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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肆·年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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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尘修行多年,福泽随身。后来承蒙一名早起采蘑菇的农家女搭救,终是化险为夷。
后来我与他一同回到延虚山,村人皆以为我们是去游山玩水地远行了。不少阿弟阿妹拿着手编的花草结环,与我交换山外的趣闻轶事。我不敢将赴尘受伤一事与他们讲,只得说起一些曾在女床山听闻的仙界往事。却没料到,有些仙界的异闻也能传到这闭塞的山村,例如后羿射日、伏羲画卦、雷泽华胥等等……就连小孩子都能娓娓道来。
我问他们从何处听来,他们说,村中一户富人家要盖新房,便从城中请了一位道士来算风水,正是那位道士给他们讲的。我听见是修行之人,心中猛一咯噔,顿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鸾鸟的直觉向来准确,我与那位道士在几日后就碰面了。
那日是农历除夕,万家欢庆。与仙界一样,凡间也要在这一日除旧尘,迎新岁。自清晨开始,村中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噼里啪啦作响,人们将这种嘈杂称为“年味”。而赴尘也不得清闲,夜幕初临,他就被热情的村民请去家中吃年夜饭,我倚在亲手搭建的茅屋旁,笑看他在小孩子的簇拥中一步步走出竹院。
凡间的小孩子向来是最喜热闹的,有几个阿妹看到了落单的我,便也拉着我的手,将我一起带到了欢声笑语的人群中去。
“今夜除夕,是一年里最该团圆的日子。我郑某虽高堂早逝,不曾婚娶,无儿无女,却有一整个村子的人陪着过年,是我郑某人之大幸!今日,我以此陈年烈酒,敬诸位父老乡亲!”
那人倒满一整碗烈酒,仰头就干。我记得这个人,在几年前要将我祭祀的人中,也有他的身影。如今几年过去,他面相生得更稳重了些,举止也不似往日没有章法,言谈更是有了些文绉绉的味道。我听赴尘说,这是因为延虚山数年风调雨顺,让村民们都攒下积蓄,得以上私塾受教的缘故。
“阿姐,你也喝呀!尝尝这梅子酒,是我爹娘几年前亲手酿的!”
一位小妹端着半碗清酒,摇着我的衣袖说道。我怔怔地接过,脑海中全是几年前我被村民们倒吊在树上的情形,心魂早已飞远去了。
我记得那个时候赴尘的眉眼还有一些青涩稚嫩,像一颗刚拔节的青竹,像刚刚挂上树梢的弦月,而现在……我没忍住瞟了一眼被妇人团团围住的那人,却没想到,他此时也在看我。既然已经四目相对,就没什么好避讳的。我的目光穿越数道人墙,牢牢锁在他身上,倒是他率先别开眼,不着痕迹地滚动了一下喉结,掩嘴轻咳了一声。
这不妨碍我打量了个尽兴。现在的他,俨然已经长成一颗劲松。那轮上弦月也历经年岁沉淀,变成了一轮温和朗润、锋芒不尽外露的满月。
我的唇角不自觉染上笑意,神识竟轻飘飘地在这碗梅子酒的香气中醉了几分。我学着村人们豪放的样子仰头喝下一口,酒不醉人人自醉。
余光里,我看见赴尘拨开人群向我走来。
“酒不要喝这么多。小心醉了之后,原形毕露。”
他与我保持着礼貌的距离,投来一份善意的警告。为了不让旁人听见,他把声音压得极低。我直勾勾地盯着他袈裟上灼目的红,觉出几分扑面的热意。他端起那碗被我喝下一半的酒,看了看我,把酒碗递给那位小妹。
“阿莲,去换些米酒来。”
阿莲一蹦一跳地走远了,不知还会不会回来。我瞧着好酒被端走,满面的不高兴,瞪着那人,手攥成拳头捶打桌面。
“我不要米酒,要梅子酒,桃花酒,要芳香醉人的陈年烈酒。”
赴尘轻叹一口气,摇了摇头。那种神情,让我觉得就算阿莲端着米酒回来,他也不会让我碰一滴。正如此僵持着,主人家的妇人提着锅铲从后厨走出来。
“年夜饭已经摆好了,大家伙快上座吧。”
屋内的男女老少一同起身,我也亦步亦趋地跟着人群向食宴走去。赴尘选了角落里不太显眼位置的一方圆桌,我环视了满屋子陌生的面孔,果断地选择坐在他身边。赴尘斜睨了我一眼,没说什么。这时,一位身穿天青色道袍的中年男子在圆桌的另一边坐下来。
那人落座,挽袖,净手,一副好教养的模样,想必应该是传闻中那位被请来看风水的道士。
到了凡间后,我遇上这些稍有修为之人,通常都会被误认为妖魔精怪,久而久之便心虚于自己的仙身,不怎么敢看他。然而道士的目光却总若有似无地落在我身上,在他转头与人交谈之时,品评菜肴色味之时,酌酒与人对饮之时,我感觉那双狭长锐利的黑眸总会在我身上停留须臾。我只能装作没注意,一门心思研究着面前五花八门的菜肴。
约两丈宽的圆桌,最正中摆了一只大瓷碗,里面盛着热气满满的汤汁,其周围有七只陶碗,里面是我叫不上名字的食物,最外侧则摆了一些小菜。
还没等我一一看遍这些菜肴,主人家又端来了一些热菜,铺满了整张木桌。我不得不感叹凡间的烹饪花样之丰富,简直让我荤素难辨。我们鸾鸟之仙体,只饮琼浆醴泉、食灵芝仙草,化作人形后也是不沾荤腥的。若误食荤腥,则会头脑昏沉,四肢酸痛。
好在,一心向佛的赴尘在一点上和我很像。于是,我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身边之人,他看着我面前干干净净的碗碟,心领神会,不动声色给我夹了数种素食。
食过三巡,酒足饭饱,我吃得尽兴。小孩子们早就成群结队地跑出去玩闹,男人女人们也分别去划拳打牌,唠家长里短,十余人的饭桌只剩下寥寥二三人。我用绢布抹了抹唇边的油渍,正巧赴尘也放下了筷子。
那道士看着我们不明意味地笑了笑,慢悠悠地斟了两盅酒,在我们的目光中起了身。那笑意瘆得我浑身发寒。
“听说你是赴尘大师的徒弟?赴尘大师不饮酒,我便敬你罢。”
道士将其中一盅递给我。我对凡间的敬酒礼仪尚不太懂,只得在赴尘的灼灼目光中先把酒盅接过,但并没有喝。
“我并不是他的徒弟,只是邻居而已。”
“哦?不是吗?我听村人说赴尘大师教你读书习字,时令节气,平日也对你照拂有加,从不让你出什么岔子。如此无微不至,还不能算是徒弟吗?”
