,她又将身旁一位小厮推了出去,朝着王生下巴一抬。

      “喏。人和酒,我都给你备好了。”

      “来一个!来一个!来一个!”

      围观者愈发兴奋,哄笑声不绝于耳,我在那声浪的中心,只觉震耳欲聋。我看到,这些凡人又露出了那种我所熟悉的目光——快乐且混沌,愚昧而不自知。

      我深感尘世污秽,不欲再理会此间事,便心神一动,轻飘飘掠过众人向前去。在余光中,我看见王生终于接过了酒盅,将一盏烈酒仰头饮下。再之后发生什么我便不知了,只听见身后掌声阵阵、喝彩连篇。还有些许铜板坠地的声音。那些哄笑声夹杂在烟花的爆燃声中,竟有些相得益彰之美。

      越过几扇或开或合的朱门,我穿过长廊,来到正厅,这里的喧闹比外面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最当中是一片巨大的莲花圆台,台下的四周坐着数桌看客。桌上玉盘珍馐,人们把酒言欢,各自醉倒在一片片云锦薄纱笼罩的温柔乡里。

      我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偏台的那只蛇妖,不因别的,只因他的长相太过惹眼,让人想不看到都难。他剑眉星目,墨发高束,玉冠银缨,一身玄袍勾勒出颀长劲瘦的好身材。他手臂频繁抬起,赶走数位前来献酒的歌姬,只独坐于雕花红木的圆桌,举杯浅酌,整个人端的是一幅淡漠相,叫人瞧上一眼就知道此人不易接近,偏偏眉尾一道红疤,又让这面容生动起来,冷肃之中多了几分令人心痒的意味。

      我想起赴尘唇边有一颗黑痣,但与这妖的感觉完全不同,那是让人更加珍视,更显圣洁的凡相之美。

      我听从男狐妖的告诫,不敢接近“鹤立鸡群”的那妖,而是穿梭于这些半醉半醒的看客之中,想多从他们口中听一些人间趣闻。我兴致勃勃地坐在一名肥头圆耳的男子身旁,准备听他讲家中几位侍妾争风吃醋的经过,整个厅堂一片忽然漆黑,唯独一抹光映向中央那片莲花台,台面皎洁明亮,反射出冷月一般的光泽。

      “玉台!谢玉台要来了!”

      我在众人的低呼中精准地捕捉到了“谢玉台”这个名字。只见身旁那位男人一边搂过身旁娇柔的女子,一边喝酒道。

      “你们这些女人倒是好福气,平日住在春秋殿里,能时常看见这谢玉台吧?不像我们,要看他一眼还得一掷千金。”

      “郎哥,您开什么玩笑呢,那谢玉台清高得很,才不与我们一同玩耍。”一名绿衣女子不悦道。

      “他卖艺不卖身,自然看不上我们这些风尘女子。”另一名黄衣女子愤愤瞟了一眼莲花台,“况且他又不住在阁里,平日打不上几个照面,这十多年了,他估计连我们的名字都叫不全。”

      “对对对,是我喝糊涂了。这谢玉台是不住在阁里的,也许早就被哪位达官贵人养在膝下了。”男人喝了一口闷酒,长叹一声,“玩不得,只能瞧着解解渴,还是不如你们这些美娇娥好。”说罢,便揽过身旁一名蓝衣女子交吻。

      我别过目光。在身旁一堆女子的娇笑声中,四周越来越暗,与之对比,中央的莲花台就越来越明亮。我开了心眼,在黑暗中搜寻那个蛇妖的身影,发现他已不在原处坐着,而是立在一旁,混入了端酒的侍者中。正心下疑惑,便听到不远处一声惊呼。

      “快看!”

      话音刚落,我便瞧见二楼跃下一抹艳丽的红影,直直飞入莲花台最中央那一束银辉下。

      那人落地即起舞,旋转步法配合两道水袖飞扬,瞬间将红色铺满我的整个眼帘。整个厅堂倏忽静了下来,仿佛所有人都沉醉于这惊艳的出场,而忘了发声。那人行着水步漫过莲花台一圈,在偏眸过来的那一瞬间,我看见那个被唤作“谢玉台”的人,就是男狐妖本妖。

      我下意识地与他对视,而谢玉台的视线却轻飘飘地绕过了我。随着他渐渐慢下来的步履,两道红袖几近落地,谢玉台却又向上一甩臂,让红袖搭上厅中悬挂的一枚银钩,借力飞身而起。

      一道红袖在中心作轴,另一道红袖无声旋转。谢玉台的身躯整个厅堂上空飞舞,这时人们的欢呼才后知后觉地响起,竟然有不少人都站上了桌子,为空中那抹魅惑的红影痴狂。

      “好!好!太绝了!”

