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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叁·入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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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执,卿执。
在细雨如丝的破晓,在春色盎然的午后,在微风寂寂的夜半,我都曾揣摩过它的深意。卿本佳人,奈何执念。阿姊说执念是只有凡人命里才有的劫数,而鸾鸟一族自承仙脉,有先祖传承万年的福祉庇佑,不需历此苦痛。
我该是与这个名字不相称的,然而我又实在喜欢。只因那个赐名之人,是我在女床山上心心念念了数百年的月亮。
既然要在凡间安定下来,我便寻了一处宝地,就在小和尚的茅屋几丈处,搭了一处“陋室”——是真正意义上的陋室。几根山间断木扎入泥土,撑起一块四方形的木板,再用扎起的稻草厚厚铺上一层,只能勉强遮风挡雨。我又向好心的村民借来刀斧锤凿,学着凡人的样子,刻出了桌椅卧榻。
我在院前的泥土中撒了些不知名的花种,这一亩三分地虽然依旧不成样子,但至少多了些生气。
这些日子,我也摸清了赴尘在凡间的生活轨迹。他并不是常年在山中赐名,相反,赐名是他做的所有事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他为染了疫病的垂死之人诊治,与家中男丁不够的妇人一起耕种田地,替孤寡老人读远方儿孙寄来的书信,等等。他偶尔也会离开延虚山,去更远的一些地方斩妖除魔,惩恶扬善,平天下不平之事。
他第一次离山,打了我个措手不及,导致我没能追上他的脚步,在延虚山空寂了半月之久。再之后,他每次出山远行,都必然甩不掉我的身影。
我发现赴尘并不替官宦人家行事,只帮孤苦无依的式微之人。跟随他的足迹,我亲临了凡间的无数座荒山,看见夹缝中艰难存活的人,他们都有着与神鹿夫诸一样清澈的眼眸。在赴尘的身后,我也终于亲眼看见了凡间的种种痛苦。那些灾与难,再也不像女床山的锦书玉帛上描绘的那样遥远,世事如刀如雨,命运残忍无望,而凡人却有着令我震惊的坚韧。他们的信念,就像黑暗尘世中一束过于明亮的光。身为神仙的我扪心自问,不敢说自己做得会比他们更好,也愈发觉得自己肩上的胆子沉重。
在那些妖物作恶的山中,每每小和尚来,人们望向他的目光,就像望着下凡的神明。起初赴尘夜猎时,总要驱逐如影随形的我,后来见我平安无事,也就不再管束。于是,我得以躲在暗处,欣赏他斩妖除魔的英姿。
一点血色自右手燃起,一道金光自左手生辉,出手前他总要问一问那魔物,是否愿意皈依佛门,从此向善。若不愿意,便是缚生咒当头拍下,使其灰飞烟灭。若愿意,则是金辉化笼,将其度化。
那一次,我跟随赴尘去鹿吾一带解决一只作乱的蛊雕。那蛊雕已有三百年修为,生性猛烈,不肯屈服,战至力竭也不罢休。赴尘虽然最后将其猎杀,但也筋疲力尽,受了许多的伤。我不知道那些伤对于凡人来讲是否致命,但若是放在一只鸾鸟身上,多少也算小半个劫。
我看着赴尘拄着根榆木条,一步一步走回深山中,寻找请他来帮忙的那户人家,讨一口饭吃。谁承想那户村民也食不果腹,他们请了赴尘进去,一掀铁锅,里面却是空空荡荡。
赴尘见状,说不出什么话,只能拖着强弩之末的伤体离开,刚走出二三十丈,就体力不支倒在了地上。我连忙从树后窜出来,将人拖到了一颗枝桠茂盛的大树旁,让他靠在树干上,又用手背覆在他的额头。
“喂,小和尚,你感觉怎么样?”
在凡间数月,我也学会了不少探病的方法。人们说,若是额头发烫,则代表有恙。但小和尚的额头不烫,反而整张脸、整个人都由内而外散发着寒气。来自神仙的第六感告诉我,这是一种将死之人的寒。
赴尘对我艰难地摇了摇头,没有力气说话,却还想运气为自己疗伤,他这样下去必然适得其反,只怕一个不小心就踏入轮回投胎转世去了。
我狠了狠心,手上挽出一个杀结,对准不远处在草丛中蛰伏的野兔。
“莫伤无辜!”
就在我的杀结即将释放时,赴尘突然睁开眼睛叫住了我。
“可是,你都已经这样了……”我蹲下来,将他苍白似纸的脸色盛进我布满心疼的眸子里。“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办?”