我在心底长叹一声,可悲这道士竟被村中的流言所惑。事实上,赴尘从未与我亲近,每次我拿着经文卷籍向其求教,得到的都是他的冷漠与拒绝。他也从未教过我凡间的时令节气,不然,我那茅屋前的一亩三分地也不会至今颗粒无收。
他见我沉默着不作答,继而转头对着赴尘说道。“赴尘大师声名远扬,前些年却从不收徒。不知令徒从何处来,家世如何,能有幸得赴尘大师青眼。”
那道士故意加重了“从何处来”四字,我这时才恍然觉出此人来者不善,赴尘的面色也骤然凝重起来。道士许是看出了这气氛的僵硬,忙道。
“我听人说,令徒是突然出现在延虚山的。好奇罢了,若不方便告知,就当我方才说的话是阵耳旁风吧。”
“阿弥陀佛。世间万物皆有不可道破的因缘,施主又何必执着于旁物的来处与归途。不如安于本心,清净度日。”
赴尘将视线落于虚无之处,答道。
道士点点头,起身就要离开,我松了一口气。谁知他又转回身,笑吟吟地望着我。
“今日一见,我觉得与令徒甚是有缘。不知可否容许在下为其算一算命盘,好预知其命中劫数,早做准备?”
这次他不等和尚作答,便伸了手来,欲向我眉心一点。我一下慌了神,就要闪躲,赴尘却在那只手离我眉心一寸处,强硬地握住了那人的手腕。
“贫僧门下之徒,命数如何,不劳他人费心。”
他们二人目光交锋,互不相让,周遭掀起一阵阵内力波动。我正在思考是要跑还是留下来圆场,一群拿着爆竹的小孩子忽然蜂拥而入,兴奋地朝众人大喊道。
“我们要放烟花啦,快出去看!”
赴尘松了那人手腕,道士也收回手,活动着已经被攥红的腕骨,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
“看来,是我多管闲事了。告辞。”
他拂袖而出,我亦跟着赴尘来到了屋外。除夕的夜幕不似往日般沉静深邃,漫天花火此起彼伏,一簇簇火树银花接连绽开,将整片夜空都染就得生动而热烈。一轮朗月带着光晕隐在烟火之后,倾泻出的银辉缓缓款款。
几位半大的孩童在我们面前点燃了爆竹,声音令人震耳欲聋。
在所有人都无暇顾及旁人的欢闹时刻,我伸出手指,点了点赴尘的肩胛骨。
“你刚才,为什么要帮我?”
赴尘转过头来,似是有些茫然地看着我,但我知道他听清了我的问话。我们目光交错,那双如深渊一样的墨瞳中,倒映着我在凡间所见过的最明艳的色彩。
“问话不答,是为不敬。你往日里是这么对小孩子规训的,现在却不以身作则了?”
我笑着打趣道。许是酒胆作祟,我拉着赴尘的袈裟,将那张如月一样冷毅的脸拉近身前,热息就肆无忌惮地吹在他高挺的鼻翼两侧。
他不曾言语,只是眸子在花火中暗了又亮,亮了又暗。
“你是不是,喜欢上了我?”
赴尘听闻此话,终于别开了目光,将我抓着他袈裟的手轻轻拨开,重新直起脊背。
“不是。”
一声爆竹在几丈外炸开。
“我没听见。”我嘟嘴道。
“贫僧说,不是。”
又一簇烟花在天际燃起。
“我听不见。”
“卿执,你这是何苦。贫僧既已出家,修的便是无情道,早已断了七情六欲,斩尽痴念妄欲。你又何必自欺欺人。”
赴尘将目光望向天空中的花火。
“贫僧救你,不过因为你是一只善妖。”
那天之后的夜里,爆竹声越来越响,逐渐盖过了所有交谈声。声音与言语变得如此苍白,人们的感官只剩下形与色。我望着那些倾尽一切只绽放一瞬的璀璨花火,将一句话在心里反复揣摩,终是没有问出口。
——小和尚,自欺欺人的,真的是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