      我身旁这位男人也是赞不绝口。他啄了一口酒,吟吟道。

      “这谢玉台还是妙极。想当年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还是十年前,那时我也是个俊俏少年郎,身材没发福,鬓边也没有白发。十年匆匆而过,我老了,这谢玉台好像一点没变似的,真是人不如人哪。”

      我在心里腹诽道,才不是“人不如人”,而是“人不如妖”,转头就听见黄衣女子不屑道。

      “他啊,就是个小狐狸精,不知道搞些什么歪门邪道,勾得人神魂颠倒。”

      我心中一惊,难道谢玉台的本体已经被凡人识破了?我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只听那黄衣女子继续道。

      “我看他倒是老了,前些日子被请到沈府,才跳了一支舞就气喘吁吁地下台,那模样倒叫人好生怜……”黄衣女子没说完,便被紫衣女子打断。

      “妹妹,适可而止。谢玉台再怎么说也是我们春秋殿的花魁,何必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砸了自己家的招牌,你说是不是?”

      我这才反应过来,此狐狸精非彼狐狸精,乃是人间对极尽魅惑之人的称谓。待我再抬眼向莲花台望去时,谢玉台已经飘飘然落地,在莲台中央扬袖起舞。只是他臂弯间的披帛不知道哪里去了,没有旁物牵制的身姿更显飘逸灵动。

      “好戏要开始了。”

      身旁男人放下酒杯,聚精会神地盯着台上之人看,目光渐渐透出一丝灼热。我也忽然记起自己身处此境的原因,立时收起多余的好奇,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男狐妖身上,努力记下他的每个舞步。

      一回身,一偏头,一抬手,一弯腰。谢玉台不愧是在风月场流连十余载的魅妖,一举一动皆是诱惑,偏偏眼神是那样清冷出尘。若是有人与之对视,定会羞于自己内心的邪念。

      我正将此间种种暗记于心底,忽然,台上之人的外袍翩然滑落,露出雪白的半袖里衣,小臂冰肌玉骨,皓腕与明眸遥相呼应。

      “快看,谢玉台脱了!”

      莲花台上,谢玉台正将腰线后仰到不可思议的弧度,扬颈回身,倏而将目光投向我。那一瞬间,我不得不承认,我确有心魂一震的错觉。而台下的笑骂声愈演愈烈,看客开始躁动,不少人随着台上人的衣衫减退,也开始袒胸露乳。

      “你去帮我问问,这谢玉台多少钱一晚。妈的,老子就是卖了祖宅,也要与他一度春宵!”

      “接着脱,小爷明年还来捧你的场!”

      “脱啊!不脱就退钱!”

      人群已然躁动到无法控制,在这方吵闹中,我听到一声不合时宜的玉器破碎的细响。偏头望去,原来是隐于黑暗中的蛇妖捏碎了手中玉盏。

      再看向台上,谢玉台半扯衣襟,玉肩半露,一截线条清晰的锁骨惹人眼目。

      不知是谁起的头,人们开始将桌上的各色物品向台上掷去,瓜果、花枝、钱囊、衣袍……甚至,还有一柄锋利的银刀!我下意识要向那柄寒刃奔去,完全忘记了自己不过一个梦中身。然而比我更快的,是从暗处飞来的一枚碎玉,在我抵达之前就精准击开了那把利器。银刀撞在莲台边缘,孤零零地滚到了黑暗之下,再没人理会它。

      我向着碎玉来处望去,却只看见蛇妖匆匆离开的身影。而此时台上,谢玉台雪白的里衣也已完全滑落,上身只剩下一段什么也遮不住薄纱,旖旎春色显露无遗。

      “哈哈哈哈哈!这谢玉台真他娘的带劲!”

      乐音终止,一舞落尽,四周烛火纷纷亮起,大厅恢复如初,而莲台上的人已经消失不见。台上戏恍如大梦一场,台下人已过三枕黄粱,倒真应了门楹那副对联。

      我想到这小狐狸与那蛇妖,暗暗叹了口气。以谢玉台的视角,必定不知道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幕,甚至可能连那蛇妖曾经亲临现场也不知道。

      果然缘分二字,不可说,道不破,多的是阴差阳错与歪打正着。

      嘈杂的鼓乐复又响起,不少看客还沉浸在方才的惊鸿一舞,而有人已重入温柔乡。我身旁肥头大耳的男子端起酒盏,将臂弯中的美娇娥搂得更紧,又说起那些不可告人的喃喃絮语。

      我自认已经记下了谢玉台的所有步法,便不欲在此尘嚣之地再多久留,于是左手成诀,屏气凝神,一念之间出了狐妖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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