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君神明》舟上客

5、伍·遇妖

　　除夕过后，春日复又来临。只是山风中仍带着冬的料峭，总将夜半无眠的我吹得鼻尖泛红。

　　来到凡间从不计算日子的我，如今也将一本万年黄历摆在床头，每日撕下一页。那本日历越薄，我的心就越慌。

　　因为我清楚地知道，人间立春之时，便是我的求偶期结束之日。

　　这天，风和日丽，赴尘在院前的农田撒种。我趴在窗边，视线越过他，望着天边比翼双飞的雁鸟出神。阿莲挽着两个竹篮，路过我门前。

　　“阿执姐，和我们一起去隔壁山头采花呀！”

　　我探出头来，心道什么花还要兴师动众地去隔壁山头采。只见阿莲身后跟了七八个稚童，他们的鬓边皆别着一枝盛放的山茶花，喜庆又热烈。

　　“你们要采什么花？为什么要去隔壁山头？”

　　“我的姊姊明日就要嫁人啦。新郎是隔壁山头的猎户，出嫁的撒花要用婆家山头采的才吉利。你跟我们一起去嘛。”说罢，几个小孩子过来拉住了我的衣袖。

　　我拗不过小孩子，只得披了件外袍匆匆出门。离开时，赴尘仍然在院前侍弄那株葡萄藤，神色专注又认真。

　　我跟着蹦蹦跳跳的小孩子们来到隔壁山头，已是正午时分。阿莲将一个竹篮分给我，指指我身后的山坡。

　　“阿执姐，山南就拜托你啦。我们去北边。”

　　我点了点头，目送他们蹦跳着跑远。采花对我来说并非难事，虽然时值早春，山花未至烂漫之时，鸾鸟之仙魄却对草木灵气异常敏感，能够寻到山阴角落任何一丝盛开的暗香。

　　我心想既是出嫁，应该摘一些大红色的花朵，便一路搜寻凡间的二月红、野山茶，走着走着便来到了一处水帘潺潺的瀑布前。

　　此地极为僻静，空气中萦绕着一抹不同寻常的香气。凭借我在女床山五百年的半吊子修行，我分辩出这气息该是来自一只狐妖。

　　正这样想着，身后的树冠上突然掉下来一个重物。我转身定睛一看，果然是只被吓得不轻的狐妖。

　　“神仙大人，您行行好，放我一条生路，我什么都招！我承认，前些天是偷吃了村户家的几只鸡，但我没伤一个人，还把他家的小儿子叼回摇篮里去了……”

　　没等我走近，这只狐妖就开始声泪俱下地哭诉。我哭笑不得，没想到下凡以来，自己的仙身竟是被一只狐妖首次道破。它为表诚恳，已经化作人形，只保留了一条毛茸茸的狐尾和一双狐耳在身上。

　　我蹲下身瞧着，这男狐狸倒是生得一幅好模样，长眉似柳叶，鼻峰似远山，狭眸潋滟，眼波旖旎，是不论少女还是老妇都会心折的皮相。只是此时那略微上挑的眼尾，挂着些许泪光。

　　“我真的是只善妖……几年前有个女娃倒在我山洞前，我都没忍心与她双修，我可太善良了呜呜呜……”

　　我对男狐妖开了心眼，如走马灯般观其过往，得知他所言非虚。和尚日日说我是善妖，没想到今日真的被我碰见一只善妖。想当年，我以鸾鸟之身遨游天际，无暇顾及这些渺小的精怪，现下反而对它们的生息有些好奇。我将跪伏的狐妖扶起，问道。

　　“双修？你们妖为何要与人双修？”

　　“神仙大人，这你就不懂了。除了神仙以外，妖、魔、精、怪与人双修皆有益处，或可增进修为，或可延长寿命，或可容颜永驻。”

