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君神明》舟上客

2、贰·求名

　　原来女床山在凡间并不叫女床山，而是叫延虚山。

　　他们说延虚山上住着一位得道高人，清修于竹林间，已有八年。高人神通广大，又心怀慈悲，若是附近村民有困苦之难，他都会力所能及地帮助他们。

　　我估摸着这应该就是几年前救我的小和尚，只是不知道这几年间，他如何又与村民们重修了旧好。我问了路上山去，抵达他的屋舍时，恰巧有人来访。

　　“生于卯时，旭日东升之际，又逢大暑，炽夏最盛之时。阳气过重，为求平衡，合该取一个清丽娟秀的名字，不如便叫霜苓吧。”

　　“好好好！这名字好！多谢赴尘大师赐名，我在此同小女一道谢过了！”

　　原来这小和尚叫赴尘。

　　只见穿着布衣草鞋的父亲将孩子背在背篓上，小和尚将他们送到屋舍前，与之道别后再半掩上门。我在草丛间伏低了身形，一路猫腰前进，鬼鬼祟祟来到了他虚掩的门前。我也不知自己为何心虚，可能只是没想好，要怎么和他说第一句话。

　　透过木门望去，赴尘此时正坐在书案前，面前摊着几卷竹册，他身后的窗棂上放着一盆君子兰，绿叶茂密，橙红色的兰花开得安静而浓烈。

　　木门经年已久，其上斑驳的缝隙将日光抽剥成丝，照在我的脸上，竟有些痒。

　　“出来吧，小姑娘。贫僧的竹舍既存于天下，便是苍生之地，天涯浪客皆可来之，你不必畏畏缩缩。”

　　还是被发现了，我真该在下山之前找五哥学一番隐匿术才是。既然被人点破，我索性大大方方地从门后走了出来。推开那扇木门，赴尘已经盘膝坐于窄榻之上。

　　“小姑娘，你有何求？”

　　他这问题差点将我问住。我脑中闪过方才那对来求名的父女，脱口而出。

　　“我，我也是来求名的！”

　　赴尘似乎有些讶然，听完我的话后，竟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我。

　　“你长这么大，家中还并未给你起名？”

　　“不不不，我是对自己的名字不满意，所以才想着换一个的。”

　　赴尘点了点头。“小小年纪，有此决心与勇气实属不易。将你的生辰八字告诉贫僧，我替你算一算。”

　　生辰八字，我哪有这东西？我连凡间的日历记法都一知半解，当场编一个，岂不要露了馅。正当我苦恼要怎么继续圆谎时，赴尘突然开了口。

　　“不记得了？那便走近些，让贫僧看看你的骨相。”

　　我乖顺地走过去，也趁这机会近距离描摹他的眉眼。我们四目相对，在彼此的瞳仁中倒映出对方的模样。他看的是我的骨相，我看的是他的皮囊。他伸出手指，在我眉心一点。

　　我感到一股暖流倾灌而入，四肢百骸都放松下来，正当我享受之时，他却猛然触电般抽回手。

　　他将如松的脊背又挺了挺，防备地看着我，蹙起的剑眉陡生凌厉。

　　“你不是人。”

　　我有些惊喜，想不到这和尚竟有此般修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参破我的仙身。然而他的下一句话，却直接把我打入谷底。

　　“你是妖。”

　　妖？

　　我一只生于女床山上的仙鸾，竟然会是凡人眼中的妖孽吗？

　　我又气又急，想要上前一步揪住他的衣襟，让他睁大眼睛仔细看看，我究竟是妖物还是神仙。而他似乎被我的举动激到了，竟以盘膝之姿直接腾空而起，右手升起一道血红色的符咒。

　　“大胆妖孽！你不在避世的荒山安分守己，跑到凡人栖息的村落四处游荡，究竟是何居心？”

　　“我……”

　　“速速招来，不然别怪贫僧这道缚生咒无情。”

　　他手中的那道什么咒根本伤不了我，但我还是停在了原地，望着他手中摇曳着的血红色光芒出神。

　　向他说明原委他多半是不会信的，反而会觉得我在“妖言”惑众，倒不如顺着他的猜测说下去，先稳住这人的情绪再说。

　　思虑再三，我将手一摊，肩一耸，像做错事被抓了包的孩子一样无奈坦白。

　　“好吧，我承认我是妖。我因为灵力低微被族人赶出来了，无家可归，这才不得已流落至此。”

　　一席话配上我失魂落魄的神情，他就算不信也要被我唬住三分。果然，赴尘的眉眼有所缓和，右手血红色的光芒黯淡了几分，但审视的目光还是牢牢套在我身上。

　　“此话当真？”

　　“当真。”

　　我连连点头以示诚恳，却没想到我话音刚落，一道金光破风而来，带着摧折山海的气势直冲向我，又在距离我的丹田不足一寸处急停。我吓得忘记了反应，就那么僵在原地，四肢百骸的血液都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而他却好像很满意似的，收回自左手而出的金光，右手的血红色也完全熄灭。

　　“确实灵力低微，命门受击都不会躲闪。你没撒谎。”

　　我这才后知后觉想起，仙书中说妖魔的命门都在丹田穴处。而我们鸾鸟不一样，命门是在后颈，所以我方才并没有下意识闪躲。没想到这个特性竟然阴差阳错地帮了我一把。

　　见赴尘对我不再防备，我暗暗长舒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靠近窄榻，自下而上地仰望他，眨着我那双盈盈动人的剪水秋眸。

　　“所以，我真的需要一个名字，还需要一个容身之所。”我无比真诚地看着他说道。

　　“贫僧没有给妖起过名，也立志只为凡人谋事。”

　　赴尘看也不看我，掠过我下了窄榻，径直向门外走去，似乎不打算再理会一只聒噪的妖。

　　“那你现在就可以起一个。佛说不破不立，破而后立。你为什么不敢破除自己立下的规矩，开始新的尝试？”

　　许是听到我提及他的信仰，他侧目看了我一眼。我一看有戏，继续说下去。

　　“佛还说天下苍生并无二致，应等闲视之。妖也分善妖与恶妖，我从未伤过人，自认也怀有一颗善心。你为何不能将我与那些凡人一视同仁？”

　　赴尘推开那扇破旧的木门，栏外春光肆意地抛洒下来，将他从头到脚都蒙上一层金辉。

　　“佛还说……说……”此时此刻，我才后悔在女床山逃了太多的经文课，若我通读过哪怕一本经史，也不会在此时支支吾吾露了怯。赴尘仍是不看我，只将目光投向院中那一截泛青的葡萄藤。

　　“你若如此坚持，贫僧便赐你一名。卿本佳人，奈何执念。“卿执”此名赠你，就当了却红尘妄缘。你我今后再无瓜葛。”

　　他立于门边，一手捻着佛珠，一手负于身后，逐客之意再明显不过。我得了名字，却完全高兴不起来，垂着头慢慢踱出茅屋。

　　人们常说佛魔不两立，其实仙凡也不两立。在那扇木门砰地关上之后，我远眺着山中晴空，无比怅然地想。