“阿弥陀佛,山间神灵,请原谅贫僧的肆意妄为。”
赴尘向着东方行了一个大礼,我知道他在祭拜春神句芒。只见他缓慢起身,拔下了身旁一株青草,塞进口中,慢慢咀嚼着。而我站起身,背对着他,不愿让他借着月色看清我眼中的泪光。
“让我心疼这件事,你总是无师自通。”
深吸三口长气,我强迫自己理智回笼。既然不能出手猎物,身为神鸟,我还可以日行千里。我想起在上山之前,曾与赴尘经过的一处山脚城镇,那里的闹市中有数不清的凡间美食,令人垂涎欲滴。
那些食物,如今可以救他的命。
事不宜迟。我在赴尘休憩的大树上做了气味标记,又将外袍脱下来盖在他的身上。
“等我回来,别睡。好吗?”
赴尘的眼眸已不似往日般清明。我又狠了狠心,在他身上施展了一个续命咒。这是神界一族的禁术,若被施术之人在一日内殒命,则会从施术者的寿数中抽走阳寿,保其不死。我不知道凡人受了神仙的寿数后会怎样,但我别无选择。
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城镇闹市,搜罗凡间的食物,什么冒着热气来什么,小和尚浑身散发的冷实在让我心慌。
当我提着满满一包裹的食物返回时,赴尘的头歪在颈侧,我盖在他身上的外袍也滑落了。
“醒醒,醒醒,小和尚,吃的来了。”
我摇晃着他的肩膀,拍打他的脸庞,发觉自己的指尖竟然和他的脸一样冰凉。在我几乎已经绝望死心时,他才慢悠悠地睁开眼睛。
“快。”
我顾不得那许多的凡界男女礼仪,将一种名为豆汁的液体灌入他的喉咙,又将油饼撕成小块塞进他口中。他囫囵吞枣地咽下几口,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他逐渐清醒过来,瞳孔聚焦,盯着我身后铺了一排了各色食物,慢慢抬起手来。
“你身上没有钱,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
我与他在延虚山虽然甚少言语,却也朝夕相伴,这都得益于我单方面的“尾随”。他知道我从未单独去往凡人居住的村落与城镇,自然也没有赚钱的法子。只是我没想到生死关头,他心中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原则还会如此重要。
我被他问得说不出话来,只得沉默地垂下头。而我如此举动,更加坐实了他心中的猜测。他猛烈咳嗽了几声,别过头去,月光在他苍白的脸上反射出清冷的银光。
“偷盗、抢夺、欺骗皆是有罪之举。你身上妖性未泯,须得继续修行。明日起,你不要再跟着贫僧,回山中历练去罢。”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当没听见,手中还捧着一碗温热的汤圆,殷勤地端到他的眼前去。而他一再闪躲,最终将我的汤圆打翻在地。
“佛门之人,不食偏路之物。你死心罢。”
莹白的糯米团,散落在枯草与碎叶之上,沾染一身尘灰,不再纯洁无比。我看着它们,仿佛又看见了那根在凡人沾满油污的手中,流光溢彩的五色翎羽。
——和尚说得没错,我的确没有钱。但是,这不代表我身上,没有其他可以用来换取食物的东西。
鸾鸟的翎羽,在天界也算得上至圣的宝物,因为极少有人愿意承受拔下翎羽时那种钻心的疼痛。我回忆起方才在暗巷中拔下翎羽的那一瞬间。那时我满脑子都是深林中生死不明的小和尚,只觉得心口处痛如刀割,□□的疼痛竟不那么明显了。
但所有的疼痛,都比不上现在这一刻。
我的身体被这种痛意弄得有些迟钝。我慢吞吞地屈膝、弯腰,慢吞吞地拾起一枚枚汤圆,将它们重新在碗中排列好,慢吞吞地拢起包裹,将食物氤氲的热气封存在布料之下。
我转了身,却不知道该去往哪里。
四海八荒之辽阔,三界六道之深邃,我曾经是见过的。我却第一次生出些天地不容之感。
族中的老者们讲,凡人与神明皆有归宿,若心无栖息之地,在天界抑或凡间都是一样流浪。我回过头去看赴尘,那人已开始在月下打坐冥想,袈裟的后摆随风而动。我与他之间看似只有几步之遥,却有太多的秘密不可言说,太悬殊的身份差距不可逾越,太漫长的仙寿岁月不可比肩——如此境况的二人,到底如何成为彼此的归宿呢?
或许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一意孤行。
几丈之外,赴尘俊朗的轮廓沉在如水夜色当中,如松脊背挺立在树影婆娑的林间,真的犹如一尊神佛。我想到之前数百个日夜对他生出的旖旎心思,只觉此仙浊,彼人清,心中更觉慌乱,忙提着食物慌不择路。
以仙魄化就的肉身耳聪目明,跑开一段距离后,我听见了微风中的一丝叹息。轻轻地,就像一滴水落入沉静千年的湖泊,在湖面泛开一圈圈不知名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