　　原来如此。那我曾经向赴尘表示亲近，他竟是这么想我的吗？被人误认为是妖怪，可真是件麻烦事啊。

　　许是我蹙起的眉峰太过明显，心事让这男狐妖看了个透，他开口问道。

　　“神仙大人，你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我捏着下巴，沉重地点了点头。他眸子一亮，继续道。

　　“要不然这样。神仙大人，您将您的烦恼告诉我，若我能为您排忧解难，您就放我一马。若我不能的话，就……就再说。”

　　看着男狐妖期待的眼神，我不好拂了他的意，便坦诚相告。

　　“我喜欢上了一个凡间的男人。”

　　“凡间的男人？”只见男狐妖挽起袖子，摩拳擦掌，“这有什么难的，打晕了绑起来，吃干抹净。”

　　我没忍住被逗笑。但情之一事，哪有那么容易？我确实想过把赴尘带回仙界的法子，若他受我仙障保护，再以鸾鸟之身为座驾，飞上女床山也不是不可能。大荒之北，有山名曰谒戾，其山中沁水有延长寿命之功效。若每日三沐灵泉，再饮沁水续命，赴尘或许也能长生不老。只是我想以他的心性，断然不会愿意用这种方式在仙界苟活，便一直作罢。

　　我对男狐妖摇了摇头，“此事，并非难在此处。”

　　“不想要那人的□□，那就是想得到他的心了。”男狐妖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子，“这也好办，凡间的男人最好拿捏。”我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模样，生怕他下一句是说要代我去蛊惑和尚。但男狐妖好像没看到我脸上的惶恐，继续说道。

　　“我教你跳一种舞，保准那男人看了之后，心神和眼睛都离不开你半分。”

　　“舞？什么舞？”

　　我不明所以，男狐妖却好像怕被人发现什么宝贝似的，凑到我耳边轻声说。

　　“嘘——小声点，这是我祖传的绝学，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好。我们神仙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只管放心告诉我。”我拍拍胸脯向他保证，“不过，你要怎么教我？先说好，我一向不擅长跳舞，若是步法记不住，你可要多教几遍。”

　　“步法不重要，重要的是，方式，感觉。”男狐妖对我使了个眼色，但我没懂。“唉算了，我说不清楚，你直接来看好了。”

　　“在哪里看？”我环顾四周。晴朗山野间，并没有什么隐蔽的地方。

　　“这里。”男狐妖指着自己的脑袋。“你们神仙不是能探人过往？你来我的记忆里走一遭，就全明白了。”

　　话是这么说，而我却有些警惕。阿姊曾对我讲，若是使用神识进入他人记忆，却被其心魔所困，轻则仙魄受损，重则永坠混沌。男狐妖看出我的顾虑，苦笑了一下，说道。

　　“我知道我的心魔在何处，你不必担忧。在我的记忆里，你只需要避开一只墨鳞金纹的蟒蛇，就不会有任何危险。”

　　说这话时，男狐妖将眼眸低垂了下去，长而浓厚的睫羽压得很深，仿佛一片密林压住了瞳中秋水。虽然他的唇角仍保持着上扬的弧度，我却从这张一向生动的脸上看出了几分黯然的悲戚。

　　“他化作人形时，左侧眉尾有一道短疤。这点与旁人都不同，你一定分得清。”

　　见男狐妖如此赤诚，我再没有了拒绝的理由。我点点头，抬手撑起一道屏障，将我和男狐妖护在其中。

　　在这方与世隔绝的结界中，我终于可以短暂释放我的仙身。这具凡躯逐渐变透明，取而代之的，是身后色彩愈发浓烈的凤冠、如林间树荫一般遮天蔽日的双翼、还有迎风招摇的灵动尾羽。

　　“准备好了吗？”我问。

　　男狐妖点点头，盘膝而坐，深吸一口气，闭上了双眼。

　　我左手捻了个决，整个人倏而化作一道青辉，遁入男狐妖的眉心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